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天門寺。
這是元州香火最為鼎盛的佛寺之一,不同于那些凡俗的佛寺,此間有不少須彌佛宗的弟子清修,就連方丈也是須彌佛宗來的。
大雄寶殿前,羅漢松、馬尾松、柏樹交錯,在日光下透露偶大片的陰影,近百香客聚集在了空地上,眼中充斥着熊熊的烈焰,面上俱是憤憤不平。
“近來近百佛寺遭劫,不知者謂之‘天譴’,實則是有狂徒裝神弄鬼,欲對我佛不敬。”一身紅白袈裟的老和尚面色悲苦,那雙渾濁的雙眼中俱是說不盡的傷懷。“我們這幫人生命不足惜,只是元州佛氣被壞後,恐渡不得人了。”
那些虔誠的香客可不知什麽佛氣不佛氣的,只知道自身出了大筆的銀子修佛陀金身,等着佛陀接自己入極樂世界、化三生困苦,可現在說“佛不渡人”,豈不是他們的念想會全盤落空?那誰來解他們生老病死之苦?
“什麽人這樣狂妄?我們要在這裏守着!我就不信了,她還能殺人不成!”
“就是就是。”
“不過聽說是修士,修士的本事不是通天的嗎?我們這些人——”
底下的香客議論紛紛。
老和尚沉吟片刻,搖頭道:“施主有千萬慈悲心,我們心領了。只是那人并非尋常人可對付的,各位今日還是早早下山吧,近些日子都不要再來了。”
“這怎麽成?難不成我們是貪生怕死的人嗎?”人群中還真有人生出退縮之意的,只是一聽到同伴的呼喚,頓時鮮血沸騰,熱情上湧。
“衆志成城,咱們一定有辦法的!”
老和尚聞言又裝模作樣地勸了幾句,最後實在是“熱情難卻”,吩咐一側靜立的弟子取來了一桶淨水,他取了一只幹淨的木碗舀了一勺仰頭飲盡:“多謝各位施主。這是菩提淨水,我佛慈悲為懷,會保佑爾等的。”
不只是天門寺,元州、生州境內的大小佛寺幾乎都如此施為,一剎那間,無數如日芒般的金光沖天而起,化作了一尊尊威嚴的怒目佛懸浮在了佛寺的上首。旁人只道佛氣洶湧,金光清聖,仿佛真佛臨世,然而落在了丹蘅、鏡知眼中,卻是無數宛如血絲般的因果線絲絲縷縷地交纏在了一起,一端是雲中的邪佛,而另一端則是宛如傀儡的生民。
“都已成血食,還不知悔改嗎?佛連自己都渡不了?還能夠渡誰?”丹蘅冷冷一笑,眸中掠過了鋒銳的寒光。青色的刀光在那宛如金鐘般的護罩挑開了一道裂隙,雷霆驟然轟落,頃刻間便将修飾得華美高大的寶殿砸得粉碎。只是在即将擊中那道佛陀法相時,刀氣與雷霆驟然間消弭,仿佛一陣微風拂過。
佛陀法相見丹蘅罷手,卻不願意善罷甘休。身後驀地伸出了千百手臂,或是化作金掌壓下,或是将刀劍橫推。整個元州風起雲湧,那散落在了天地間的“佛氣”俱是朝着此間聚攏來,将金佛襯托得無比高大輝煌。它的身後浮動着一道道重影,好似千百尊佛疊合在了一起,萬衆一心只為“除魔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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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勢自成,殺機奔湧,這方天地剎那間化作了困鎖丹蘅的牢籠!
丹蘅面無表情地望着那砸下的金掌,一拂袖使了個搬運的神通,将那奔湧的靈力拂去。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自身靈魄被抽走注入泥俑之中?一旦泥俑造像四分五裂,那寄居在其中的信衆靈魄一消,同樣會魂飛魄散!面對着修道士時,丹蘅可以眼也不眨地當個劊子手,可看着這群手無縛雞之力卻又無比荒唐的凡民——枯榮刀難以出鞘!
“我憐衆生苦,複造衆生災。”丹蘅短促地笑了一聲,近乎失神地望着前方的佛陀法相。她所期許的一切都落了空,沒有什麽能如願的,她曾經勾勒的美好藍圖只不過是強加給衆生的枷鎖。她後悔了,或許舉世皆亡才是真正的解脫。這個念頭一起,那萦繞在心間的慈悲意驟然一消,雷網鋪天蓋地,頃刻間便籠罩了方圓千裏之地。
“阿蘅?”鏡知眼皮子倏地一跳,呼聲格外的急切。
丹蘅垂着眼睫,她瞥了鏡知一眼,眸光沉靜,宛如一泓深潭水。
“這些信徒是捏在佛宗手中的人質,可我不願意為他們所要挾。”丹蘅難得地開口解釋了一句,“他們的靈魄已經注入泥俑之中,早化作行屍走肉了。”
鏡知嘆了一口氣道:“殺生造業。”元州之上血光翻湧,佛宗此舉是要逼丹蘅殺戮,是要逼得她難承業障,最後徹底堕入魔道之中。
丹蘅凝視着鏡知,面上忽而綻出了一抹昳麗的笑:“所以你要攔我?”她不動手,那麽這些“邪佛”就會對她動手,走到了這一步,誰也不能夠退,她也不願意再退縮!
