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一日,沈婉貞登門拜訪。
歲暮天寒,她卻穿着一身薄呢子長大衣,裏面是一件軟緞襯衫,脖子上挂着一條羊毛圍巾。秦嘉禮因為大病初愈,全身上下包裹得水洩不通,看到如此涼爽動人的沈婉貞,不禁替她發抖害冷。
沈婉貞看了他的打扮,大笑一聲:“秦兄,久未相見呀!”說着,要與他來個洋派兒擁抱。
換作平時,秦嘉禮必然來者不拒,甚至十分竊喜于占她便宜,然而今時不同往日,沈婉貞一接近,她身上的古龍香水味便一個勁兒往他鼻子鑽,秦嘉禮鼻腔裏頓時塞滿了十幾個噴嚏,只是礙于臉面沒好意思噴出來。
面無表情地一擡手,他接過勤務兵遞來的手帕堵住口鼻,悶聲悶氣地說道:“行了,行了,你這味兒我現在聞不了。”
沈婉貞充滿歉意地後退一步:“是小弟疏忽了。”
秦嘉禮恹恹地道:“沈兄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是不是錢又不夠花了?”
他這樣直截了當,沈婉貞竟然也不害臊,笑吟吟地點點頭:“被秦兄說中了!不瞞你說,我家又鬧饑荒了。”
秦嘉禮最近不管做什麽都心不在焉、心事重重——他一直沒想明白趙雪林為什麽不拍個電報回來,思及關鍵之處,靈魂幾乎要出竅溜走。
他神游天外地說道:“那我等會兒讓人給你寫張支票,錢對于我來說,不是問題,反正這輩子也用不完,但你要知道,”話到此處,他突然靈魂附體似的,往前一傾身體,用兩根手指扳過沈婉貞的下巴,“我不是冤大頭。找我要錢,可以。別他媽整成了習慣!”
說這話時,他的神色極冷極沉,一雙形狀美麗的桃花眼猶如黑雲壓頂、風雨欲來。
沈婉貞心裏“咯噔”一下,險些以為下一瞬間他要拔槍對準自己。誰知不到三秒鐘,秦嘉禮又變回了病怏怏的模樣,自言自語地嘀咕着:“老了,站久了頭暈。”
沈婉貞忙摘下皮手套,挽住他的胳膊:“怪我怪我,知道秦兄有病,還讓秦兄陪我站這麽久!”
有病的秦兄罵罵咧咧:“你他媽才有病。”
兩人相攜走進公館客廳。沈婉貞經歷剛剛那一遭,情不自禁地有些畏懼秦嘉禮;但這時支票還未到手,選擇撤退顯然太虧,只好硬起頭皮,對着秦嘉禮擺出促膝長談的姿勢。
其實跟秦嘉禮長談一番頗困難,因為此人胸無點墨,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皆是一竅不通,更別提歐洲傳入的自然科學;最可惡的是,不懂就算了,聽別人講解長長見識也是好的——他不肯,非得一邊聽一邊發出疑問與感嘆,并且當疑問得不到合理解釋時,他還要發脾氣甩臉子,痛斥那人沒有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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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沈婉貞每次跟他見面時,話題只能在“家常”與“婦女”之間來回打轉,氣氛活像兩名熱愛獵豔的老媽子竊竊私語。
兩人暖氣吹着,咖啡喝着,扯了一會兒重慶的民生及物價,然後發現雙方對尋常百姓的生活都是一無所知,遂及時止損,默契地進入下一個話題。
沈婉貞慨嘆道:“現在入川的人越來越多啦,我姐夫昨天跟我講碼頭整天踩死人我還不信呢,下山一看,果然人山人海。”
秦嘉禮眼睫微垂,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着貂毛領子,聞言眨巴眨巴眼睛:“你姐喜歡男的啊?”
