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裝潢精致到幾乎晃眼的公寓內, 祁臧和許辭對坐在略顯狹窄的餐桌邊。
思忖了一會兒,許辭再問祁臧:“其實除了你說的,關于章曉柳, 我還有個疑惑。尚品豪庭是有保姆房給她住的。那麽曾家呢?如果曾家給她保姆房, 她一個人的話,為什麽要住到爛尾樓去?”
祁臧道:“曾家确實有保姆房。他們一家人出去玩、需要章曉柳澆花的時候,她就住的保姆房。不過她平時是不住的。他家女主人不是很希望有別的女人跟他們一直住在一個屋檐下, 此其一;其二,按曾家人的意思,章曉柳好像還有別的事情要忙。”
許辭又問:“比對了兩家的工資嗎?曾家确實比之前尚品豪庭那家人給的要多?”
“這倒是事實。不過差得并不算太多, 幾百塊吧。”祁臧點頭,又道, “我還詳細詢問了一下曾家人關于章曉柳的情況。按他們的意思,章曉柳是個勤勞、能幹活的人,他們家空中花園換土的時候,幾十斤重的土, 章曉柳說抗就抗上去了。
“之前我們推測,能把180斤重的紹岳山推下樓的, 一定是個壯漢。但章曉柳明顯力氣不小。很可能也能做到這件事。不過——”
祁臧陷入沉思。
許辭接過他的話道:“不過, 就算章曉柳力氣再大, 想要輕易實現這件事, 也不容易。紹岳山願意把她請進家中,毫無防備地将後背交給她,再在毫不防備的情況被推下陽臺……這事兒發生的概率太小了。
“如果我是紹岳山, 我通過貓眼、或者可視化房門看到章曉柳出現在房門口的那一刻, 我在一開始就不會讓她進來。
“就算我讓她進來了, 看到這個耍把戲假跳樓、潑油漆、弄那麽多血腥照片, 引導無數輿論攻擊我的人就站在我面前,我會覺得她非常可怕、一定會對我不利。那麽我會立刻報警。
“可紹岳山什麽都沒做。他死,是在那四起假跳樓事件之後。在他本該最警覺、最防備一切靠近他的陌生人的時候,他卻在清醒的狀态下被人推下去了……這确實比較奇怪。”
沉默了一會兒,許辭拿出紙筆,畫了一段簡單的時間線——
仙居苑本該去年年末交房,但卻連建都沒建完,工人們全部撤場,基本被認定為爛尾樓。
章曉柳從尚品豪庭那戶人家辭職,去到繁華裏姓曾人家的事情,發生在今年2月份,也就是8個月之前。
而章曉柳住進爛尾樓,是今年4月份的事情。
維權群是5月份建的。
小群裏的章曉柳等四個人,是在7月份才好不容易從袁氏地産那裏拿到的2萬塊。
看到許辭畫的時間線,祁臧開口補充了句:“對了,還有一個細節。章曉柳如果住在曾家,工資是八千多一點,不住的話,能拿到一萬。章曉柳只做飯收拾房子,照顧小孩方面,他們家另外請了老師的。”
“所以章曉柳似乎真的很缺錢。”
說完這話,許辭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寫的東西,然後他道:“目前章曉柳跟紹岳山唯一的聯系,就是紹岳山是她讨賠償的對象。她要麽要拿到房子,要麽得拿到賠償款。
“我現在在想,章曉柳在今年的2月,從尚品豪庭換到了繁華裏工作,還恰好住在紹岳山樓上,之前我們的推測是,她這麽做,是為了有針對性地殺紹岳山。這場謀殺,她在8個月前就策劃了。
“可這個推測不一定站得住腳。你看,雖然她搬進繁華裏,确實發生在仙居苑确定爛尾,她與袁氏地産、與紹岳山有了仇恨的基礎後。可章曉柳他們的維權群是5月份才建立的。
“如果經歷了一場艱苦持久的戰役,發現錢實在要不回來,章曉柳恨極了,恨到必須殺紹岳山解恨的地步,再策劃要殺他,可以理解的。
“但現在,維權群的建立,在章曉柳去紹岳山樓上的家裏當保姆的3個月後。她早有預謀地接近紹岳山、想殺他的推理,就有些站不住腳了。”
“同意。那麽可以假設她當時就是單純地換了一家工作。如果她是真兇,接下來要解決的,就是到底是什麽契機,讓她最終決定動手。”
祁臧接過許辭的筆,在紙下繼續往下寫。
如果章曉柳是策劃所有、并殺了紹岳山的人,有以下問題待解決:
1、她殺紹岳山的真正動機。
2、齊昊為什麽會願意幫她頂罪。
3、賴康是否死了,如果死了,屍體又在哪裏。
4、她不住曾家、住進爛尾樓、是不是為了多掙2000塊?她如此缺錢的原因是什麽?
