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重慶山路陡峭而奇詭,是“十步一小坡,百步一大坡”;有的別墅底樓甚至藏匿在重重臺階之下,想要從公館正門光明正大地走出去,還須得氣喘籲籲地爬到頂層,鑽過閣樓的一座小型拱橋。
所以該汽車是如何歷險,披荊斬棘地行駛到山間別墅群的,乃是一宗疑案。
男人咬牙切齒夠了,臉龐依舊沉在陰影之中,狠狠一腳踢上駕駛座後背,他字正腔圓地發號施令道:“開回家去。”
汽車夫開車上山已經耗盡了畢生功力,望着後方茂密的樹林,不禁發自內心地提議道:“大佐,山地車子不好走,要不屬下給您叫一個滑竿夫?”
大佐想到本地的獨有交通工具滑竿——兩個轎夫擡着一乘竹椅似的擔架,一颠一颠地向前走,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又緊緊咬了牙關。
“那玩意兒是他媽給人坐的嗎?”他一巴掌呼上汽車夫後腦勺。
其實滑竿不僅能坐,還能坐得十分安逸,只是大佐本人疑心病太重,總覺得轎夫眼睛裝了愛克斯光,會透視出他日本軍方高層的身份,然後為民除害把他摔下山坡。
汽車夫不好反駁大佐的質問,閉上了嘴巴。
大佐獨自生了一會兒悶氣,發現生氣并不能解決問題,就打開車門,打算自力更生地走回去。
車門一開,他的面孔随之重見天日——眉骨高聳,從額頭到下巴橫貫着崎岖可怖的傷疤,全臉唯一較為完整的地方,是他的鼻子,又長又挺,鼻尖銳不可當地觸到了唇峰,使他整個人看上去陰森吓人的同時,神氣軒昂。
倘若秦嘉禮與趙雪林在此處,必定會大為愕然,因為這人,竟然是他們的死敵,理應死去的死敵。
這人原是土匪山老當家的長子,本名趙青山——趙雪林同父異母的兄長,秦嘉禮結義性質的大哥;按道理說,土匪山應該由他繼承發揚,但他心懷大志,并不想一輩子做人人喊打的土匪,于是在老當家死去的那一年,席卷了山寨的一筆巨款,奔赴日本留學去了。
五年學成歸來,他在家鄉縣城出了好一陣風頭,然而風頭沒出多久——他甚至沒等來大學教授的聘書,就遭遇了九一八事變。
剎那間,日本學歷的價值一落千丈;沒有學校願意招聘來自日本的教師——特務倒是願意得很,只可惜他無此門路。坐吃山空地混了一年,實在是混不下去了,趙青山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土匪山,幻想着說服衆土匪一起投身抗日,一起揚名立萬。
誰知土匪山早在五年前,就搖身一變成為了一支正規軍隊;而這一切的主導者,正是秦嘉禮與趙雪林。
孤零零地站在山寨的廳堂,他看着煥然一新的秦趙二人向他走來,忽然感覺自己很卑不足道。因為眼前的二人,軍裝筆挺,馬靴锃亮,就連紐扣與皮帶都一絲不茍、威嚴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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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應該是這樣的。他與這兩人一起長大,他們幾斤幾兩,他最清楚,不應該是這樣的!
從小到大,他最好學,他最好問,書本裏的知識,他學得最透徹——他讀中學鑽研物理的時候,這兩人還寫不利索自己名字呢。
秦趙二人對他的寒暄,他一個字也沒聽見;低頭望着自己洗得發白的長衫,與滿是泥濘的布鞋,他心想:“我被欺騙了!”
到底被誰欺騙了?他說不清,也想不明白,只是隐隐感到一股子被欺騙的憤怒。
他覺得師爺欺騙了他,因為若不是師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他也不必跑到日本探索黃金;他覺得日本欺騙了他,他花了幾萬塊洋錢留學,千辛萬苦得到的文憑,卻因為九一八事變而化為廢紙一張,這必須是日本欺騙了他!
至于秦趙二人,則是落井下石的石頭。如若沒有他們,他就算被師爺、被日本欺騙,還是能回到山寨,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他們先他一步改造了土匪山,斬斷了他的後路。可恨!
趙青山認為全世界欺騙了自己,于是想要報複全世界。這個報複,是一步一步的。他先舌燦蓮花地獲取了秦嘉禮的信任——他的弟弟趙雪林,為人莫測而狡猾,始終未曾真正相信過他;然後要到了一個團長的位置。
就着這個團長的職位,他蟻穴潰堤似的,緩慢而無聲地侵蝕着秦嘉禮的勢力。整個侵蝕過程中,他确定趙雪林是覺察到了,然而視若無睹,毫無作為。他不禁竊喜:“狗咬狗。”
有了趙雪林的默許,他加快侵蝕的速度,在時機成熟之時,制造了一場嘩變。
秦嘉禮元氣大傷,不得不投入趙雪林的懷抱。趙青山暗想着,趙雪林可能會趁此機會,置秦嘉禮于死地。可沒料到的是,趙雪林竟然下令合并隊伍,讓秦嘉禮做了總司令!
趙青山下巴堪稱哐當砸地,趙雪林的做法完全颠覆了他貧瘠的想象力。他一邊應付秦嘉禮的窮追猛打,一邊不能自拔地反複思量:“這狗娘養的有病吧?這麽輕松地就讓出了司令的位置?”
