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此又過了小半月,趙雪林終于在秦嘉禮飽含幽怨的目光之下,記起自己抗日将領的身份,準備返回前線了。
臨走那天,兩人相對而坐,滿腹心事地嗑瓜子。
秦嘉禮為了掩飾狂喜,垂着眼皮一陣猛嗑,微微上翹的唇珠被瓜子殼磨蹭得豔麗發紅。
趙雪林沒有嗑瓜子的瘾,秦嘉禮喜歡吃,他才嗑。嗑出一小碗個頭飽滿、酥脆幹松的瓜子仁山峰,他伸出兩根手指推向秦嘉禮:“遇之。”
秦嘉禮也不客氣,抓起一把撒在嘴裏:“嗯?”
趙雪林看着他:“我走之後,你不能去招惹女子。”
秦嘉禮暗想:“我聽你的才有鬼。”嘴上喀嚓喀嚓地說道:“行,我聽你的。”
趙雪林曲起指節輕輕叩了一會兒桌面:“你不要騙我,不然我會發脾氣。”他對着秦嘉禮微微一笑:“我的脾氣,很可怕的。”
秦嘉禮這回沒掩飾,擡眼嗤了一聲:“這話說得,像我沒脾氣似的。老趙,我一直沒翻臉,是因為人生不易,不願意到最後衆叛親離。咱們各退一步,你把你的龌龊心思收一收,我把我的态度改一改,大家和氣過日子不行麽?”
趙雪林态度很平靜,只要秦嘉禮不拈花惹草,他對待秦嘉禮可以永遠平靜:“我的心思很龌龊嗎?”
“倆大老爺們兒,整天親來親去的,還不夠龌龊?”
趙雪林往後一仰,靠在了沙發上,臉上随之覆蓋上一層陰影:“是嗎。”
秦嘉禮囫囵嚼完了一斤糖餞瓜子,又按鈴讓傭人送上一杯熱牛奶。吸吸溜溜地禿嚕着熱牛奶,他是吃沒吃相,坐沒坐相,一條長腿蹬在真皮沙發上抖個不停。
趙雪林雙眼潛伏在陰影裏,肆無忌憚地打量着他。
秦嘉禮這個人,必須掰開揉碎地看,因為籠統地看,只能看到一籮筐的毛病。好比現在,趙雪林聽着他驚天動地的喝奶動靜,只想捏住他的嘴皮子,讓他發不出聲音來;然而盯着他被燙得紅嘟嘟的嘴唇,趙雪林又改變了想法,覺得他可愛極了。
秦嘉禮喝完一杯牛奶,打了個奶味糖餞瓜子的混合飽嗝。大喇喇地一抹嘴,他抖如篩糠的那條腿往茶幾上一架,同時嘟囔地道:“腿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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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雪林頓了片刻,說道:“過來。”
秦嘉禮沒猶豫,腿和屁股一起挪:“你幫我捏捏。”
趙雪林脫掉他的皮鞋,握住了他的腳底板:“我是你的仆人,嗯?”
秦嘉禮哼哼唧唧的,沒說話,也說不出來話。過去的三十二年是一條洶湧澎湃的血色激流,激流裏有厮殺聲,也有呼救聲,還有熊熊蔓延的烈火聲響;這些聲音,幾乎每晚都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也是那條激流中的一員,雙腳沒根地随波逐流。
趙雪林的喜歡,不是他想要的。他将此人看做兄弟,看做親人,看做知己,唯獨不想看做愛人。
然而趙雪林的喜歡,又似乎是他必須要的——他讓他在激流之中,攀住一點險峭的救命礁石;他讓他明白,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并非只制造了殺孽,也是有人需要他、喜歡他,也是有人想要與他并肩同行的。
趙雪林的手掌,暖洋洋地揉捏着他的小腿。秦嘉禮腦袋枕在雙臂上,舒服得尾巴骨發麻,感覺這樣就很好,不要再進一步了。
趙雪林仿佛一只高大巍然的田螺姑娘,做完一套推拿按摩後,就披星戴月地離開重慶了。
最先得知這個消息的,是趙青山。
那輛林肯汽車,他沒有開走,秘密基地似的駐紮在了小樹林裏,每天拿着望遠鏡,風雨無阻地蹲在裏面眺望。
秦嘉禮和趙雪林每一次的飯後散步,都被他收入晦暗的眼底。