……
許辭跟祁臧一起梳理了一遍問題,然後點點頭,打了個呵欠。“那就先這麽着。等其他的調查結果吧。”
“嗯。”祁臧點頭,“齊昊那邊,我也再去一次。看有沒有辦法逼他開口,說出他跟章曉柳的真正關系。”
“好。那我先去洗澡了。”許辭站起來,又被祁臧叫住。
“怎麽了?”許辭問他。
祁臧道:“這老是你幫我。我也得幫幫你。你那工作……有需要我幫你梳理什麽的地方嗎?”
“沒有。”許辭搖頭,“再說,我工作是假,當卧底找罪證才是真。”
祁臧“嗤”得一下被他逗笑,又聽許辭道:“另外呢,希望借你吉言,我能順利回到隊伍裏去。那麽,其實我需要練習的。
“除了大學實習的時候感受過……我其實沒當過正兒八經的像你這種正常辦案的刑警。就當提前練習一下。最後——”
許辭回過頭,上下打量祁臧一眼,道:“你不是說讓我賠你嗎?幫你破案,就當還債了。”
祁臧立刻:“哪有這麽還的?”
祁臧覺得自己可能又過度解讀了,但他總感覺聽出了一些類似于“你‘成家’的事被我耽誤了、于是在‘事業’上幫你的意思。”
問完這話,看許辭微愣的樣子,祁臧不想他為難,也随即站起來。
“哪有債要你還?我開玩笑的。還當真了?你幫我,我感謝都來不及。要不是你感興趣,我還真不想你操那麽多心。
“去洗澡吧。我幫你熱個牛奶。泡腳的藥和電動足浴盆,我買回來了。喝牛奶、泡腳都是助眠的,今晚別吃安眠藥試試看?”
許辭在原地站了許久,然後垂下眼,睫毛順着眼睫往下自然垂着,甚至他的嘴角也有些向下。
祁臧見過許辭很多種模樣,商業精英謝橋、長着雀斑的謝善、有點暗系哥特風的章小雨、又或者金發碧眼的Zoey。
更久遠的記憶裏,是課堂上站着回答老師問題、顯得有些意氣風發的許辭。是射擊比賽上,高挑精瘦身材的他冷酷地端起槍、每一發都正中十環的許辭。
是實習的時候,和自己打配合追疑兇追到小巷,之後精準預判了疑兇逃脫的位置,繞路翻上牆埋伏起來,再在疑兇經過的時候,幹脆利落下牆一腳将他踹翻、按住他的後頸再用手铐扣住他,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的許辭……
再到就是眼前穿着居家服,想去所有外殼,似乎變得很柔軟的許辭。
暖色燈光照在許辭的發旋上。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沒擡頭,單只是輕聲說:“不,不對。不是玩笑。祁臧,我真的欠你很多。有時候我不知道該——”
“你回來就好。”祁臧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待他擡起頭時,認真看進他的眼底,“那些都不重要。等你完成想完成的事情,完完整整、安安全全地,回到我們的隊伍裏就好。”
“許辭——”
“嗯?”
“我要再鄭重強調一件事。”
“你說。”
“之前你還是‘謝橋’的時候,我搞不清楚你的狀況,為了逼你跟我說實話、為了試探你的身份,才說了那些不着調的話,我沒真想一定要和你發生什麽。後來,血莺一事後,你跟我坦白了很多,我就更要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收回去。我沒有再對你明說過那種話,但有時候實在情難自禁,所以你可能也能感覺到。
“所以——沒錯,我是喜歡你,八年前喜歡,到現在也非常喜歡。但這是我單方面的事。跟你沒有關系。不能說我喜歡你,你不喜歡我,你就欠了我。這個事兒不是這麽算的。否則,”祁臧開了個玩笑,“否則那些大明星,豈不是欠了千千萬萬人,再活十輩子都還不清?”
“祁臧……”
“再說,我們本來就不是那種關系。如果八年前,我們是情侶,你一聲不響地離開、單方面分手什麽的,那可能我們還要掰扯一下。不過我們什麽關系都沒有。那就不存在。你別有任何心理負擔。”
“咳。好了。去洗澡睡覺吧。”
祁臧朝許辭露出一個笑容。
他本以為許辭情緒會柔和下來,多少會覺得自己的話是窩心的、讓人感到舒适的,不過讓他有些詫異的是,許辭看他的眼神居然似乎有些許冷淡。就好像他哪句話說錯了似的。
“诶?”