沈婉貞哈哈笑道:“是啊,咱家女眷,就有我一人生錯了性別。”她歪頭想了想,“說來,她丈夫你應也認識,叫聶靜義。”
秦嘉禮哼了一聲,然後接過一張手帕稀裏嘩啦地擤起鼻子,間接而鄙夷地傳達了“原來是這小子”“我不屑認識他”的複雜含義。
原來,這聶靜義與他同為綠林出身,運氣卻不似他亨達,一直在直沽一位督理身邊做秘書。後來該督理的部下嘩變,他以營救上峰之名,直接卷走了上峰的全部家産,大搖大擺地招兵買馬,索要委任狀。
秦嘉禮知道他,純粹是因為他當上直沽督理之後,立刻強取豪奪一位遺老寓公的女兒做老婆;氣得原本的未婚夫天天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痛罵他,罵到無處可罵之時,便拿秦嘉禮做類比,以骈文筆法繼續痛罵。
秦嘉禮無故被罵了一段時間——雖然罵他的文章,他一個字都沒看懂,但畢竟是被罵了——于是只要一見到聶靜義名號的隊伍,就是一頓暴捶。聶靜義不甘落于下風,同樣回以暴捶。兩人捶來捶去,因為實力相當,難以捶出下文,最後還是聶靜義主動拍了一封電報請求休戰,秦嘉禮這邊才肯罷休。
暗暗地翻了個白眼,秦嘉禮忿忿心想:“早知道他是你姐夫,就不給你錢了。”
日月如跳丸,彈指之間即至舊歷除夕。
在此期間,發生了兩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讓秦嘉禮極為不痛快。
第一件是,他與聶靜義碰面了。
當時他的身體徹底平複如舊,正在山下的一家西餐廳獨自慶賀、大嚼牛排;誰知一擡頭,就看見聶靜義西裝革履地迎面走來——胳膊上還挽着一位明眸皓齒的美貌女郎。
聶靜義向他微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偕同女郎坐在對桌。
秦嘉禮吊兒郎當地叉着牛排,并沒有把他當回事兒,然而接下來十多分鐘內發生的事情,讓他變得食不知味。
只見聶靜義從玻璃高腳杯中取出餐巾,朝身邊女郎低聲問道:“太太,這個怎麽用?”
聶太太答道:“你是不是傻呀。”然後探身幫他擺放好了餐巾的位置。
他又把玩着銀質餐具,嘴裏嘟囔:“這些呢?”
聶太太沉吟片刻,忽然靈機一動地指向秦嘉禮:“你像他那樣叉着吃好咯。”
秦嘉禮:“……”
秦嘉禮莫名覺出了侮辱。
聶靜義似乎抱有同感,哼了一聲,說道:“我不想學他。粗魯。”
聶太太認為二位響馬出身的司令,都是頂粗魯之人,實在沒有資格大哥取笑二哥。不過丈夫始終是丈夫,她只好安撫道:“好啦,好啦,知道你文雅,乖。”
秦嘉禮板着臉,“咣啷”地一擲銀叉子,吃不下去了。
回到公館後,他越想越郁結,越郁結越想,懷疑聶靜義是聽到了他克妻的風聲,故意在他的面前大秀恩愛,以此嘲諷他孤家寡人、不能傳宗接代。
想到這一層,他勃然大怒,不願再出門見人。讓駐守在汽車裏、預備撒網逮住他的大佐,深感迷惑,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間避世隐居了。
第二件是,趙雪林從前線回來了。
和他一并回來的,還有一個玉軟花柔的女子。
秦嘉禮自認對趙雪林毫無特殊感情,所以把這件事劃分到雞毛蒜皮的範疇之中;但他內心産生的波動,卻絕不屬于雞毛蒜皮該有的波動。
冷淡地看着眼前這對男女做出“聶靜義式”的恩愛模樣,秦嘉禮心中騰起了“趙青山式”的熊熊怒火。
趙雪林仿佛沒有察覺到秦嘉禮有如實質的目光一般,俯身給女子披上了一件雪白狐裘。
秦嘉禮一看那件狐裘,眼睛登時眯了起來,重重地将一只腳撂在茶幾上,震得桌上瓷具一個原地起跳。
趙雪林伸手碰了碰她的下巴,口氣低沉而溫柔地說道:“山上暖氣管修得不好,你身體又弱,怕你着涼,先拿這件舊狐裘對付着吧,以後再給你做新的。”
秦嘉禮聽到“舊狐裘”三個字,立刻無法繼續旁觀下去。另一只腳也撂在了茶幾上,他冷笑一聲,一字一頓:“趙、雪、林。”
趙雪林頭也不回地一揮手,似乎秦嘉禮跟眼前的女子相比起來,十分不值一提:“遇之,你別吵。”
聶靜義是一篇雜志言情稿的人物,該雜志具體何時上市,我也不太清楚……
這篇文就是談戀愛流水賬啦!不要對它抱有什麽奇怪的期望哦,我寫着玩的~
因為最近在寫新的短篇,所以此文的更新字數可能會很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