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洪亮的鐘聲在昆侖上方回蕩,震得山崖上的積雪撲簌簌落。
神淨道君聽得鐘聲先是一愣,繼而便是狂喜,将手中的玉簡一抛,便化作了流光掠向了那供奉着白玉圭的華麗樓閣。
白玉圭上如鮮血淌落的字跡越來越清晰,神淨道君朝着前方一拜,取了一枚空簡掐着法訣,将那來自九重天的法旨拓印在簡中。
“獵日……”神淨道君眼皮子狂跳着,內心深處升起一股隐秘而又詭異的情緒,像是多年積蓄的郁氣要在此刻盡數抒發出來。
“什麽獵日?”玄圃劍主來得稍晚一些,白玉圭上的字痕在被謄錄之後就消失不見了。他轉向了面上露出奇異笑容的神淨道君,又問道,“掌尊,上頭下了什麽法旨?”
神淨道君聽了他的聲音才恍惚回神,将玉簡抛到了玄圃劍主手中,沉聲道:“上神要我等獵日。”
“獵日?”玄圃劍主驚叫了一聲,“要是這樣做,豈不是天地蒙晦?!”“日月”并非修士能夠掌控之物,當初大荒十日并出、生靈塗炭,最終也不是他們這些修道士解決的。而是那無端端同出,又無端消亡。
“神谕上說我等所見的是‘僞日’。”神淨道君皺着眉道,“十只金烏被屠戮後,天上就沒有太陽了,如今所見的是魔神雙目化作的虛假日輪、月輪,其實是根植于我大荒的魔種,故而我輩飛升之路被截斷。”神谕中是這樣解釋的,他內心深處浮現了一抹怪異與荒誕感,他沒有細想,而是将這股莫名的思緒給壓了下去。
玄圃劍主的眼皮跳了跳,白玉圭千年沒有動靜,好不容易等到神谕降世,迎來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難題。那輪日影始終懸挂高天,他們有什麽辦法獵下?就算手中有最為珍奇的弓箭,也無法射落那輪大日啊!“要怎麽辦?難道我們要追到湯谷嗎?”玄圃劍主問道。
神淨道君眸光微沉,半晌後才吐出了一句話:“不着急。”
重新接到了神谕的忐忑和欣喜漸漸地平息了下來,仙盟不着急做事,而靈山十巫同樣是不緊不慢的。他們曾經是最接近神明的人,如今同樣更靠近真相。
“九重天崩塌後,神宮中的神君幾乎一個不留,日與月想必也不在了。”巫鹹沉沉地開口,“可要是沒有日月,大荒就會陷入永寂之中,怕是那位演化了新的日月。”
“可祂既然瘋了,那演化出來的只會是晦日與晦月。”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
巫鹹看了說話人一眼,怔然了片刻才垂着眼,盯着熊熊燃燒的篝火道:“如今我們只能侍奉被我等親手塑造的那位了。”千年前的真相到底怎麽樣,已經不重要了。九重天的那位說是“晦日”,那就是“晦日”。“日月不落,祂無法真正誕生。”“日月”要是那位神軀所化,那就屬于舊日,他們要想見一個全新的時代,創造一個全新的神明,就得将過去的痕跡一一抹消。
“可仙盟那些人遠不如過去,當初面對着十日并出是一籌莫展,如今能指望他們成功‘獵日’。”
“誰說‘獵日’要親自動手的?”巫鹹低低地笑了一聲,他的身影被篝火拉得老長,眼神幽暗詭谲,“祂之生死皆為天地,我們不需要做什麽,只用等着日月自晦。”見同伴們投來的目光仍舊帶着幾分不解,巫鹹朝着篝火中扔了一張法符,微笑道,“且看西境,天地造殺,可不就是白日沉淪了嗎?等到祂徹底被恨意和魔性淹沒,那這太陽啊……也就落下了。”既然堕魔了,那就再徹底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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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境。
近千佛剎裏坐鎮的佛陀像幾乎在同一時間潰散,那原本鎮守佛剎的佛門弟子心生驚懼,恨不得轉身就逃。可他們的速度如何快得過那柄來去自如的劍,呼吸間性命便被刀劍裹挾的寒芒掠走。佛宗以千百人性命做“殺局”囚困丹蘅,而丹蘅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造業!她沿着佛宗修士所期許的道路走下去,然而須彌佛宗中,沒有一個人的面上有笑意,在得知了此事後,一股寒氣從脊背蹿升,一個個人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只覺得寒氣浸骨!