“什麽關系都沒有?哪怕只是朋友,不告而別也不合适。”
“啊?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當然是兄弟。”
“嗯,走了。”許辭頭也不回地走向浴室。
祁臧:“…………”
·
接下來的調查,一方面是繼續圍繞紹岳山調查他的社會關系,看是否還有別的嫌疑人。
另一方面,就是圍繞章曉柳深度調查她的社會關系、乃至摸排清楚她在“跳樓”前的每日行動路線,思考她可能前往的地點。
此外,章曉柳的照片已錄入天網識別系統,只要她在監控中一露臉,就能迅速被天網所捕捉。
刑偵三支隊對仙居苑附近的早餐店、小超市等等進行深度的問詢,并調取了這些店面所有的監控,大海撈針地找尋跟章曉柳有關的蛛絲馬跡。
圖偵那邊也擴大了監控調取範圍,仙居苑本身沒有監控,但附近的街道全部被調取,繁華裏附近的街道也是如此。
通常情況下,章曉柳每天幾點從仙居苑離開、幾點到達繁華裏、幾點下班,幾點回家,上下班途中有沒有去過哪裏,都是圖偵需要核查、推理的。
這日已經很晚了。柏姝薇一邊嗑瓜子,一邊盯着仙居苑附近店面的監控一個一個掃,連續掃了幾個月,她掃得頭暈眼花。
這些店面大部分最多也就保留了半年的監控。
她一邊磕出一桶又一桶的瓜子皮,一邊希望自己多少能找到些線索。
在倍速播放的情況下,又精神渙散地看過某家店某一日的監控後,柏姝薇下意識就動手指點了下一個。
可電光火石間,她回憶起什麽,趕緊回到這個視頻,拖進度到某個地方後,她停了下來——
她看到了章曉柳。
這并不是重點。
章曉柳畢竟住在仙居苑,出現附近的店面并不奇怪,柏姝薇看她買早餐都看了N回了,看得她頭暈腦脹并發誓再也不吐槽國産劇無聊。
然而這一回,她一個激靈,發現了重點。
——這是一家母嬰店,章曉柳買了一些小孩子的玩具,還買了一套女孩子穿的童裝。
章曉柳的雇主,也即繁華裏的曾家生的是個兒子,不是女兒,更何況他們家用的都是高端産品。
這些小女孩用的東西,應該不是章曉柳買給曾家人的。
那她是給誰的?難道她有孩子嗎?
腦子裏轉過許多,柏姝薇迅速把這段視頻發給了祁臧。
祁臧收到後,從自己的辦公室裏出來,再叫來李正正。“章曉柳老家是哪邊?”
李正正:“在巢縣,高鐵的話,3個小時能到。之前有打過電話了解章曉柳的情況,沒問出太多有用的。她家裏也就自己的父母。她父母也在找她。聽語氣還很着急。他們也看到了報道。”
“行,你和山康跑一趟,具體了解一下章曉柳有沒有結過婚、有沒有過孩子。”祁臧道,“我繼續跟圖偵那邊查章曉柳的行蹤。”
次日晚,李正正和山康回來了。
兩人帶回來消息——
章曉柳确實結過婚,不過前夫是個賭鬼,她已經離婚了,獨自帶孩子。之前章曉柳的父母之所以向警方隐瞞這件事,是他們還是老思想,認為女孩子離婚是一件敗壞聲譽的事,也就沒多提她的婚姻經歷。
不幸的是,章曉柳的孩子得了尿毒症,每周都需要參加三次透析,沒法正常上學。
章曉柳要起早貪黑地掙錢、才能付得起孩子的醫療費,可老家的平均工資太低,她只能選擇父母幫忙帶孩子,她繼續在錦寧市掙錢。
每周那三次透析,也都是她父母帶着孩子坐公交從村裏趕到縣城醫院去做的。
不久前,她孩子的病情卻忽然惡化,她父母托人把孩子送到了錦寧市的醫院,搶救過來、又治療了一段時間,不過最後孩子還是死了。
祁臧立刻問:“這是幾月份的事兒?”
李正正:“今年7月份!”
“來的哪家醫院知道嗎?”
“問了,但章曉柳爸媽也不知道,就說好像是哪家人民醫院。”
心中有了某種猜想,祁臧立刻将此事反應給圖偵,讓他們核查今年7月份醫院的監控,從帶“人民”兩個字的醫院查起。
次日上午,圖偵那裏有了結果——
7月上旬,章曉柳在曾家做保姆的時候,出現了明顯“遲到早退”的現象,中途還經常離開一段時間再回去。而這段時間,她都出現在了第一人民醫院的監控裏。
祁臧立刻帶人去了第一人民醫院,幾經問詢查證,找到了當時接診章曉柳孩子的醫生。
回憶起章曉柳的孩子,醫生的語氣裏有惋惜。
“我記得這個孩子,挺可愛的。她吧……哎,是尿毒症引發的腦炎。她年紀小,免疫力沒跟上。實在難治。當時看章曉柳情況不好,搶救的時候,我們還墊了錢的。
“等搶救過來,孩子就住進了ICU,這每天就燒錢了……我看着她母親每天焦頭爛額的。聽說她在有錢人家做保姆,她跟雇主談過預支工資,但沒成。後來她四處籌錢,也沒法子。孩子轉進普通病房,沒多久就去了。”
祁臧皺緊眉頭。“也就是說,她孩子的死,是沒錢造成的?”
