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盞盞琉璃燈将宮殿照得如白晝般通透明亮。
嬴夢槐負手立在了殿中,目不轉睛地凝望着那張懸挂的輿圖。歷來仙盟掌修士,帝朝治凡間,可如今一切秩序都亂了,兇猛的野獸毫不留情地露出了獠牙,将千百年來的渴求明明白白地展露在了臉上。
大荒十二州,仙盟與帝朝各據半數,誰也不甘心向後退。
“汴州、長州被清、祖二州阻隔,不與玄州相鄰。仙盟想要對付帝朝,不需要在這兩州費心思,只用稍稍将兩州軍士阻隔,不使得他們踏入玄州地界。”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後,嬴夢槐并沒有回頭看進入殿中的人,而是繼續蹙着眉道,“丘州與玄州相鄰,都在大荒內陸,可視為一體。如今最關鍵的是生州以及昆州,一旦這兩州為仙盟勢力所奪,那玄、丘二州就會變成一個被仙盟勢力圍困的孤島,十萬大山再險峻,也有被攻克的那一日。”
“恩師說她準備前往昆州了。”師長琴的聲音低落,明明可以去的地方還有很多,恩師偏偏選擇了與蓬萊勢力相鄰的昆州。或許她想要對過去的事情做一個徹底的了結。這樣的念頭升起後,師長琴的心中始終不得安寧。
嬴夢槐沉默許久,才悵嘆了一口氣。
“丹蘅她們興許還在元州那邊。”師長琴想到了一些事情,勉強地振奮了精神。這兩人在佛宗進進出出,像是出入自家門庭,傳出去損壞的是佛宗的臉面,也會使得那些本就搖擺不定的人,心中的傾向逐漸地明晰。
“嗯。”嬴夢槐點頭,她忽然提起了一個人,“嬴清言到清州了。”
“她?”師長琴眸光微凝,她對嬴清言的印象一直不大好,并不願意嬴夢槐與她多接觸。前些日子,被囚在了府上的嬴名封忽然橫死,使得不少臣子暗暗嘀咕,甚至将這黑鍋扣到她們的身上來。可是司天局循着蛛絲馬跡查探,最終将目标定在了嬴清言的門客身上。嬴夢槐既傷心又憤怒,可偏偏不讓人再去追查了。
“清州方伯當初就是她舉薦的人。”嬴夢槐的神色有些複雜,猶豫再三後,她又道,“她去的時候身上攜帶着天罡虎符,如今正在清州攪弄風雲,暫時牽制住了昆侖的腳步。如此生州不必腹背受敵了。”
“元州、流州百姓崇佛,衆信的信仰之力化作一尊佛陀法相懸照天地間,生州兵馬入內必定受限。可如今那尊佛陀法相被打壞了。”師長琴眸光微微一閃,嬴夢槐聞言一颔首,接過了師長琴的話:“維系封山壇消耗的寶材實在是太多了,若是一直固守不出,我們将會被自己拖垮。天工部那邊研制出來的戰甲已經逐次送往生州了。”
“如此甚好。”
殿中的話語中被風吹散。
西境元州。
凄厲的風裹挾着漫天的沙塵,如雨點般噼裏啪啦地打在了營帳上。
元州方伯韓檀親自坐鎮大營,面色陰沉如寒淵。就連厄金剛的真傳弟子都死在了刀下,如果那兩人要闖他的營帳,豈不是輕而易舉?整個大軍有誰能夠抵抗?靠那駐紮在營帳外的年輕佛宗弟子嗎?他們有什麽能耐?他們不過是被須彌佛宗送出來的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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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斥候來報,有戰舟逼近,生州兵馬出關了!”
韓檀聞言驟然站起身,眼神森戾陰沉。
此刻讓元州一衆猶如頭頂懸劍的丹蘅、鏡知并沒有那直闖中軍營帳的心。
就算是穿上了帶有神異力量的神光甲,這些人也開始無比脆弱的凡夫俗子,他們的對手只會是帝朝的兵馬。
她們從那座荒僻的小城向着昔日的大荒西海行走,一步步地迎着森冷與陰翳走向了那一片戰場。在仙盟決意将矛頭指向俗世的王朝後,鎮守神魔戰場的弟子便撤離了大半,餘下弟子寥寥無幾,是那仙盟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這裏有太多罪業與恨意了,沒有誰能夠長久駐留。”鏡知嘆氣道。她與丹蘅進入戰場時,窺見了一位左右張望、面色青白的青年弟子,他的額上冒着冷汗,似是極度的緊張。一直到離開了邊界,他才驀地松了一口氣,之後便像是身後有野獸在追逐般向外狂奔。
這是一個逃逸的鎮守弟子。
在千年間,類似的事情發生了千千萬萬次。
一旦被尋回那就是抽筋扒皮之苦,可仍舊是有無數的弟子會逃,他們實在是不願意忍受神魔戰場中的陰暗。
“我的母親一直不肯讓我如其他同門一樣來神魔戰場鎮守。”丹蘅凝眸望向了前方暗紅如血的天穹,語氣極為平靜。
是因為業障。鏡知暗暗想道,如今的她不需要姬贏來做什麽解釋了。
這片土地是由神屍、神血化成的,空氣中流淌的都是對昔日屠神者的恨。
背負着一身業障的丹蘅來到這裏怎麽可能不瘋?
