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雲山,雲夢湖畔。
此地近來連日下雨,今天總算放了晴。
陰雲與霧霾暫時遠離了這方青山綠水,陽光透了下來。可因為案子還沒有真正告破,還有陰雲橫在衆人心間。
雲夢湖內,打撈隊正在進行細致的打撈工作。
湖岸周圍,痕檢則在仔細搜索線索。
只可惜連日的雨水把腳印等痕跡都重刷了個徹底,想要單憑現場的痕跡推測出案發當晚到底發生過什麽,實在難辦。
期間祁臧注意到蹲在地上試圖查找腳印的衛凡有點困惑。
這是兩個月前才被分到他手下的新人,剛畢業,各方面成績是很不錯,只是不比李正正、柏姝薇他們,衛凡平時比較內向、不愛跟他們一起插科打诨。
以為他有什麽發現,祁臧走過去問了他搜集線索的進展。
衛凡站起來,看向祁臧的時候,目光倒是流露出幾分抱歉。“我、我沒什麽進展。”
“那你在困惑什麽?”祁臧問。
衛凡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今天早上又跑了一趟劉娜的學校了解情況。發現大家對她的評價都很低。她還把一個同學推下過樓梯,她對那同學是真的動了殺心。”
按衛凡的說法,那個同學叫王召金。
王召金家裏是自己開公司的,她父親要比劉娜父親這種給人家打工的總經理有錢太多。
王召金大方得體、對同學們彬彬有禮,是真的白富美。這樣的她當然更受同學們歡迎,于是招來了劉娜的嫉妒。
大家一致認為,劉娜是個壞心腸又惡毒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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撓了撓頭,似乎有些不敢直視祁臧的表情,衛凡眼睛往下垂了。“老大,我知道我的想法是錯誤的。我只是……只是腦子裏忽然滑過了這樣的想法……我不是說劉娜啊,我就是想到——
“你說,如果受害者是個作惡多端的惡徒,我們耗費這麽多警力為他找兇手……這種事,真的值得嗎?”
聽到這話,祁臧太陽穴又是一跳。
這些新人真是一屆比一屆還難帶。
他像他們那麽大年紀的時候只管橫沖直闖,找線索、做推理、抓捕罪犯,哪有多餘功夫思考這種往更深遠點想下去幾乎可以歸結在哲學範疇的問題?
就在這個時候,祁臧忽然想到了許辭。
那是在公安大學的某節課時,有學生問到了類似的問題——
“如果死者不是什麽好人,為他找到兇手的意義在哪裏?再有,我們辦案,一定要尊崇程序正義嗎?有些非常時刻,是不是也可以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老師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請其他同學回答。
自然而然地,他請到了他眼裏品學兼優的高材生許辭。
祁臧原本一直在打瞌睡,聽到許辭開口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麽就清醒了。
“為了結果正義而忽略程序正義,在我看來,這是不可取的。警察監督民衆,但也需要自我監督。否則很容易造成源頭不幹淨。
“警察的工作是一道防線,也是基石。程序不正義會導致基石不穩,如此,大廈将傾,還談什麽公平與正義?
“至于兇手是惡徒的問題……首先,什麽是警察?警察是基于國家憲法和法律的刑事、行政職權的規定,以維護社會秩序,防止危害社會為目的,依法實施警察刑事、行政行為的。
“簡單來說,法律需要警察去執行,警察要做的,則是維護法律的尊嚴。善與惡、好與壞,這是道德層面的判定,一個人犯了什麽罪、需要處以什麽樣的刑罰,這是法律問題。
“審判需要靠法律,而不是某個個體依靠道德标準實施私下的懲罰。否則,法律的公正如何實現?為了維護法律的尊嚴,警察勢必要一視同仁。所以,我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兇手。這跟死者是好是壞,沒有關系。”
當年的課堂上,祁臧第一個給許辭鼓了掌。
畢業八年後的現在,祁臧開口,緩緩複述了許辭當年的話。他眼裏多年刑警生涯養成的鋒利在這個時候悄然散去,竟浮上了幾分溫柔,以及幾分難以掩飾的追憶與欣賞。
對着眼前的衛凡,祁臧再補充了句:“當一個普通人拿起屠刀,已經把自己淩駕于法律之上了。可善惡的判定,永遠不該交到某一個人手裏。只要是人,就可能犯錯。這次他殺的是個壞人,下次呢?
“作為警察,盡本分,盡可能去還原真相。我認為做好我們該做的事,就可以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祁臧腦中自然而然浮現出了一個人——謝橋。
在想到他的某些行徑後,祁臧的眼神明顯暗了下去,神情也重新恢複了嚴肅。
他依然認為謝橋就是許辭。
只不過……現在的許辭,還是當年的許辭嗎?
片刻間祁臧的情緒已轉了好幾輪。
衛凡倒完全沒注意到,他只顧汗顏了,當即道:“謝謝老大,我茅塞頓開了。以後……我再也不鑽牛角尖了。我努力找線索!”
祁臧收拾好所有繁複的思緒,拍拍他的肩轉身要走,手機響起來,他接到了山康的電話。
“什麽情況?”
