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趙焺一愣,心裏埋怨趙相言這家夥又亂說話,正要解釋,蘇韶韻卻問:“記不記得我說過什麽?”
幾乎不用回憶,趙焺就明白蘇韶韻的意思,蘇韶韻說過,他沒資格死。
他維持着表面的微笑輕一點頭,“沒什麽,您放心,死不了。”
蘇韶韻嘴唇動了動,趙焺已經拉開門出去了。
門外趙焺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後緩緩吐出一口氣,挪動步子離開。
蘇韶韻聽到了外面的動靜,所以知道趙焺心裏一定很難過,她被堅硬外殼包裹的心終于出現了裂痕。她一直都清楚自己對趙焺太過殘忍,可如果大家都漸漸拾起了從前的生活,那誰還會記得趙相言,誰還會念着自己另一個無辜的兒子。
人們常說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才更重要,蘇韶韻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她無法接受趙相言随着時間的流逝最後成為大家偶爾提起的一個悲劇。她無比疼愛的兒子死的時候才不到25歲,那是血脈被生生從身體裏扯出來的痛苦,一輩子都無法治愈。身為母親,別說一年,就算是五年,十年,她永遠也沒法好好地放下,她折磨趙焺的同時也是折磨自己,好像多一個人痛苦,就多一個人陪她記得趙相言。
趙焺無論喜歡誰是不是同性戀都不重要了,她無人可恨,只能用盡一切理由恨趙焺,可這種恨又何嘗不是一種依賴,她只有趙焺了。
蘇韶韻沒有忘記出事之後她見到趙焺時趙焺的表情。趙焺當時的眼神和狀态,在旁人看來也許是痛苦卻冷靜的,只有她這個當媽的讀出了趙焺這些反應背後更真實的情緒,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如果再不做點什麽,可能會失去兩個兒子。
她用憤怒強壓過恐懼,狠狠給了趙焺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她手疼心更疼,那句“你沒資格去死”幾乎是在賭。
無疑她是怨恨趙焺的,但不代表趙焺出事她會無動于衷。要不是柯衍告訴她,她可能會被趙焺瞞一輩子。想到柯衍,蘇韶韻表情柔和起來,趙相言出事後,她的身邊幾乎沒有任何人,別人好像都怕她,怕她生氣,怕她傷心,更覺她無趣,所以除了那些負責照顧她的人,沒人願意多跟她說話,她也沒這個心情。
但柯衍強行闖進了她封閉的生活。秦沛容說柯衍也出過事故,醒來後就像換了個人,但開朗了許多,也算是好事。說起這些,秦沛容每次都是笑盈盈的,讓蘇韶韻既羨慕又難過,同樣是意外,為什麽她的兒子醒不過來?直到有一次秦沛容像是真的有些在意地說:“總感覺柯衍跟你比跟我的話還多些,看來他很喜歡您。”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那之後蘇韶韻對柯衍就格外注意,她總覺得柯衍帶給她的遠不止聊天解悶這麽簡單,柯衍的一言一行甚至連說話的習慣都是那麽熟悉,就像老天爺派來專門為她療傷的。她盡量避免自己在柯衍的身上尋找趙相言,她雖然痛苦但并不糊塗,從一個人身上找另一個人的影子,一旦養成這種習慣,人只會變得越來越扭曲,更何況柯衍這般像趙相言也許不是沒有理由,當柯衍提到趙焺的事情後,她猜到了另一種可能——這兩個人的關系并不一般。
也許是趙焺無形中的授意,或者是柯衍愛屋及烏有心想要寬慰她讓她釋懷。作為長輩,她怎麽可能聽不出柯衍是故意說的那些話,無非是知道她和趙焺關系不好,從中調解,希望能夠有所緩和。如此這般為她們母子着想,除了戀人,她還真想不出其他。
剛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她的心情很複雜。一直以來,與其說是不在意,不如說她是不願面對趙焺喜歡男人這件事,總歸趙相言的死蓋過了一切,可現在,她好像不得不重新面對這個問題。趙焺沒提過,但柯衍的表現已經很明顯,不然誰沒事來讨好她這麽個冷冰冰的“怨婦”。
想到這,蘇韶韻沖陽臺招呼道:“秦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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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來了。”
……
二條最近能被趙相言給煩死,不是發短信就是打電話,要麽問他章鶴去沒去過,要麽讓他打聽章鶴的想法,雖然多少理解他的焦慮,但誰也遭不住一天十幾次的騷擾,最後二條實在不耐煩,直言“他可能就是希望你死吧”。趙相言對此沉默,然後秦沛容的電話打了進來,終止了他們不太愉快的談話。
秦沛容在電話裏先是關心了他這兩天在學校的生活,最後問他今天還去不去趙焺家,說是蘇韶韻問他來着。
趙相言一團亂麻的心忽然被安撫,這是蘇韶韻第一次主動問起他,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他不敢随便幻想蘇韶韻為什麽提到他,或者說為什麽想見他,聽秦沛容的語氣,并不是因為出了什麽事,那會不會……會不會只是蘇韶韻想他了?
