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韻事
懸樓高閣內,數萬藏書卷軸從極高處鋪下,彌漫着書香。
筆仙坐在朱筆上,懸浮在鳳凰黑木書架前,眼瞳随着卷軸文字滾動一目十行——仙門大選諸多繁瑣由書閣督促,今晚若是不看完,月後就難以按時舉辦。
不得已壓下困倦打工,筆仙眼神幽怨至極,核對事項正認真時,門口忽然傳來動靜。一個熟悉的人影拖着幾米長的白色卷軸,步伐慌張的越過重重書架朝他跑了過來。
“?”
筆仙還沒搞懂這人大晚上不睡覺是要作什麽妖,人影先被他房間的杯盤狼藉絆倒,噗通一聲摔進了內室,還帶倒了不少字畫。
“……收。”筆仙停了卷軸批注,身下的朱筆也應聲回袖,他輕飄飄落地,正對上林祈雲從地毯上爬起來時一張複雜無比的臉。
“完了,褚白!”林祈雲舉着卷軸道,“我好像犯事了!”
筆仙頂着撲粉都蓋不住的黑眼圈,原本恹恹的眼睜開了。
“你犯的事還少嗎?”他挑起眉,意味深長的笑了,“說來聽聽。”
林祈雲沒空理他隔岸觀火,拿起卷軸,徑直往內室的書桌上走去,神色慌亂。
“這回不一樣,”他把卷軸平攤在案上,一手拿過燈座用火苗燙過,漆黑的字越發明顯。
再三确認後,林祈雲薄唇微抿,黑瞳中無措與後悔交織,看向筆仙——
“褚白。”林祈雲瞳孔微顫,“我把蕭宴池害失身了。”
“咔嚓。”
筆仙手中扇子慘遭今日第二次折斷。
“醉酒微醺,言色撩人,心亂如麻,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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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仙坐在林祈雲身旁,指尖燃着細小火焰,一字一字的看過去。
“暧昧不明,衣衫半褪,請赴雲雨,有罪。”
林祈雲捂着臉,已經看不下去了。
燈火幽微中,筆仙沉默的收回了手,困意全然消散了。他看了林祈雲一眼,問:“你為何确定這是他寫的?”
林祈雲絕望:“他字都是我一筆一劃教的,你說我怎麽知道。”
“……”
筆仙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往後靠在了墊枕上,看着滿架子的書開口道,“萬一只是他瞎寫的呢。畢竟他對你那個想法,你不會不知情吧?”
林祈雲還保持着半只手捂臉的姿勢,聲音悶悶的,“都牽着屍體成親了……”
他眼前忽而閃過在蕭府時少年瘋狂而盈滿淚光的眼,一時間更頭疼了,無奈道:“我想不知情都難吧。”
“……請赴,也不一定真赴,”筆仙試圖寬慰,“反正他都死了,你當沒發生過就好。”
林祈雲側過臉看他:“……”
見他如此,筆仙坐直了身子,“……祈雲雲,你是在擔心他跟你一般重生?”
擔心什麽,人已經重生了。
林祈雲繼續惆悵。
他上輩子真心把蕭宴池當成兒子養。
現在跟他說他幹過這種混賬事,而且按卷軸時間,蕭宴池那時候才剛及冠。
他是怎麽幹出來的,為什麽完全不記得?
看林祈雲還在抓腦袋,筆仙理解的拍了拍他肩膀,并不知道他們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
他繼續寬慰道:“放心吧。死而複生本就是逆天而行,你奪舍是撞着身子多日失魂的大運,重生哪有這麽容易。再說,仙門立刻就會對重生采取措施,發現他第一時間——”
“顧青榆就會不顧一切的殺了他。”
“……”
林祈雲放下手。
他苦惱的眸光微沉,猶豫須臾後,還是問出了口:“青榆她……”
“為什麽比我們都要恨他,甚至遷怒于你?”筆仙一手撐頭接過他的話。
白燭上火苗在夜風中跳動,印在筆仙一雙上挑濃黑的眸裏,卻毫無暖意,倒像是戰争伊始燃起的第一把火。
林祈雲看着他。
寧靜的夜色裏,筆仙道:“玄漱大婚那日,我們四人只有青榆及時趕上了婚儀,那日屠戮仙門的封山,也只有她活了下來。”
“眼見摯友慘死,尊長皆沒,後來魔物又滅門蓬萊,她恨到骨子裏才是應該的。”筆仙尖細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卻字字都戳在了林祈雲心上,筆仙雙眸看向林祈雲,“其實我真正不能理解的是你。”
林祈雲微斂眼睫,“嗯?”