“不。”鏡知搖頭,她的笑容溫婉,像是春日裏綻放的群芳,“世間無道,地不願承、天不願覆。”話音才落,便見大地震顫,一道深不可見的裂隙在下方生出,頃刻間便化作了蛛網向着四面蔓延開,天穹陰沉如鉛鐵,好似下一刻便會坍塌。
丹蘅垂着眼睫,輕輕道:“不好。”
鏡知凝眸:“什麽不好?”
丹蘅擡手描摹着鏡知的眉眼,嘆息道:“什麽都不好。”
想讓她見天地四時花開,想讓她見長風萬裏過山川……想讓她見的風光有很多,總之怎麽都不會是山河破碎的慘烈。
“一開始是我背負的,那未來,也該是由我一力承擔。”她恨諸神無道,她恨生民蒙昧,她恨自己癡愚……過往的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唯有一個人,是她唯一惦念的真實。或許她抓不住,但是她想要她一生順遂,不知愛恨不知愁。
鏡知恍惚地望着丹蘅,心口的創傷重新被撕扯開,她怔怔地望着丹蘅,忽然間心痛地無以複加:“你——”
曾經避而不談的話題終于被丹蘅提起,她唇畔含着笑,用無比溫柔卻又格外殘忍的語調輕輕點破了那個真相:“就算是聚斂神魂、重塑軀體又能如何?從我在九重天出刀的那一刻我便已經堕魔了。救苦救難的是昔日的帝君,而我心懷憤恨與怨怒,想要的無非是堕落與殺戮。”
“元鏡知,回不去了。”
迅雷烈風,聲勢極為浩大。
一道嗡鳴聲驟然響起,雷霆之中青光朝着那半空中的佛陀法相上輕輕一刷,便見無數金光剝落,化作了紛紛揚揚的血雨灑落。佛陀法相重重疊疊,每破碎一尊佛像,那業障和殺孽便重一分,天地便陰沉一分!猙獰的雷電宛如龍飛蛇走,令人駭然生懼!
鏡知哪會看着丹蘅一人來承負業罪?雪色的劍氣拖曳出了一道道冷光,頃刻間便化作千千萬萬道殺意森然的劍氣,斬向了佛陀法相!“斬諸有”之劍下,萬法不存,但凡被劍氣斬中氣機的,就算不在此處,正身上也映照出了劍痕,仿佛琉璃崩碎,又被浩浩蕩蕩的烈風吹散。
天地造殺,白日沉淪,昏昏暗暗。
上卷的篝火仿佛幽沉世界中的一道明光,騰轉旋飛的時候,如潮水奔湧的暗色更是向着後方退縮。
火光映照之下,巫者們蒼老的容顏像是蒙了彤彤的紅光,好似重新煥發了生機。
“仙盟來訊了。”面容皺如枯樹皮的巫師聲音很是低沉。
“是為了‘狩天’的事情嗎?可是巫史中并沒有記載。”
“當初的神能感知天地諸事,那樣的事情怎麽可能有記錄。”
“這麽說,你是信了嗎?要是那位沒有隕落——”說話的巫師語調有些澀然,眼神中藏着期許、懷想以及化不開的憎惡。
“沒隕落又怎麽樣,祂已經瘋了啊。”
話音落下,靈山十巫俱是陷入了沉默着。篝火中傳出了哔哔啵啵的聲響,首巫巫鹹忽地拿過了一柄刀,在枯瘦腕上化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淌落,在陣紋上蜿蜒游走。剩餘的九位巫者也跟着動作,用鮮血作為祭品催動陣紋,日複一日地進行着無望的祝禱。
“日……獵日……”忽然間,一道低沉、喑啞的聲音從火中傳出,騰飛的火焰轉瞬間扭曲成了古怪的虛影,只可惜維持了一瞬便“蓬”一下散去。巫鹹眼皮子一跳,心中掠過了一股狂喜之意,他道:“我們的計劃成了?”
早在察覺衆神隕落之後,靈山十巫便一門心思地開戰自己的“造神”計劃,他們是侍奉神尊的人?如果沒有了神要該怎麽樣生存?可是大荒中游走的神性實在是太少了,怎麽能夠喚醒他們的神?深思熟慮後,他們慫恿大秦借助千載天子氣敕封諸神,可惜功敗垂成。清州神尊被斬後,他們收斂的神性不足數。原以為還要經歷漫長的等待,沒想到他們的神此刻有了回應!
巫鹹趴伏在地,向着篝火深深地拜倒。
在同一時刻,沉寂了千載的白玉圭上出現了一行紅字,宛如流淌的血。
鎮守白玉圭的仙盟長老眸光一亮,面上是按捺不住的欣喜!
誰說衆神已亡?白玉圭分明有所回應了!他們千年的祈禱和祭祀并非徒勞之事。
那麽十二州的這一場角逐,是不是就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