凄厲的嘯叫仿佛如刀劍刮着神魂,一點如星辰的劍芒在周身旋繞不絕,鏡知眸色幽幽,有一剎那好似幽暗的天,可轉瞬間又恢複如常,化作澄澈明淨的雪山銀湖。
丹蘅又問:“你在這裏看到了什麽?為什麽要離開昆侖?”
當初的鏡知給出的答案是“不知”,但是此刻重新踏入了神魔戰場,她還會像過去那樣迷茫嗎?
鏡知瞥了丹蘅一眼,她雖将丹蘅過去的痛苦記憶全部封印,可要是執念過深,那些東西極有可能被撬動。可要是不提——她的心思一轉再轉,尚在猶豫間便聽得一聲帶着譏諷笑。鏡知眼睫顫了顫,對上丹蘅那藏着嘲弄的視線,她嘆了一口氣,回答道:“我在這裏看到了過去的痕跡,神魔戰場是昔日九重天落下的屍山血海所化,藏着無窮的怨憤和不甘,正是因那殘餘的神性不滅,戰場裏一點點地催生魔物。”
話語停止,鏡知專注地凝望着丹蘅,生怕她身上有一絲一毫的不對勁。
可是丹蘅神色如常,她不再詢問,仿佛對九重天之劫沒有任何的興致。
就在鏡知以為她不會出聲時,耳畔冷不丁響起了一道輕笑聲。
“大荒西海是荒蕪之地,極少靈機波動,那堕落的神性能夠維系多久?它們是無根之木、逝水之萍,若說千年前怨憤正厲,那麽如今呢?仙盟修士仍舊是沒辦法平息此地的怨怒,将它化作一片淨土嗎?
“過去的典籍上提過幾回,欲要清淨戰場,反倒被煞氣所沖。一回兩回做不成,就不再繼續做了嗎?還是說——”丹蘅的話語忽地停頓了下來,她深深地望了鏡知一眼,放慢了語調,“另有謀算?!”
修道士鎮守神魔戰場使得那片魔疆不再向外蔓延,這對天下千千萬萬人而言是一件有功德的大事。
可丹蘅對仙盟徹底地失去了信任,她開始懷疑眼前所見的一切。
“你還記得清州那件失蹤案嗎?就在昆侖腳下,帝朝如此行事,他們真會不知嗎?”
鏡知擰眉沉思。
每一個鎮守神魔戰場的弟子都只是領了令牌,前往某一個區域殺戮。當這一切成為慣例,就不會有人去追究、去思考了。
丹蘅冷笑了一聲:“這裏是仙盟四宗争鋒的獵場,那麽獵物,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鏡知始終凝視着丹蘅,從她的身上察覺出了一絲輕微的不對勁,但是這種直覺稍縱即逝。她眨了眨眼,再看丹蘅的時候,什麽也感覺不到了。“我對神魔戰場其實不是很熟悉。”鏡知蹙眉,鎮守此地的時候,她內心中銘記的是昆侖阆風劍主的“職責”,她的眼中沒有喜怒哀樂,也沒有生死,更無閑心來在意它事,“你怎麽會想來神魔戰場?”
要不是丹蘅提起,鏡知是不會再踏上這片舊地的。
無數罪業與怨念糾纏,那被壓下去的業障隐隐有上浮的趨勢。
這個人間有太多得恨了,當她褪去“無相之身”後,便無法再避免。
“人總會對沒有去過的地方懷有好奇。”丹蘅笑了笑,她斂住了眉眼間的冷厲,面容柔和妩媚,好似三月裏的風,她不疾不徐地開口道,“既然都到了邊界,我就想去看一看,這片我的母親一直不願意我涉足的土地。”
鏡知詢問:“那你看到了什麽?”
“什麽都沒看到。”丹蘅将視線放到了遙遠的天穹,這一片焦土仿佛一場烈烈燃燒的火一直燒到了天盡頭,仿佛要将整個大荒燒成灰燼。“但是我聽到了哭聲。”
“她們在求救、在尖嚎、在抱怨、在痛苦、在憎恨……”
“可是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誰能夠救下他們?!”
