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許辭離開總裁辦公室的時候緊緊皺起了眉頭, 在往自己辦公室回的路上,他途徑樓道背後的公共休息區,擡眼通過落地窗望向外面的時候, 眼睛則流露出些許怔忡。
今天的天氣并不好, 灰蒙蒙的,大概不久後就會迎來一場雨。
雨尚未落下, 人的心情卻好似被淋濕了。
看着窗戶中那個陌生又熟悉的倒影, 恍然間許辭都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誰了。他是警察。可他從來沒有真正當過哪怕一天正常而普通的警察。
他腦子裏甚至有過這樣的念頭——幹脆在拿到林景同的犯罪證據的時候,他直接被人發現算了。
那樣一來,他的任務其實也算是完成了一部分。
萬一證據鏈不完善, 他還需要在清豐集團為警方找到更多的東西。他無需出于這樣的理由再留下來,他可以回到本該屬于他的隊伍中去戰鬥、去繼續和四色花做清算。
而不必像現在, 他依然游走在黑與白的兩端, 逼自己不停僞裝、撒謊。現在撒謊簡直成了他的本能, 他的習慣,這幾乎應該屬于一種病了。
但那念頭似乎只是一瞬即逝。
更多的時候許辭會知道, 自己的仇恨自高中時期就生了根,長成了他的一種執念。
林景同還在這裏,山櫻會跟他取得聯系, 那麽自己還能順騰摸瓜直搗四色花的核心。繼續留在這裏, 比直接回歸警隊有用多了。
再說這是他早就同意劉副廳、并跟他商量好的計劃。
可林景同呢?自己又該如何對待他?
還有祁臧……
萬般矛盾堆積在許辭的心間,透過落地窗, 他看到那裏倒映出的臉, 沉郁、陰暗、自私。
他幾乎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微微吸一口氣, 許辭正轉身要求, 餘光忽然注意到什麽, 迅速轉身望去, 他看到有輛救護車正朝清豐集團總部辦公大樓而來。
恰此時,他的助理孟宇來公共休息區的茶水間接水,許辭見到他,問道:“知道那邊是怎麽回事嗎?”
孟宇重重嘆了一口氣。“知道。你一直開會,剛又去和林總彙報工作,可能沒看郵件。你看了就知道了。那、那是IT那邊的一個經理跳樓了,他給我們定時發送了郵件,郵件裏是遺書,他沒錢撐不下去了……”
見許辭立刻變得嚴肅,孟宇又道:“謝總,你也別急,多虧我們二樓人事在露臺建了一片綠化帶,他跳下去的時候被緩沖了一下,這救護車也及時來了……希望能救回來吧。”
許辭從茶水間接了杯咖啡回辦公室,一路上不發一言。
坐在辦公室裏,他打開筆記本,看了那封遺書,上面的內容大抵是說——
他是從農村出來的,從小被父母教育要出人頭地,所以一直拼着一口氣努力念書上進,最後上了個還不錯的大學。但進到大學後,他才發現自己跟同學的差距有多大。
同學從小接受城市教育,輕輕松松就上了大學,可他是拼了自己半條命。同學從小學校有外教教英語,他只能聽磁帶,以至于大學裏有的課是純英語授課,可他只能聽懂個百分之三十。
由此,他時常被同學嘲笑、看不起,他只能比別人付出雙倍、甚至十倍的努力才行。
後來他總算趕上去了,考上研究生了。等畢業了,他開始拼命找工作,可他比不過那些拼爹拼關系的。當時他本來能進一家500強大公司,面試最後一輪卻被拼爹的人擠下去了。他只得去了小公司。
可每次回家,他還得在父母面前裝作很成功的樣子,他不敢讓他們有半點失望。
不久前,他總算交到了女朋友。可女朋友家裏認為他鳳凰男出身,身上有一股窮酸氣,認為他以後不會好好對待女方。
他在女朋友家裏受盡侮辱,直到通過努力工作終有收獲,他被獵頭發覺,然後再被清豐集團出了相當高的薪酬聘請,他覺得自己總算有了底氣。
為了給女方家裏證明自己有擔當,他咬牙花掉所有存款,還找父母借了他們的養老錢,來付了兩個人新房的首付,總算在女方父母那裏得到了一些好臉色。
可誰料清豐突然遇到這種事,現在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了。
他不知道怎麽面對女朋友、女朋友的父母,更不知道怎麽面對把養老錢都給了自己的父母。
他這一輩子,每一個人生階段都活得很努力,上大學、找工作、找女朋友……這些事情剛來臨的時候,他每次都看到了幸福和希望在向他招手,可每一次到了最後,結果總不盡如人意。
表面光鮮的背後,是他苦不堪言飽受折磨的內心。
工資被暫時停發,這件原本不算大的事,終究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最終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看這封遺書的時候,許辭辦公室的門并沒有合上,他能聽見外面部門同事對此事的讨論——
“給我看哭了,太有共鳴了,我這個月的貸款也付不起了呢。哎,社保怎麽說?公司沒給我扣吧?”
“完犢子了,我剛懷二胎。我怎麽養啊?在清豐撐下去,我能蹭到産假,但我拿不到工資。如果在這個當頭辭職,我一個孕婦,也沒有公司會要我啊!媽的,我老公賺錢一般,我們怎麽養二胎啊?”
