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秦嘉禮近來碰到了兩件煩心事:一是,他發現楊公館隔壁的隔壁,似乎入住了一位有頭有臉的大軍閥——在國難時期,潛逃至重慶的軍閥,顯然不是什麽好貨,秦司令以己度人,察覺到了危機;二是,戀愛之後,女傭小杏,開始嫌棄他不識字。
其實也不能說是“嫌棄”,這小杏做女傭之前,乃是本地一位較為有名作家的女兒,從小就接受文學的熏陶,屬于女子之中富有文化氣息的一類;之所以淪落到楊公館當幫傭,是因為該作家面對一日比一日激烈的戰事,深感寫作并不能拯救中國人,于是用家中所有財物打點關系,弄來旅行證與路費,直奔淪陷區,打算棄筆從戎,親自解救中國人。
結果人還沒走到碼頭,裝了路費和衣物的小皮箱,就在擁擠之中被中國人搶走了。作家痛失財物,心疼得直掉眼淚,悻悻回到家中,他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最後憤然上吊自殺。
而小杏,看着家徒四壁,還有作家的屍體,傻了眼,走投無路之下,才跑到楊公館做女傭。
她談起這段往事時,秦嘉禮正在削柑子,堪稱“纖指破新橙”;一段往事說完,秦嘉禮整好削出一個圓滾滾的果肉球兒,然後以一種要生吞活人的架勢,啊嗚一口咬了下去。
小杏看見他只知道吃,不禁失望:“你不覺得,我的父親很值得敬佩麽?”
秦嘉禮吭哧吭哧,十分專注地嚼着:“還行吧!”
小杏道:“我父親為國家獻出了生命,只是還行麽?”
秦嘉禮暗暗發笑,心說你老父死了,賴國家什麽事呢?面上沒有點破,又咬了一口果肉球,他用汁水淋漓的手指掀開了耳後的頭發:“你看。”
小杏伸長脖子一望,就見他白皙潔淨的耳後,蜿蜒着一條長而猙獰的傷疤,危險地蟄伏在頸動脈的旁邊。她詫異地睜大眼睛:“這是……”
秦嘉禮吞完了整個果肉球,于是一根一根手指的舔果汁:“日本人炸的。”
小杏眼睛睜得更大了:“你以前是……抗日将士?”
秦嘉禮想了想,答道:“算是吧!我那會兒吃北大營的飯,晚上做夢的時候,日本人就開火了,這疤——”他頓了一下,流裏流氣地笑了,“這疤跟抗日沒什麽關系,當時我睡着呢,不知道怎麽,睡到了身邊人的胸口上去,替他挨了一下碎彈片,要不是我這一挨,他估計就翹辮子了。”
小杏嘴巴也張大了:“那他一定很感激你吧!”
秦嘉禮翻了個極漂亮的白眼,長而濃密的睫毛要起飛似的:“他感激個屁!要不是他的緣故,老子也不用借住在楊三這兒!”
小杏因為家庭教育的關系,極其熱愛抗戰相關的一切;聽了秦嘉禮的一席話,她自動過濾了“屁”“老子”等字眼,當場掏出紙筆創作了一首贊美新詩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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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嘉禮瞪着那首詩,感覺詩也在瞪着他:“這是什麽?”
小杏感情充沛地朗讀道:“彈片,把我們相連在了一起,這是緣分,也是枷鎖,更是一種羁絆的見證!感謝你,戰友,你使我感到生命的圓滿!”
秦嘉禮迷茫了:“這到底是啥?”
小杏熱淚盈眶地道:“這是我寫來歌頌你和你戰友的。”
秦嘉禮一挑眉毛:“我戰友?”他對着天空思考了很久,“你不會說的是我幫擋彈片的那個吧?”
小杏道:“是呀!你和他的友誼是多麽的動人,這就是我父親向往一生的革命友誼呀。”
秦嘉禮一揮手:“那是你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我幫他擋這一下,雖然是陰差陽錯,但也算是救命之恩,而且我還為此休克了好幾天,差點醒不過來了!”
小杏立刻被吸引了:“然後呢?”
“然後我在荒山野嶺的小茅屋醒過來,得知那一場仗,我們是敗了,敗得很徹底,當時還沒來得及發表感想,他就給了我一個耳刮子,用刀子似的眼光瞪着我,說不需要我救——老子就納悶了,我也沒想救啊!”
