第60章
落日沉川,山河寂寂。
在篝火的哔哔啵啵聲中,依稀能夠聽到幾道壓抑的吸氣聲。
丹蘅目不轉睛地凝望着鏡知,指尖從她的前襟輕輕地捋過,只是等到她想收手的時候,手腕冷不丁被鏡知用力捏住,腰間也驀地搭上了一只手。
那雙清澈如銀湖的眼眸中只能窺見自己的身影,有過去、有此刻,但是望不見未來。
丹蘅笑了起來,笑得渾身發顫,幾乎跌倒在鏡知的懷裏。她仰頭問:“你想幹什麽啊?”沒等鏡知回答,她又笑意盈盈地蠱惑道,“不是想觸碰我嗎?眉、眼、唇甚至是——”不待丹蘅将話說完,鏡知便擡起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唇,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兩個人纏綿相依,心跳的速度很快,仿佛随時要躍出胸腔。丹蘅眸光流轉,眼中掠過了一抹狡黠,她微微張口,舌尖抵在了鏡知溫熱的掌心,一寸寸地挪動,見她仿佛雷殛般迅速收回手,丹蘅笑得越發放肆。她身體前傾,咬着鏡知的耳朵問:“不想?還是不敢?”
鏡知咬了咬下唇,低語道:“阿蘅。”
丹蘅微微一笑,輕聲道:“我沒聽清。”
鏡知眼睫顫了顫,又重複道:“阿蘅。”
她曾走遍千山萬水,呼喚着那印刻在內心最深處的名字。風聲、水聲、雨聲、落花聲……這世間任何一種聲音都是天地對她的低聲呼喚。
丹蘅松開了鏡知,她的視線一寸寸地拂過鏡知的面龐,仿佛要将她的容顏深深地摹刻在心底。她低笑道:“你總是這樣好。可你越是這樣,我越是心恨,有沒有人告訴我,我應該怎麽辦呢?”這世間愛不得,恨不得,那就只能發瘋了。
鏡知眼皮子一顫,從丹蘅的眼底她看到的并不是輕快,而是深深的幾乎要将她整個人淹沒的愁郁,自沉淪之後,再也沒有解脫的可能。她忽地伸手緊緊地攬住了丹蘅,将她深深地壓入自己的懷中。
她們想要的,怎麽會那樣難?
昆州。
蓬萊修士攻打群玉山毀壞封山壇的計劃失利,連帶着原本吞下的城池都被迫吐出了一些。戰線驀地拉到了昆州最南端的海域中。
這是一片望不見盡頭的無垠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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洶湧澎湃的潮水打在了聳立錯落的礁石上,發出了嘩嘩的響聲,湧動的潮水一浪高似一浪,仿佛要越過高聳的懸崖,逐漸地侵吞陸地。事實上,海潮也确實如此,不到三日的時候,那海面已經與高崖齊平,咆哮的海風與浪潮聲交織着,底下還藏有更深、更暗、更為可怖的聲音。
海邊的漁村早已經向着內城撤退了,如今駐紮在了海邊的是昆州的兵馬。披甲士雖然靠着神光甲獲得些許神異的力量,可面對着那驟風、海嘯已經奔湧的海妖時,他們并沒有太多的辦法。原本結成的陣勢在那等攻勢下也是層層潰散。也正是因為如此,昆州失地的速度超過帝朝控制下的任何一個州陸。
海潮隆隆如滾雷,從遙遠的天際奔湧而來,在那天地一線的潮白中,密密麻麻的黑影湧動了起來,好似成千上萬的海獸一道現身。它們逐水而動,數量之多難以計數。妖獸歷來肉身強悍,一旦他們撞上海崖邊的大陣,恐怕不需要什麽神通,光靠那股随潮而來的沖擊力就能将大陣撞得支離破碎。
昆州的披甲士人人心中都籠上了厚厚的陰影,那來自深海的恐怖讓他們心魂搖蕩,幾乎克制不住退縮之意,可是到了這等關頭,他們如何能夠撤退?站在了戰舟上的大尉定了定神,毫不猶豫地下了投放玄兵的命令。在仙盟與部分世家合作後,他們研制出了一種名為“道解原蟲”之物,此物密密麻麻成群結隊,能吞噬玄兵外溢的力量,大大地削減了玄兵對修道士的威脅。可就算是如此,“玄兵”也是他們的倚仗,你來我往之間,比拼的就是這千年間的積蓄。
轟爆聲連綿不斷,震得天地都在搖晃。玄兵下墜時,那白熾的光芒将整個天穹都照得透亮,連帶着那隐匿在雲中的雲車、飛舟也逐漸地現出了影蹤。蓬萊弟子與昆州軍對戰時日不少了,哪會不知道他們的手段?冷笑了一聲後便将道解原蟲盡數釋放了出來,至于那些在海域中爆裂的“漏網之魚”,他們也沒有在意。數百頭海妖被炸得支離破碎,随後跟上的海妖嗅着濃郁的血腥味,開始瘋狂地撕咬,性子更是兇戾狂躁。
昆州大尉借着遠鏡看清楚了海中的境況,他面色冷沉,眸光幽暗,仿佛凝結着風暴:“弓箭手準備!”話語傳下後,便見近百名披甲士騰空躍起,他們身上籠罩着一重重玄異的光芒,在此刻,心神相連間,身後隐隐浮現了一尊玄武法相,而提着神照弓的修士也一腳踏在了法相上,借着這股來自于無數同袍的強悍力量彎弓搭箭,直指海獸之潮!