“頭禿了,社畜可真難。炒股靠不靠譜?算了算了,我今兒得去把我兒子那培訓班退了。”
……
這日下班,許辭沒有回家,也沒有聯系任何人。
他開着去了青羊公墓。
那是葉苓和許安康下葬的地方。
雨果然落下來了。
他舉起一把傘,靜靜看着墓碑。
那裏有兩個人的照片,選的是葉苓最美、許安康最帥氣的時候。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遭受過任何苦難。
至于墓碑上的文字……
親人那一欄,只有一個人的名與姓——“兒子井望雲。”
雨水淅淅瀝瀝落下,把墓碑沖刷得幾乎發亮。
握緊雨傘,許辭的手無意識抖了一下,然後他蹲下身來,與照片上的兩個人平視。
許辭面容白皙沉靜,頭發烏黑,一雙深邃的眼眸倒映着漆黑的墓碑,讓他看上去幾乎顯得有些森然。
這期間他的包裏,許多個手機都在震動,直到過了許久,許辭總算拿出其中一個手機,果不其然看到了祁臧的多個未接來電。
知道他衆多“小號”的手機號碼的人,也就只有祁臧了。
拿起手機,許辭的聲音很平靜。“臧哥,怎麽了?”
“你在哪兒?”頓了一下,祁臧盡量去除掉聲音裏的急切,又問,“是不是遇到什麽事兒了?”
“也沒什麽。只是……”許辭一手舉着傘,一手拿着電話站起來,望向那一排又一排的墓碑。
天色已暗下來,墓地顯得陰森恐怖。許辭一身黑西裝慘白着臉站在這裏,簡直有些像從墓裏鑽出來的幽靈。
他道:“我只是在思考佛經的一句話。”
祁臧問:“哪句?”
半晌,許辭望着那無數墓碑,開口道:“起心動念,無不是業,無不是罪。”
祁臧幾乎立刻明白了什麽。“你覺得自己有罪?”
不待許辭回答,祁臧又道:“我就知道你可能會……我看到你們公司有人跳樓的新聞了。許辭,那件事不是你的錯。你只是作為警方,抓了一個罪人而已。是林懷宇犯罪在先。
“如果不是他做那些龌龊事,清豐不會變成這樣。林懷宇犯了罪,早晚會落網。如果這次不是你及時出手,林懷宇落網不會那麽快,到時候會有多少股民被騙得血本無歸傾家蕩産?
“清豐的結局,不是你的錯。你挽救了很多人,這是你的功。而且對于清豐,你盡力在幫了。這兩天你到處跑,為的就是他們股權重組的事。”
“我……我知道。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有點……有點煩躁而已。總覺得自己本該做得更好的。
“沒事了。現在我已經想通了。我、我來看看我母親。現在看完了,可以回家了。”
許辭的聲音這回帶了點笑意,“臧哥,你來接我吧。”
半個小時後,祁臧在公墓把許辭接上了車。
他那輛越野已經被山櫻燒掉了,這會兒換的是一輛跟着許辭買的悍馬。
車上,許辭的頭發有些濕了,臉像是被雨水洗過,更顯蒼白。
從駕駛座上側頭瞥見他的側影,祁臧皺眉:“冷不冷?我開空調?”
“不用。”許辭道。
“那我們……直接回我的公寓?最近你身份比較敏感,回高管公寓可能不合适。對了,林景同那邊——”
許辭打斷祁臧的話。“嗯。回你那邊吧。不過中途先去趟超市吧。我想買點菜。”
“買菜?想自己做飯?好好休息吧。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祁臧道,“回家吧。我來做飯。或者我們叫外賣。總之,我今天得陪你好好聊一聊。最近也是事情太多,我們其實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談清楚。”
許辭側過頭來,淡淡笑着看向他:“不會。做菜對我來說,是一件放松的事情。你想吃什麽?”
祁臧看他一眼,道:“你做你喜歡的就行。不用管我。”
許辭盯着他的眼睛,搖搖頭道:“你直接報菜名吧。我只是想盡可能地對你好一點。”
想要抓緊時間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
經歷了祁臧差點死在自己面前的事,許辭覺得自己想通了。
他不該繼續推開祁臧。他不如在還能對他好的時間裏,盡量地對他好一些,他可以讓這段時光變得甜蜜,不至于留下遺憾。
副駕駛座上,許辭的目光又出現片刻的怔忡。
駕駛座上祁臧也緊緊皺起了眉。
在他看來,按理許辭這話應該是很動聽的。
祁臧覺得自己早該因為這句話高興到天上去。
可他敏銳地發現許辭的情緒很不對勁。把他這話話仔細琢磨下去,也越琢磨越不對勁。
竭力把皺起的眉頭松開,祁臧故作調侃。“對我好又不用急于一時。你最近特別忙,這點我知道。我呢,是想讓你好好休息的。你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對我好呢。你要是嫌棄我做飯難吃,那你可以給我做一輩子的飯。我可是不嫌多。嗯,當然,不能光我占便宜。其他家務活,我都包了。”
過了好一會兒,許辭看向窗外。“嗯。你說得對。我只是覺得……因為八年前的事情,對你有虧欠,想做些彌補。”
“許辭。八年前的事情,我不要你彌補。你別為了未來的什麽事情彌補我就行。”祁臧的語氣終究變得嚴肅起來,“你沒有什麽瞞着我的事情吧?你……不如你告訴我,你到底是為了什麽跟我在一起的?”
聞言,許辭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祁臧也跟着沉默下來。
也不知道為什麽,祁臧感覺到了緊張,握住方向盤的兩只手的掌心都不由滲出了汗。
車在郊區行進,綠樹、雨水在一片空曠裏倒推。
直到祁臧感覺自己等了一個世紀,他感到許辭伸出手來,把手掌貼在了自己的側臉上。
然後許辭開口,淡淡笑道:“跟你在一起,還有什麽別的原因?臧哥,我選擇跟你在一起,當然只是因為我愛你。”
悍馬車立刻在雨水中開了一個S型。
車內傳來許辭的一聲輕笑。“你開車技術果然不行。”
“诶小辭——”
“祁大隊長,好好開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