這個念頭一旦萌出就讓他眼眶發酸,近來的陰霾和壓抑被短暫壓了下去,無論蘇韶韻是出于什麽原因提起他,他都該去見一次蘇韶韻,好好告別,還有趙焺,他想再盡一次力。
趙相言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自己馬上就過去,在路上想好了這次見面要說的話。
于是,趙焺離開後一個小時左右,趙相言來了。
替趙相言開門的不是秦沛容。見到是他,蘇韶韻露出淺笑,趙相言以為自己看錯了,怔在原地半天沒邁開步子進門。
他眼睛一熱,快速偏開頭,硬把眼中的濕意忍了回去。蘇韶韻多久沒笑過了?
“怎麽不進來?”
趙相言指甲摳進手心平複心情,轉過臉向往常一樣沖蘇韶韻咧開嘴笑,進門後熟練地推起輪椅往裏走。
“你媽媽剛忙完,我讓她去屋裏睡一會。”
“嗯。”趙相言還沒從剛才的情緒緩過來,比往常沉默。
“趙焺剛走。”蘇韶韻停頓一下,“他說他的身體沒問題。”
這句話暗示意味明顯,趙相言卻只是聽到這個名字,心就狠狠疼了起來,他無神地看着牆角的盆栽,喃喃說道:“是嗎……那就好。”
蘇韶韻察覺到他的語氣不太對,轉動輪椅自己往前走了一段後回身面向他:“你是不是喜歡他?”
“什麽?”趙相言這才注意到蘇韶韻正對着自己。
“你們在談戀愛嗎?”蘇韶韻明确了自己的問題。
趙相言手心立時出了一層汗,但現如今答案已經是唯一的,“沒有。”
蘇韶韻的目光變得疑惑。趙相言定了定心神,像往常一樣半蹲下來趴伏在她的膝蓋上,笑了笑說:“您為什麽這麽想,是不是我媽她說什麽了?”他特意跟秦沛容解釋過,自己和趙焺不會再來往,顧不上秦沛容震驚又覺荒唐的表情,大概在秦沛容眼裏,他這個“兒子”不但對待感情三心二意,性格也越來越陰晴不定。
蘇韶韻只看着他沒有回答。
趙相言放棄猜測,心如刀割地說:“您誤會了,趙總他人很好,無論男女,他都值得更優秀的人陪在他身邊。”他花了半秒設想趙焺愛着別人的樣子,難受地低下了頭。
“我以為你就是那個人,抱歉,這樣說是不是有點不太尊重?”
趙相言擡頭恢複笑容,“不會,您能跟我說說相言嗎?”