眺望了一個半月,趙青山的胸背望出了一大片濕疹——重慶濕氣極重,山林尤甚。
這日,他正坐在車裏,一臉陰沉地擦着藥膏;駕駛座的汽車夫忽然說道:“報告大佐,那姓趙的帶着行李走出公館了,看着像要出遠門。”
趙青山擦了前胸擦後背:“姓秦的有沒有跟他一起出來。”
汽車夫手持望遠鏡,仔細觀察片刻:“回禀大佐,沒有。”
大佐大冬天光着膀子擦完藥膏,打了個冷戰。陰恻恻地揚唇一笑,他啪地一扔藥膏,自言自語地輕聲道:“……秦嘉禮,你完了。”
月華薄紗似的籠在他的面龐之上,崎岖可怖的傷疤層層隆起,他的鼻尖直抵唇峰,是一個醜入膏肓的冷笑:“我從地獄裏回來找你了。”
大佐宣誓結束,又重重打了五六個噴嚏,掏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他氣沉丹田地擤了一長串的鼻涕,懷疑自己着涼了。
另一邊,秦嘉禮是真的着涼了——病蔫蔫地抱着大靠枕,他身上緊巴巴地裹着兩床厚絨被,唇上還冒着一顆紅通通的大疖子——糖餞瓜子嚼多了,上火。
頭昏腦漲地窩在西洋大床裏睡了幾天大覺,他連夢中打出的呼嚕聲都是十分委屈的:趙雪林怎麽偏偏在他生病的時候走了呢?
倒不是突然對趙雪林産生了別樣的感情,而是趙雪林之前把他貼身伺候得密不透風,再換回普通的勤務兵,就怎麽感覺怎麽不對味了。
啪啪按鈴一連換了十幾位勤務兵,秦司令挑三揀四,最後一揮手,趕羊似的全部轟了出去。厚絨被蒙上頭頂,他咕咕哝哝,發狠給自己聽:“一群吃幹飯的廢物!按腳都不會!”
賭氣罵了一會兒,他腦袋埋進松軟的枕頭,承認有些想念趙雪林的——照顧了。
時間一晃而過,一眨眼便到了西歷新年。秦司令病來如山倒,竟然從着涼發展成了急性肺炎。
揪着兩個被子角躺在床上,秦司令雖然面色蒼白,精神不振,但呵斥小兵始終聲如洪鐘:“你,按的什麽玩意兒?當老子腳底板鐵打的啊?”
給他按腳的小兵,虎頭虎腦、一臉傻相,聞言羞愧地垂下頭:“司令……”
秦司令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馬不停蹄地教訓下一個:“還有你,他媽的,一杯牛奶倒那麽久,現場擠牛奶子去了?”
“司令,我……”
“別說話!”秦司令怒睜二目,眼睛瞪大到讓人好奇的程度,“差點忘記你了,站牆角的那個!”
“啊,司令,在。”
秦司令從重山疊巒似的被子之中伸出上半身,深深地吸氣、呼氣,他狀似一臉雲淡風輕:“前線那邊怎麽說?”
那人撓撓後腦勺,沒明白司令的意思:“前線,那邊……說什麽啊?”
秦司令面朝地板,語氣愈發雲淡風輕:“軍情戰況,辎重用度。”
那人答:“回司令,沒有。這些一向是趙師長負責。”
秦司令一點頭,整個人淡然得簡直要化作雲朵飄走:“好,我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等到這些人魚貫走出房間後,秦司令立刻臉色大變;惡狠狠地一掼大靠枕,他因為久病無力,只掼出了幾根白絨絨的鵝毛。
鵝毛打着旋兒落在他的鼻尖上,激得秦司令不由自主地連連噴嚏。一邊捏下那根鵝毛毀屍滅跡,他一邊怨天尤人地心想:“連羽毛都欺負我。”
羽毛到底有沒有欺負他,無人能給他斷案。但秦嘉禮暗自計較,趙雪林一定是欺負他了——此人離開重慶之後,便杳無音信,消失得無影無蹤。
要不是報紙時不時會有關于前線的詳情報道,秦嘉禮幾乎要以為他壯烈犧牲了。
然而并沒有壯烈犧牲,活得毫發無損;看一些時政評論家的意思,此人甚至有點意氣風發的架勢。那為什麽不拍個電報回來報平安,或是關心一下他的病情?這就很值得探究了。
本人民國甜文小能手,沒人比我更甜了好嗎!怎麽會be呢,我連大佐不想發便當。
我覺得很多人對民國有些誤解,民國的一些學者真的超級超級幽默哦=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