那頭生州的兵馬在得到了帝朝的支持後出了關外關,一步步地逼近黃沙中的城池。原本有佛宗的弟子鎮守,元州軍并沒有太大的恐慌,可偏偏丹蘅、鏡知的攪局使得佛宗的精力轉移,留在軍中的修士寥寥,到頭來韓檀能夠仰仗着還是自己手下的兵馬以及那張釋如來留下的《佛陀割肉喂鷹圖》。每一回短兵相接,都是由此圖來承載那股殺機的,但是圖上的靈性一點點地磨損,遲早有一日,将會變成一幅尋常的畫卷。
“佛宗那邊還是沒有訊息嗎?”韓檀冷着臉詢問。
“沒有。只不過聽說有狂徒闖入元州千百佛寺毀去佛像,而佛宗沒有任何還手之力,想來他們如今是自顧無暇。”
“那仙朝那邊呢?陛下如何說?”韓檀又道。
“您認為還有陛下嗎?”那副官深深地望了韓檀一眼,誰都知道仙朝只是個用來與帝朝抗争的幌子,一切主事人都來自仙盟。“清州那邊沒有消息,原本流州還能支援我等,只是近來昆州生變,他們轉而支持昆州。我等想要支援,得等到蓬萊那邊拿下整個昆州了。”
韓檀道:“不久前還傳來消息,說群玉山一戰,蓬萊失利,并未成功打破封山壇。”
副官努了努唇,又道:“因為有大修士去那邊了,昆州已經不像是咱們這裏靠着血肉之軀厮殺攻城略地了,蓬萊的修士早早地卷入了其中。”見韓檀的面色不好看,他想了一會兒又說道,“群玉山只是暫時的失利,別忘了昆州南面是外海,蓬萊道人往日居于海上清修,能驅動的除了門下弟子,還有水中那無窮無盡的海妖呢。”
韓檀皺了皺眉。
此戰能贏,可要是他手中的人折損過多,那輸贏對他來說還有什麽意義?想了一會兒,他道:“傳我命令,築城固守!”
生州軍大營,記何年随軍前行,每略一地,便入城中講法傳道,如今追随着不少,俨然是旁人眼中的在世活佛。可是記何年并不覺得自己是“佛”,她替生州将領出謀劃策,就算不是她親自動手,可身上也沾滿了鮮血。她若是想踏上那一條路,注定要承擔這一份罪業。
“近來丹蘅和佛宗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雪猶繁倚靠在了榻上,垂眸凝望着抱在懷中的琴,指尖在弦上輕輕地撥弄了兩三下,忽又道,“為佛宗前仆後繼之人不少,看來佛宗的‘救世之道’深入人心。”
“能救得下誰?這數百年來兩州的苦難何曾少去。”記何年冷冷地笑了一聲。她心中的佛已經死了,佛不渡世人,人只能自救。
雪猶繁觑了記何年一眼,她手指壓在了弦上,慢吞吞道:“她們還會去須彌佛宗一趟的。你想不想去?”
“想!”記何年毫不猶豫的話語擲地有聲,誰不想在朋友需要的時候千裏奔赴、仗義相助?只是很快的,她又說道,“但是我不能。”她知道好友內心深處的痛恨、焦灼與失望,正因為如此,她不能走,她要給好友看那一片清平世。
千裏赤霞如血染。
丹蘅坐在了長川擡頭看着那輪下墜的瑰麗日輪。
不遠處是浩浩蕩蕩如銀河般的長川,四野的樹木蓊郁蔥茏,可再放眼望,就是一望無垠的沙海了。這是荒蕪中的一小片淨土,可遲早都會被蔓延的風塵吞噬。
丹蘅從鏡知的手中接過了一串烤魚,享受着這難得的寧靜。半晌後,她才笑着問道:“這片天地會有清平嗎?”她相信世間有君子,可在滾滾黃塵中的君子,除了慨然赴死在青史上留下一筆,還能夠有什麽?甚至歷史被人扭曲,連“清名”都不曾剩下,反倒被人唾罵千年。這樣的虧本買賣,只有傻子才會去做。
鏡知凝望着丹蘅,認真道:“種子總會破開凍土,到時候漫山遍野都有花開。”
丹蘅嗤笑了一聲,手一松将魚架在了篝火上,她伸手拽住了鏡知的衣襟,迫使她湊到了自己的跟前。這陡然間的“親密無間”讓鏡知有些不知所措,那雙銀灰色的眼眸中浮動着一絲絲的茫然。她的注意力不由得黏在了那翕動的、豔豔的紅唇上,“咚咚”的心跳亂了節奏,仿佛要從胸腔中躍出。
丹蘅笑着湊近,看似要親在鏡知唇上,可在距離即将消弭的時候,她微微一偏,只将輕吻落在了鏡知的唇角。她推開了鏡知,手卻沒有從她的前胸挪走,而是慢條斯理地替她捋平前襟的褶皺。
她笑道:“可我不想見百花開了。”
千山萬水,衆葉零落,草木枯萎。
四季長春是鏡花水月,天地永寂才是恒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