上一次他出于試探這麽問,蘇韶韻立刻翻臉,這一次是他最後的機會,無論蘇韶韻作何反應,他都要把該說的話說出來。
然而蘇韶韻并沒有像之前那樣抗拒,盯着他看了一會,像是長途跋涉的旅人終于卸下沉重的包袱打算短暫休息片刻,端着的肩膀往下沉了沉,緩緩舒了口氣。那個鮮活的形象在腦中躍然而起,引得蘇韶韻不自覺露出笑容,娓娓道來……
從蘇韶韻的口中,趙相言聽到了不一樣的自己,他以為自己在母親的眼中,大概是貪玩的,備受寵愛的,沒心沒肺的樣子,沒想到蘇韶韻對他的形容是他完全陌生的。
“他是我們家每個人心裏空缺的那一角。”
“你玩過拼圖嗎?”蘇韶韻忽然發問。
怎麽可能沒玩過,趙相言把各種拼圖快玩爛了。
“拼圖的最後一塊最重要,最輕松,也最不起眼。”蘇韶韻莞爾一笑,“這句話是相言說的。”
确實是他說的,但他不知道蘇韶韻為什麽會提起。
“相言就像這塊拼圖。在外人看來,比起趙焺,我們好像更寵愛相言,其實他和趙焺恰恰相反,趙焺雖然不常在家,回來了話又少,但他一直是個存在感很強的人。相言從小愛撒嬌又鬧騰,卻始終把自己放在最恰到好處的那個位置。愛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多了少了都會産生問題,他卻把握得剛剛好。他一向喜歡表達自己要什麽不要什麽,以前覺得滿足他就是我們對他的愛,後來才知道其實是他在滿足我們,也許他并不是刻意這麽做,天性也好懂事也罷,他滿足了我們家每一個人的情感需要,身為父親,母親,哥哥。就像最最重要的那塊拼圖,沒有就不完整,但輕松拼上了又消失在版圖中,變得那麽不起眼。我們很少主動去注意他,因為他從來都把自己‘安頓’得很好。”
趙相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從沒想過随口說的話會被用來形容自己。雖然他在這個家從沒受過委屈,但洞察別人的情感變化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習慣,說來可笑,重生後這項能力在面對趙焺時好像屢屢出問題。
“我以為趙焺是因為你參加比賽才注意到你,看來是我想錯了。”
“他……”趙相言原本準備了一肚子跟趙焺有關的話想說,但聽完蘇韶韻這番話後,只剩下三個字,“他很苦。”
良久過後,蘇韶韻才輕聲回道:“我明白。”
“我……以後可能不能經常來看您了。”
蘇韶韻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輕松,不禁問:“為什麽?”
“啊、我馬上高考了,要複習。”趙相言忽然特別舍不得,舍不得趙焺,舍不得蘇韶韻,就連秦沛容,他也不再只當一個外人。
“這樣啊,那考試更重要,需要阿姨幫你聯系學校嗎?”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那個一會我媽醒了您告訴她一聲就說我先回去了。”
說完他起身往門口走,生怕再待下去就會任性反悔。他或許該再去找章鶴談談,可一想到章鶴上次歇斯底裏的樣子,他又打起退堂鼓,這種随時要被拉上刑場的感覺真的太煎熬了。
走到門口他忽然記起什麽,轉頭問:“我上次有東西落在趙總房間了,能進去找找嗎?”
蘇韶韻點點頭,然後放他一個人,自己回房間去了。
趙相言走後,秦沛容大概過了一個鐘頭才醒。蘇韶韻自己加了衣服,提出要出門。
“去哪?我這就給趙總打電話。”
“不用了,我想去看看老趙,讓司機送我們去吧。”
冬天的黃昏,墓園幾乎沒人。這幾天一直下雨,雖然這會雨停了,但路面濕滑,走起來有些費力。
墓園裏外像兩個世界,外面的樹幹零星挂着枯葉,而墓園裏則是郁郁蔥蔥的松柏,空氣中混雜着泥土的味道。
趙康成的墓位置不算太高,周圍也寬敞。秦沛容推着輪椅一層一層慢慢往上,快到的時候,蘇韶韻被風一吹打了個哆嗦,秦沛容搓了搓她的肩膀說:“山上還是冷,我去車裏給你拿條披肩,別凍感冒了。”
蘇韶韻點點頭,秦沛容一走,她便自己一點點往墓的方向挪。
剛轉過一棵修成塔型的松樹,她忽然聽到熟悉的人聲。
因為是斜坡,蘇韶韻費力地往上移動,向前探身想看看是誰。轉過這個角只有兩座墓,另一座是空的,因為當初兩個是一起買下來的。
果然,趙康成的墓前跪着個人。當她看清那人是誰後,既驚訝又不解,她剛要開口,就聽垂頭跪在墓前的柯衍輕輕喊了一聲:“爸。”
蘇韶韻腦袋嗡的一聲,整個人混亂又驚恐,完全沒注意到輪椅已經脫離自己的控制,震驚夾雜着恐懼讓她失去了最基本的反應能力,等她意識到自己連人帶車向後滾落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趙相言聽到旁邊一聲巨響,驚得四下群鳥飛散,他回頭只看到松樹的葉子輕微晃動,接着不遠處響起尖利的叫喊聲。他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恐慌,飛快起身朝聲源處跑去,結果看到了讓他血液凝滞的畫面。
從他站的地方往下将近十米,輪椅倒扣在旁邊的草叢中,秦沛容趴在人事不省的蘇韶韻身上哭喊。
月白色的地磚上淌出一片紅色,趙相言先是被吓得往後退了兩步,然後連滾帶爬地奔下去撲跪在地上大聲喊:“媽——”
為什麽?為什麽他一次又一次給最親近的人帶來傷害,他到底活過來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