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風行千裏,吹過了山門高聳的重樓金闕,吹過了市坊高高低低的屋檐,吹醒了樹梢的宿鳥,吹起了那載着厚重歷史的書頁。
見秋山在翻書。
那些塵封在了白玉圭與面具中的過往被她重新謄寫,由一張張薄薄的紙頁來承載。
“老師,天道既生靈,那不就逐漸向着人靠近了嗎?”非書意立在了庭階,一仰頭,那雙明亮的眼中好似盛着星光。在得知見秋山要前往昆州後,她主動提出了跟随。她的本事還不大,但是她知道要“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今日她跟着老師一起走過千裏山水,待到來日,若她有幸存身,那麽就得是她獨自一人行走了,這是她無法回避的事。
一陣清風吹來。
見秋山擡眸溫柔地凝望着非書意。
非書意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幾分鼓舞,不由自主地張口,繼續道:“凡人狩天,那祂該有多麽恨。都說天道運行日月,長養萬物,那麽在恨土上誕生的一切,會是怎麽樣的?”她猶豫了片刻,又道,“我不是将如今的局勢成因推給天道,我、我只是——”說到了後頭,非書意支支吾吾的,一時間不知如何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天人互成。”見秋山點了點頭,溫聲應答,“可就算天地趨于晦暗,我輩也能修心定壓心魔。而不是繼續放縱。”
非書意稱了一聲“是”,她沒有提那渺遠而又虛無的天道,而是将話題一轉,落在了昆州的戰事上。“蓬萊兵鋒正銳,到如今已經占了昆州一半的城池了。或許是戰事讓他們生出了迫切心,如今來求學的人多了不少。”
“人總要學會自救。”見秋山合上了書冊,輕輕地拂去了肩頭的落花,“蓬萊弟子很快就會抵達群玉山了,那邊的封山壇要是被打破,帝朝的氣運會再度下跌。”大秦帝朝立朝千年,龍氣磅礴如海潮澎湃。可是昔日開啓始帝陵,氣運一壞;四龍相争,又是一壞。整個帝朝江山早就不像過去那般穩固了,這對仙盟而言,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您要去守嗎?”非書意詢問。
“去!”見秋山的語調溫柔而又堅定。
她既然來了,那就不會再退縮了。
“去!我為什麽不去?!”
千萬裏之遙,在同一片天下,丹蘅如此說道。
悶雷滾滾,雷光連綿不絕。不久之前,焚盡了“地火天爐”後,她跟鏡知才從神魔戰場走出來。她知道鏡知想要問什麽,可她不願意再提,而是将話鋒一轉,落在了“須彌佛宗”上,畢竟枯禪子是從須彌佛宗走出來的,這柄懸在頭頂的刀要是落下,第一個劈的就是佛宗。
Advertisement
鏡知不忍心再去追問,她所希冀的前塵盡忘只是一種空想,在尚未明悟本我的時候都那樣痛苦,如今堕入了前塵往事裏,那又該多麽沉痛和不甘?她的心思沉沉,想至了深處恨火再度在胸腔中燃燒,原本因神魔戰場生出的戾氣和劍意并未消散,如今陡然間一漲,森嚴冷厲,仿佛置身于冰冷的寒淵之中。
直到一縷清風吹入,那顆躁動的心才平和了幾分。
丹蘅擡手,柔軟的指腹輕輕地撫摸着鏡知的眉骨,她沒有問戾氣的由來,而是輕輕地笑了一聲:“你沒聽見我說話嗎?怎麽不給一個回應?”
“我——”鏡知身軀一震,她壓住了丹蘅的手指,仿佛要将那點溫度長久地留存。可丹蘅卻不願意依鏡知的意,慢條斯理地将手收回,籠在了袖中。一直到環佩琳琅聲響傳入耳中,鏡知才算是真正地回神,她終于想起了先前的話題,回答道,“是應該去的。”
“元州崇佛,在須彌佛宗之下,有大大小小的佛剎千百座,它們的佛氣彙聚成了一張張無形的網,将一整個州化作了聖佛的資糧和血食。”丹蘅不笑了,長長的眼睫掃下了一小團陰翳,遮住了那雙眸子中的幽沉之色,她不再放肆而莽撞地闖上須彌佛宗,而是将刀鋒一轉,指向了那一根根與佛宗密切相連的線。“縱遭千千萬萬人恨,今日也要滅佛!”