這個疑問,與“到底是誰欺騙了他”,一并讓他納悶至今,時不時就要拎出來咂摸幾遍。
秦嘉禮這輩子只經歷過兩次背叛,一次是趙雪林用他換取招安,一次則是趙青山有預謀有計劃地欺騙他的信任感情。
趙雪林騙了他,之後花費了數十倍的精力和金錢,哄着他、讨好他,到如此地步他還是氣咻咻的;而趙青山騙了他,就直接溜之大吉,帶着他操練出來的兵、經營出來的錢,逃了個無影無蹤。秦嘉禮回過味後,差點沒被氣哭。
锲而不舍地暴打了趙青山好幾年,秦嘉禮終于在一九三七年的春天,把趙青山逮住斬草除根了。
他記得那天,春風和煦,關押着趙青山的茅屋邊上,一串串雪白的槐花蕩秋千似的随風搖曳。趙青山僵硬的面龐,比槐花更白。
茅屋澆滿了汽油,味道使人退避三舍。秦嘉禮卻覺得,這是他近來嗅到的最芳香的氣味了。高高在上的,他抱着胳膊開口說道:“你求我,我可以饒你一命。”
趙青山咬牙,兩頰肌肉幾乎咬變了形狀:“去你媽的!”
秦嘉禮看着他,然而眼中分明沒有他,是注視蝼蟻的眼神:“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去、你、媽、的!”
“給臉不要臉。”
“姓秦的,”趙青山忽然笑了起來,他一笑,唇峰就緊挨了鼻尖,鼻梁如一把利劍插在了他的笑容上,“我勸你最好親手結果了我,不然,哪怕我只有一線生機,我都會從地獄裏爬回來找你。”
秦嘉禮也淺淺一笑:“想什麽呢,你逃不了的。”
“最好如此。”
秦嘉禮頭也不回地打了個響指,立刻有士兵小跑上來,遞上已經點燃的火把。火焰在他的手上跳躍,也在他潋滟的桃花眼中燃燒:“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趙青山目光雪亮——生與死,仇與恨,希望與絕望,都充斥在這兩道目光裏了,他不得不雪亮着眼睛:“如果我能活下來,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秦嘉禮微挑眉毛:“拭目以待。”
話音落下,他丢垃圾似的丢出了火把。火舌舔到汽油,如虎添翼一般迅速擴大勢頭,轉眼間便吞噬了整間茅屋。
秦嘉禮踮腳看了一下,确認這火燒得天衣無縫後,領兵返回了自己的轄區。
随後,他聽聞前腳一走,後腳就有日本軍隊經過那塊地皮,也不大在意,因為火勢那樣迅猛,除非趙青山懂得土遁,否則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
到此,秦嘉禮的三樁心病了結了一樁——剩下兩樁,分別是趙雪林與“傳宗接代”。對趙雪林,他只有怨氣而沒有殺氣,所以捏着鼻子,湊合着過活;至于“傳宗接代”,強求不來。秦嘉禮略一沉吟,決定退居重慶,表面上入川抗戰,實則繁衍生息去。
不談舊事,且說秦嘉禮回到秦公館,看見公館修葺一新、模樣大變,不由有些不開心。
“我種的槐花樹呢?”
趙雪林慢條斯理地指向旁邊的鐵栅欄:“你種在那裏,是想給賊搭個滑梯?”
秦嘉禮哼了一聲,說道:“你說說看,什麽賊敢來偷我們?”
“我們”兩個字,顯然取悅了趙雪林。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他輕聲答道:“我不是怕外賊……”
秦嘉禮感到不妙,果不其然下一秒,趙雪林垂下腦袋,快速地吻了一下他的臉頰:“我是怕家賊。”
秦嘉禮:“……”
秦嘉禮面無表情地捂着那個吻,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此人殺又不能殺,罵又罵不醒,打——打到失憶,倒有可能擺脫他,可是從何打起、打哪個部位,他依舊一籌莫展。
沉默無語地吐出一口氣,他感覺自己被一條巨蟒盯上了,随着蛇尾不慌不忙地絞緊,氣息一點一滴地脫離肺部。他要憋死了。
秦嘉禮憋死又憋不死地度過了一個月。這一月裏,趙雪林滴水不漏地照料着他,是個恨不能以口哺食的陣仗。
例如,秦嘉禮傍晚遛彎兒的時候,仰頭望天,冷不丁靈感一閃,贊美道:“月亮真像個梨。”
趙雪林替他披上大氅:“想吃梨了?”
秦嘉禮道:“戰時冬天哪來的梨?”
趙雪林淡淡地說道:“你想吃便有。”
翌日,他的床頭櫃上放了一碗削成小塊的梨。
再如,秦嘉禮嫌棄公館花園空蕩蕩的,缺少花朵妝點。
當天半夜,他睡眼朦胧地起床撒尿,忽聽花園裏傳來刨土的聲音,吓得尿意一下子縮回去了。氣急敗壞地向窗外一望,竟是趙雪林在連夜植樹。
“……”啪地打開電燈,秦嘉禮審視着鏡中人的面龐,懷疑自己不知不覺間長出了一張褒姒臉。
再再如,一天早上,秦嘉禮準時準點地硬了,性致勃勃地想要纾解出來,然而纾解到一半,趙雪林的微笑突然從眼前一閃而過。
秦嘉禮立刻一洩不振,郁郁寡歡了一整天。
趙雪林見微知著,當晚給他送來了一摞封面香豔的小說,溫和地鼓勵道:“遇之,不要氣餒。”
秦嘉禮:“……”
秦嘉禮久久不能回神。
震驚地摸着那一摞小說,他心情複雜極了:“即便我傳宗接代了,恐怕我孫子也做不到這個地步吧。”
随即得意又愧疚又垂涎地翻開了小說,發現全是字,看不懂;故憤而摔之,恨恨心想:“我就知道姓趙的不會那麽好心!”
養老文哈,趙青山也是養老大軍之一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