小杏聽完,認定他是在用粗俗的語言掩飾細膩的內心:“你是不是不識字呀?”
秦嘉禮道:“怎麽?”
小杏道:“我爸爸說了,文盲是沒有辦法正确表達自己思想的。所以你一定很熱愛你的戰友,只是你不知道罷了。”她歪歪腦袋,摩拳擦掌地提議道:“幹脆我教你識字吧!這樣你就知道你到底愛不愛你的戰友了。”
秦嘉禮,雖然熱愛婦女,但并不熱愛教師款式的婦女,聞言當即展開逃遁行動。而小杏寫滿了一筆記本的教學計劃,無孔不入地對着秦嘉禮進行熏陶,弄得他是暈頭轉向。
這一日,秦嘉禮因為不想面對小杏的愛的教育,就留在了自己的卧室,望着等身鏡子孤芳自賞。
輕輕一摸自己的瘦削下巴,他心想:“我長得好。”往後退幾步,他拍了拍白格子西式長褲,鏡子裏的腿是又直又長:“人又高。”最後咂了咂嫣紅的嘴巴,向前一傾身體,露出一個風度翩翩的微笑:“而且不顯老。”
做完了這一整套運動,秦嘉禮眉飛色舞地為自己噴上了法國香水:“就算是文盲,哪又怎樣呢?那些搞學問的人,比我漂亮,比我會打仗嗎?”
在秦嘉禮的精神世界當中,自戀是一項很有必要的行為——他若不自戀的話,就會自怨,然後自哀,最後陷入想要自殺的怪圈——美國醫生說,是他習慣了行軍狀态而不能适應和平生活的緣故。
秦嘉禮覺得是扯淡,哪有人不愛和平的?
今日的自戀行為不怎麽順利,只自戀了幾分鐘,便被打斷了。咔嗒一聲,有人打開了他的門鎖,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秦嘉禮以為是小杏,頭也沒回地說道:“姑奶奶,放過我吧。”
來人的腳步一停,随即重重地踢開椅子,仿佛在賭一個驚天動地的氣。
秦嘉禮更确定是她了,嘆了一聲,他低低地笑了起來:“你這女孩兒,被我慣壞了。”
來人沒有說話,走到他的身後,趁着秦嘉禮回頭之際電光石火地捂住了他的眼睛。秦嘉禮嗅着來人身上的味道,感覺不太對勁,不像是小杏身上的香味;不過由于他剛噴過香水沒多久,很不篤定,只當是自己聞錯了。
溫熱的氣息噴在他耳後的傷疤上面。秦嘉禮打消了疑慮,目前只有小杏會好奇觀察他的傷疤。
“別鬧啦。”
冰冷的手指慢吞吞地摩挲着他的傷疤。秦嘉禮被摸得心猿意馬,笑嘻嘻地打趣道:“怕了你了,我承認這是我愛他的标志行了吧——我愛他,別摸啦!”
手指登時僵住了,幾乎是凝固在了傷疤上。
有那麽一瞬間是萬籁俱寂。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過去了多久,手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兩片柔軟的嘴唇。
秦嘉禮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這一顫,仿佛是鼓勵,仿佛是邀請;來人的親吻一頓,緊接着猶如疾風驟雨一般落下,濕漉漉地從傷疤一路輾轉到脊椎中央。
秦嘉禮舒服的同時,又有些困惑,因為這親吻的力度狂野十足,已經脫離了女性的力量範疇。可除了小杏,還有誰會親吻他呢?
這時,來人似乎是不能滿足于只親吻背後,用一只腳封鎖住秦嘉禮的進退餘地,然後雙臂強而有力地禁锢了他的所有動作,猛地把他推到了牆上。
這一下,使來人現出了廬山真面目:深陷的眼眶、高聳的鼻梁、豐滿的嘴唇、窄瘦的臉頰……他是趙雪林。
秦嘉禮當即大驚失色,眉毛驚得要飛出腦門:“你——”
趙雪林神色很平靜,甚至說得上是雲淡風輕。
他雲淡風輕地堵住了秦嘉禮即将破口大罵的嘴,耳根卻在不知不覺間變成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