鏡知沒有多言,只道了一個“好”。
她應得幹脆,仿佛就算丹蘅要她去死,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撞上那鋒利的刀鋒,獻上自己的一片赤忱。
日落月升月又沉。
東方亮起了一片白,但是很快便被那躍出群山的驕陽點燃,化作了一團團燃燒的火。
佛寺中,昏昏欲睡的小沙彌拿着掃帚一邊清掃落葉一邊小聲地抱怨,他時不時朝着寺中的功德箱窺去,眼神中流過了一抹顯而易見的貪婪。香客稀稀落落的,可是功德箱中卻不空蕩,然而由上至下,落到了他手中是一點油水都不曾有了。如果他當上了主持,他一定要有美酒華屋,要穿錦繡衣裳……正在發夢,一道雷聲炸響。
小沙彌驚懼之中擡頭,只見白日之下,一道雷霆轟然砸落,将那正殿中供奉的佛陀像砸成了齑粉!殿中原有值守的弟子,此刻抱着功德箱連滾帶爬地奔了出來,可他太過于害怕了,下臺階的時候被自己的腳步絆倒,砰一聲跌倒在地。他的額頭磕得一片青,功德箱中的金銀寶鈔灑落了一地。小沙彌知道自己最應該做的是往外跑,可雙目黏在了金銀財寶上始終挪不開眼。吞了吞口水,他将掃帚一扔,跑到金銀灑落的地方開始瘋搶,第一個、第二個……越來越多的和尚加入了其中,再也沒有人去管那散架的佛陀了。
侍佛者尚且如此!
可丹蘅并沒有多看佛寺中的景象,她身形一轉,仿佛一道掠過了天幕的閃電,轉瞬間便到了另外一家香火旺盛的佛寺!她指尖一彈,便見雷火當空降落,将那偉岸的、慈悲的佛像打成齑粉!往來的香客有人驚、有人怒、有人懼……一時間亂象叢生。
不到半日,元州佛剎中的佛像就被她毀了百餘座!
須彌禪宗,鐘聲大響。
值守的弟子面色悚然,将視線投向了那高高的寶塔金殿。
“這二人毀我禪寺!真是欺人太甚!”佛門長老自蒲團上站起,面上怒火幾乎難以定壓。
“不算是最過分的。”一位須發皆白的白衣老僧從座中起身,他的視線左右轉了一圈,嘆息道,“枯禪子師兄圓寂了!”
“什麽?”座中有尚不知此事的,聞言壓不住內心的驚怒,連連唱了幾句佛號,才克制住心境,詢問道,“怎麽一回事?!”
“那二人去了神魔戰場,恐怕已經發現了戰場中的事情。”
“可是以師兄的身手,如何會身隕?”頓了頓,他又皺眉道,“那兩人進境太快了!”
“你們還記得那日昆侖殿中,蓬萊長老所言的‘狩天’之事嗎?”昙法華起身,“若事情是真的,天道未隕,那麽那位呢?”他沒有提那位帝君的帝號,可是在座的每個僧人都想到了那一點,一股寒意順着脊骨攀爬,在明滅不定的燈火中,每個人的臉色都極為難看!無窮無盡的業障總得有個源頭,可眼下真相在眼前鋪開,他們卻不願意去思考這個可能!
“是真是假,一問就知曉了。”昙法華緩緩道。
“問誰?!”
昙法華沒有再開口,那在蒲團上枯坐始終閉目不言的佛尊倏然間睜開了眼,淡淡地開口:“靈山十巫。”
靈山十巫與仙盟的關系并不是很好。扶桑枯萎之後,仙盟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壓制十巫,在他們的憤怒和憎恨中将一直置于靈山的白玉圭帶走,這成了雙方之間永遠無法彌補的裂痕,縱然後來偶有合作,那也只是偶爾罷了。等到靈山十巫靠向了帝朝,獻上了敕封大秦之神欲取代仙道時,雙方關系更是僵硬。只是後來靈山十巫從帝朝撤離了,他們重新隐居在了靈山,沒有半點聲息傳出,仙盟自然也無暇去管。
佛尊又道:“靈山十巫世世代代為奉神者,昔日的扶桑神樹直通天穹,沒有人比他們更加靠近神了。如果那位尚在,他們不可能沒有感知。”
“可我聽聞靈山十巫已經瘋了。”有人憂心忡忡。
十巫時代奉神著史,可在十日并出之劫後,他們将記載着巫史的木簡盡數投入了火中,這些年更是狂悖無禮,想要自己敕封諸神,将神系納入執掌之中!這不是瘋了,又是什麽?一群瘋子還能去敬奉神尊嗎?
“是不是總要去問一問。”佛尊冷淡的話語再度于殿中響起,衆修一時噤聲,半晌後才齊齊地應了一聲“是”。在談過那位之事後,話題重新回到了元州禪寺上。原本慈眉善目的佛修們齊齊露出了殺意,凜冽凄冷好似黃泉中的陰風。
“她們不是要滅嗎?那就讓她們滅!以千百佛寺造那兵殺之局,我看她們還敢不敢出刀、出劍!”兩州生靈崇佛,用功德信火推動佛宗的昌盛,他們早已經投入了“佛火”之中,與佛宗密不可分!不是想人人都成佛嗎?那就讓他們化身泥俑,當那佛寺中的金身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