随着最後一個字落下,青色的刀氣如旋風橫掃四野,那游蕩在了神魔戰場的殘魂再度被凜冽如霜雪的刀氣撕裂!天際滾雷隆隆,電光如虬龍在如重山的雲層中穿梭,将那紅得像是滴血的天幕撕裂!駐守在神魔戰場的弟子被這樣浩大的聲勢驚動,紛紛飛身前來,望着顯露身形的丹蘅與鏡知二人,面上驚怒交加。
丹蘅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她沒有心情管顧這些人的情緒,提着刀緩慢而又堅定地向着神魔戰場中走去。山川下沉,滄海桑田,千年的風霜早已經磨滅了西海的痕跡,只餘下那些樣貌古怪、崚嶒的石柱聳立在無垠的戰場中。
“站住!”一位年輕的弟子厲聲喝道,只是在對上那抹青色的刀芒時,那鼓蕩起來的勇氣頓時像被戳破的球一般幹癟了下去。十二州中還有誰不知道枯榮刀?在一個又一個人赴死之後,仙盟的“絕殺令”已經沒有了任何吸引力,誰也不想撞上那柄無情的刀。
“我們來清戰場上的魔物,這樣也要攔嗎?”丹蘅兵不生氣,她的唇角挂着笑,凝眸望着那站在最前列的弟子,笑盈盈地詢問。
那弟子是個散修,仗着一時意氣挺身向前,可在聽見了丹蘅話語時,一顆心已經墜落到了谷底。他左右地望了一陣,最後推出了一名蓬萊的修士,在他的耳畔小聲地催促。蓬萊的修士很年輕,一身白衫頭戴蓮花冠,他望着丹蘅面上既有畏懼,也有局促,還有些許莫名其妙的欣喜和得意。年少的時候誰不仰慕強者?姬丹蘅是他們這一代弟子中最厲害的人,可偏偏踏上了一條與衆人截然不同的道。
“師、師姐。”蓬萊弟子深呼吸了一口氣,在衆目睽睽中挺起了胸膛,“神魔戰場鎮守者自有名錄,此間事不勞旁人費心。”人群中一陣唏噓嘩然,少年又被熱血沖昏了頭,“師姐你一片好心,因而你來此地的消息,我們不會傳出去,現在請師姐離開戰場。”
“啪啪啪。”
清脆的掌聲響起,仿佛是替這蓬萊少年喝彩。
丹蘅揚眉,微笑道:“我要是不呢?”她的神态很自然,可見了的人卻覺得宛如畫中的風枝雨葉、縱橫離披的劍蘭,有股讓人悚然的劍拔弩張之态。
昆侖劍客攔不住。
佛門尊者攔不住。
他們這群名如草芥的普通弟子,又怎麽真敢拔劍相阻?
雪亮的雷芒映照着衆人陰晴不定的神色,丹蘅忽地輕笑了一聲,眸中滿是不屑。
要是真敢出劍,她倒是願意高看這群修士一眼。
“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丹蘅還在笑,眉眼像是一柄裹挾着豔光的刀,“黃泉路遙,你們要是有所願想,我也不吝送你們一程。”她絲毫不掩飾語調中的輕蔑,眼神從這些弟子身上飄過,仿佛在看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蟻。
轟隆的雷聲下,被看輕的衆人有太多的怒火想要抒發。
只是那冷冽凄厲的風讓他們發昏的頭腦漸漸地清醒。
有三三兩兩的人轉身,餘下的人沒有猶豫太久,也跟着離去。
都走到了這一步,誰不想踏上一條生路?
“你看,人都是這樣。仙盟中如此,拜入學宮的人恐怕也一樣。”丹蘅的笑越發涼薄凄豔,她擡手輕撫鏡知的眉眼,“真的能等到一個清平世嗎?”
“如果青帝有知,她一定會很後悔。大道法自然,這個天下就該無神也無仙。”
鏡知驀地抓住了丹蘅的手腕,手指一點點地收緊,關節泛白。
她無端地想起了雲煙釀春色、春物正骀蕩的那一日。
“凡間生民面對虎豹蟲蛇真無力啊,雖然得仙藥之賜,可又能分給多少人?他們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不是嗎?
“人與人的秉性各不相同,得道者為仙,而成仙者以護佑天下蒼生為己任。”
那時候她們都不懂人有私情,以為只要是生靈就可以無條件的相親相愛。或許有人一開始願意如此,可時間一長久,他們就會問上一句“憑什麽”。
憑什麽他們要庇護弱小?
憑什麽這重擔要他們來挑?
衆神傳道是為了煉一柄“狩天”的劍。
而青帝呢?
她說:“我自以為是地傳道衆人,到頭來不過是害人害己。天不清地不寧,是我之罪。”
可她有什麽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