“朱秀……我跟丢了。”
“怎麽回事?”祁臧眉峰一凜。
山康立刻道:“她去了出入口特別多的山悅廣場……我帶的人不夠,沒能守住所有門。而且我懷疑她可能換了打扮。我馬上查監控,一個人一個人排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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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約車載着許辭和朱秀離開山悅廣場,卻沒有直接去湧泉村,而是在約20分鐘後抵達了剛開發的一個經濟開發區。
這裏剛修好一條新路,還沒有真正開放通車,最主要的是沿路監控還沒有安裝。
許辭帶着朱秀下車,待司機開着網約車離開,帶着她七拐八拐,穿過一片樹林,到一輛車邊停下。
從兜裏拿出車鑰匙,許辭打開解鎖了車,淡淡看一眼朱秀。“麻煩上副駕駛座。”
朱秀皺着眉坐了下去。
之後她看見許辭坐上了駕駛座,看來他打算親自開車去湧泉村。
車很快被發動,往省道方向開了。
朱秀實在沒忍住問了句:“為、為什麽搞這麽麻煩?你總不是在躲警察吧?他們早晚能查到。商場那邊到處都是監控。”
“我們躲的不是警察,是那夥人。”許辭直視前方,語氣平靜地開口,“他們或許早就盯上你了。從關總決定‘放過’你開始。”
朱秀下意識抿起了嘴。
許辭再道:“運氣好的話,他們還沒有查到袁小兵在湧泉村。那麽他們一定會跟蹤你。我們不能把他們帶到湧泉村。否則你、我、袁小兵三個人都有生命危險。
“當然,如果我們剛才做的都白做了,确實沒有人跟蹤你的話……這說明袁小兵運氣不好。他們不需要從你那裏下手,只能是因為他們早就知道袁小兵的下落。那麽袁小兵可能已經遭遇不測。”
聽到這裏,朱秀已經面如菜色,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的手指扣在座椅上,不由轉頭看向許辭。“你、你到底是什麽人?你做這一切……”
許辭道:“我?一個普普通通搞內控的。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要回那160萬。”
現在對于許辭的話,朱秀已經不敢輕信。“那是公司的錢,不是你的。你沒必要賣命。”
許辭:“總裁答應過我,我挽回的損失,他會分給我25%。嗯……雖然确實不是很大一筆錢,但蚊子腿也是肉。掙錢麽,難免冒點風險。”
朱秀:“……”
許辭:“雖然工資和年終獎比你多一點,但說到底,我也只是一個打工人而已。”
朱秀:“…………”
“你、你真的只是為了錢?這就是你即便知道這麽多卻不告訴警察,不舉報那股勢力的原因?”
“即便知道……也不告訴警察。告訴他們什麽?”許辭側頭,淡淡瞥朱秀一眼,那眼神卻讓她渾身一冷。
“難道我猜對了,袁小兵真的是兇手?”
“你——!”朱秀立刻咬唇,不再說話。
許辭倒是笑了。繼續平視前方的車道,他道:“不要緊,他殺不殺人跟我沒關系。我說了,我只是想掙點獎金。”
另一邊。
白雲山上的祁臧收到了山康發來的消息——
通過排查監控,他們鎖定了一個疑似朱秀的人,并通過車牌找到了車主,那是一名開網約車的司機。
司機把他們帶到了許辭和朱秀下車的地方,可大家又陷入了一個新的困境。那條路剛修繕完成、還沒有真正通車,自然也沒有監控。
山康:“朱秀怎麽會有這麽強的反偵察意識?她這麽做,只能是在躲警察,可為什麽?該不會她真是兇手之一?
“祁隊,下一步怎麽說?附近路口的監控,我是否都排查一遍?這片開發區周圍多達二十個路口,在不确定那輛車是什麽時候開進來的情況下……排查起來有難度,需耗費很大時間。”
“等我一下,我打個電話。”
沉默了一會兒,祁臧說出這句話,挂斷電話,緊接着撥通了一串明明才知道不久、卻好像已爛熟于心的號碼。
電話響了三聲後,那邊的人接了。
祁臧剛要開口,聽到什麽,忽得一愣。
那是許辭那邊汽車廣播電臺裏傳出來的歌曲。
歌名叫《女兒情》,正好播到那句“鴛鴦雙栖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
這首歌對祁臧的印象實在太深了。
大二那年剛開學不久,他們宿舍一起去KTV唱歌,許辭一直沒開口,後來被大家強行塞了一支話筒,歌曲正好切到那首《女兒情》。
許辭被迫無奈唱起了歌,令人意外地聲音很不錯。喝了點酒,他的聲音有些啞,聽上去極有磁性。
不知不覺,祁臧一直盯着許辭看。許辭察覺到後,有意無意也側頭看向祁臧,這便對上了他的目光。
眼角眉梢因為酒意而染上了紅,許辭的眼神依舊清清冷冷,卻又有着似有還無的水光。
那一刻,他正好唱到那句:“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女兒美不美?”
祁臧覺得自己大概是喝多了,以至于發了癡,竟是忽然連續喊了三聲:“美美美!”
許辭愣住,放下了話筒,不肯再唱,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惱羞成怒。
祁臧後知後覺醒悟過來,鬧了個大紅臉,被室友嘲笑了整整三年。
“說什麽王權富貴,怕什麽戒律清規,只願天長地久,與我意中人緊相随……”
乍一聽唱的是一對有情人沖破一切阻礙的佳話,可很久之後祁臧才發現,這歌真正唱的其實是不敢要、是求不得。
唐僧不敢要,他注定成佛。
女兒國連他的來生都求不得。
祁臧腦中閃回了很多片段,不過現實裏也僅僅過了三秒而已。
他很快用嚴肅的語氣問許辭:“你在開車。朱秀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