“倒也不是。”醫生道,“小孩子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那麽嚴重的腦炎,我就聽說北京的協和治愈過一例。我們的搶救手段,只是暫時保住她的命,進ICU的話,只是拖延一段時間。”
祁臧又問:“這事兒你跟她母親說過嗎?”
“說過的。她覺得是懷孕的時候,孩子爸老抽煙,才導致孩子……”醫生嘆了一口氣,“我勸過她的。其實與其把所有錢財耗在ICU裏,不如轉入普通病房順其自然。這種情況,其實早點去了,孩子也少遭點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祁臧繼續問道:“那章曉柳接受了嗎?”
醫生道:“那她肯定是很難接受的,哭了很久,不過最後也不得不接受了吧。她簽字的時候還算平靜。我覺得她應該被我說通了。我們有專門的洽談室,處理這種事處理得多,也有經驗了。”
找完醫生,祁臧不免又給曾家人撥去電話。
章曉柳曾找他們借過錢,“遲到早退”也一定得到過他們的允許。可他們完全沒提及過此事,為什麽?
通過與曾家人溝通,祁臧倒也得到了答案。
“确實有這件事,我也預支了兩個月的工資。但更多的……我也不方便拿。萬一她哪天跑路呢?我也勸過她,說這種事,除了白花錢,其實沒有意義。
“不好意思啊警官。我就預支了兩萬塊錢給她。當時沒說,只是怕顯得我們太冷血,讓你們覺得我們能住那麽好的房子、結果還那麽小氣……再說,我們實在沒想到這件事會跟案子有關系,抱歉。”
回到市局後。辦公室裏的大家不免就最新進展進行了一番讨論。
李正正靈光一閃,福至心靈般道:“我忽然有個想法啊。7月份!你們想想,這個月份多關鍵!章曉柳他們那個維權小群要到兩萬塊,不就是7月份的事麽?之前我們覺得,章曉柳不至于為了兩萬塊殺人,但現在不一樣了,這兩萬塊可能關系到她女兒的生死!
“會不會是,另外三個人把那兩萬塊貪了,一點都沒給章曉柳……不對,會不會是章曉柳想把這兩萬塊全部用到女兒生病的事情上。但另外三個人沒同意。于是在女兒死後,章曉柳想報複?”
柏姝薇當即就反駁了。“不對啊,醫生說,她跟章曉柳解釋過,其實孩子已經沒得救了。住不住ICU,不是造成孩子死亡的根本原因。她的仇恨不至于那麽大吧?ICU好像一天就要一萬吧?兩萬塊錢,最多也就幫小女孩多拖延兩天。就算那三個人沒有把錢給章曉柳……她還真能因為這兩天,不管不顧地殺了三個人嗎?“
柏姝薇說的,其實也是祁臧正在考慮的。
他道:“此外還有一點,我和曾家确認過了。他們也只預支了兩萬塊的工資給章曉柳。相當于曾家人也就幫那小女孩多活了兩天。
“如果章曉柳因為女兒的死受刺激、變成了殺人狂魔,她為了兩萬塊殺了那三個人,那她也應該殺了曾家人才對。可她并沒有這麽做。這背後或許還有內情。此外,紹岳山那邊的殺機,還不是完全能搞清楚的。”
另一邊。
紹岳山的屍體的死因已調查清楚、無保留的必要,加上他們家人強烈要求盡快取回屍體,他的屍體也就被紹家人帶去了殡儀館火化,繼而舉行了葬禮。
這場葬禮,許辭也去了,陪林景同參加的。
路上林景同還跟許辭半開玩笑。“也不知道他父母知不知道我們鬧崩的事兒。知道了,我們不會被歡迎的。”
許辭淡淡道:“也沒什麽,送完錢馬上離開就是了。”
聞言,林景同笑了。“嗯,你是的處事風格。”
在葬禮上,許辭見到了紹岳山的父母,還有他的妻子、兒子。
“節哀順變。”許辭奉上“人情禮”,看見紹岳山穿着一身白的妻子拉着兒子朝自己鞠躬道謝。
而就在那兒子擡起臉的那一刻,許辭捕捉到什麽,眼裏的驚訝一閃即逝。
他抓住了某個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