蓬萊修士一直關注着岸上的舉動,他們如今已經知曉了神照弓的厲害,為首的是個身着金邊白袍的青年修士,他雙目一凝,周身八道法符一轉,便招來了一尊自我觀想出的、威風凜凜的雷神法相。這尊法相高大巍峨,雙目之中雷霆周轉,啓唇便是滾滾而來的雷火!雷火、雷霆與箭矢撞擊,轟爆間揚起了大片的浪潮。
他們一動,昆州司天局的修士也跟着動作。只見劍影橫空,如疾光飛電,仿佛要将那尊“雷神”斬下!就在劍影飛掠間,一道尖銳的哨聲響起!數百只體型碩大如小山的妖鼋從水中浮了上來,周身萦繞着土黃色的暗芒。劍氣斬在了它們身上,只引出了一連片叮當響聲,竟是沒能傷害它們分毫!這妖鼋體型雖大,可在海中掠動的速度極快,海水被這般一擠,撲向岸邊的狂潮越發兇猛酷烈。
“秋師,這妖鼋不知修行多少年了,雖不兇悍,防禦極難打破。”一位修士低語道。
不待見秋山應聲,便見一位體格強健的修士一臉自信地走了出來,他大笑道:“這有何難?!”說着,周身龐大的靈機霎時湧起,他猛地張開了五指,朝着水中的一只妖鼋一抓!他神通轉動,一股靈力飄逸,竟是硬生生地将妖鼋從水中扯起,朝着岸上猛地一砸,使得妖鼋肚皮朝天,一時翻轉不過來。
見秋山凝眸,是陌生的面孔,想來是近來才加入司天局中的散修。昔日建構的世界正在層層崩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選擇自己的路。那修士對上了見秋山的目光,他咧着嘴粲然一笑,又高喝了一聲,靠着一手擒拿搬山術自海中捕捉妖鼋。一開始只是一只、兩只,到了後頭氣力拔山,竟是将十只妖鼋高高提起!
蓬萊修士哪會縱容此人這般施為,一位須發皆白的蓬萊長老騎鯨而出,身後五色光華燦爛旋轉,猛地向前一刷,不管是劍氣、箭矢還是玄兵,都在那強悍的五色玄光中崩散!見秋山神情溫婉,手中無字書一翻,便見六爻齊動,澤水困!仿佛有一柄無形的劍從天而降,将湧動的海潮劈成兩半,露出了一條指向了海域深處的幹涸之道!此術一出,尚未來得及退卻的海獸瞬間癱倒在海床,無力地擺弄着尾鳍。
蓬萊長老早知這位前宗主夫人本事不小,可見了這劈海分浪的一手仍舊是暗暗心驚。他捋了捋胡須,眉頭緊緊地皺起。他并不想與見秋山硬碰硬,思緒一轉,伸手朝着腰間一抹,掌中頓時多了一支笛子。他起身站在了鯨獸,将玉笛吹響。笛音高亢直沖雲霄,而原本只顧着前行的海獸也開始排開了陣勢,各居其位,虎視眈眈地望着前方。
見秋山眸光微凝。
擺開陣勢後的海妖仿佛一條斑斓巨蛇,氣勢洶洶。海風鼓動,它們如疾電般向前奔馳,光芒流淌間竟似是勾帶着閃電!臨近山崖的時候,斑斓巨蛇探首,陣勢再度一變,仰首間啪一聲急響,蛇首轟然爆裂,轉而冒出的是頭戴雙角、怒目而視的龍首!氣勢翻覆間,驚天動地!海潮湧動又落下,跳珠如雨噼裏啪啦地砸落,四面萦繞着一股森冷而又血腥的寒氣,萬千目光齊齊落在這詭異的龍蛇法相上。
見秋山悵嘆了一口氣,低聲道:“是蓬萊禦海術之一的龍象十八變。”她也沒有硬撼的準備,思忖了片刻後從儲物袋中取出了一支珊瑚笛來。昔年姬贏贈送的禮物早在上回對戰中破碎了,如今的這一支是她後來仿制的法器,可終究不如當初的那件凡物。
笛音婉轉清透,可偏偏就是這樣穆如春風的曲子壓過了滄海潮起聲、壓過了驚雷走電聲。
騎鯨的蓬萊長老面上是壓不住的驚詫和震恐,這支曲子名《滄海伏波曲》,是歷代蓬萊宗主方能修行的道術,是為了駕馭蓬萊鎮宗神獸“瀛海之鲲”!可見秋山竟然學會了,是宗主教她的?若是她上蓬萊、馭海鲲,那海域之上的蓬萊神宮恐怕會在頃刻間翻覆!蓬萊長老想得極遠,可他不能再想下去了。海獸可不僅僅是被這支曲子撫平內心,而是陣勢翻轉、徹底倒戈。
見秋山會在此刻吹響《滄海伏波曲》,想來沒有打算讓這裏的蓬萊弟子活着回去!
當初宗主怎麽會選擇這麽一個心狠手辣、無情無義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