“你死了二十七年,一時不能接受你的乖師弟變魔尊,我們都能理解。”筆仙道,“可你見過屍骸骨山,血流漂橹,還對他存有一線期望。又因這慘象對我們心懷愧疚,以至于你一個随心所欲,厭惡高位的人,明明不想當掌門,卻都順着我們來。”
“林祈雲,你怎麽想的?”
筆仙喊了他全名。
林祈雲藏在袖中的五指寸寸捏緊,羽睫在臉上投下陰影。
少年相伴,知根知底。
他知曉他們的難辦與艱苦,他們亦明白他藏起來的矛盾和愧疚。
良久,林祈雲擡起眼,聲音似乎也被夜色模糊。
“褚白,若是我一夜成魔,屠殺仙門,你們會覺得我天生壞種,與你們相伴多年全是為了取得信任,滅世人間嗎?”
筆仙一愣,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林祈雲意料之中的笑了笑,眼中卻泛出苦澀,“若真是這樣,只怕世間除了你們,沒人會信我,蕭宴池也是一樣的。”
“他是我師弟,褚白。我跟他六年日夜相伴,他稚幼少年時便是我相伴長大,你們有多了解我,我就有多明白蕭宴池……甚至更甚,我不是不信他做了那些,我只是想不通性情大變的緣由何在。”
“……”筆仙眸光閃爍,“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我知道。”林祈雲坦白道,“我也明白大殿中你們想讓我如何回答,知道對蕭宴池這一線期望會讓你們寒心,但我依舊想知道真相如何。所以掌門也好,家世地位也罷,有任何我能補償的地方,我都不會拒絕。”
燭火忽而噼啪炸了一聲,筆仙定定的盯林祈雲許久,才輕偏開頭,“知道之後呢,若無隐情,你當如何?”
“……那就如大殿中回答的一般,”林祈雲眸中光芒黯淡,“玄漱為蒼生刃,蕭宴池若真騙我真心以滅世人間,攜微命清理門戶——”
“我義不容辭。”
“所以呢?”
裴铮從劍閣繁重事務中擡頭,看着眼前筆仙和林祈雲,“這就是你們要下山的理由嗎。”
“去看看人間如何,”裴铮的頭都快淹在堆積的竹簡中,他頭疼的揉着額角,指着一身輕裝簡易的林祈雲,“你知道你當務之急是修煉嗎?仙門大選你是打算用凡人身去單挑修士?”
“我凡人身也接了你劍閣閣長十幾劍,”林祈雲聳了聳肩,“還有月餘,以我的天分,不急于一時。再說,我只是出去散散心,很快回來。”
“好吧,那你呢?”裴铮換了個人指,他盯着特地換了身藍白書生袍的筆仙,一雙溫和的笑眼被瑣事磨得失去光彩,“書閣難不成要指望我給你管嗎。”
筆仙心虛的挪開了視線。
裴铮微笑:“祈雲可以走,褚白沒門。”
筆仙試圖掙紮:“書閣可以——”
“想得美。”裴铮無情打斷道,說着把通行令丢給了林祈雲。
林祈雲跳起來接過令牌,朝筆仙做了個鬼臉。在筆仙因嫉妒把他也強行扣下之前,從劍閣裏随便抽了把劍,便愉快的下了山。
那日秉燭夜談後,筆仙把他意思轉達另外幾人,裴铮他們雖沒具體表态,但行徑上卻沒有再逼他站過隊。
山內真正煩擾林祈雲的是蒼梧世內峰長老接連不斷的拜訪,不是賠禮道歉,就是旁敲側擊清河與玄漱近況如何。
什麽近況如何,林祈雲自己都不知道呢!
他朝玄漱代掌門遞的拜帖全都被公務繁忙打回來,打回來還不算,要說他言語不規,要求他行為收斂,待人要有玄漱之風,末了還裝模做樣的加句“辛苦小師叔”。
林祈雲對玄漱不好發脾氣,便煩,一煩他就想下山轉轉。
等了幾日,才叫他等到了裴铮空下來給令牌的機會。
“……”
真是虎落平陽。
林祈雲踢着石子想,以前他願逢何人去往何方,随心便是。現下倒好,找人要遞帖,出門要請令,那些長老怎麽掣肘裴铮他們的,就怎麽拿規矩約束他。
不遵便是不成方圓。
憋悶,但不能違,否則日後掌門高位容易遭人诟病。
林祈雲将石子踢遠,耳邊忽而風動,他擡起手,正好接住了朝他扔下來的香囊。
轉眸看去,一窈窕倩影舉扇面前,在市井喧鬧中,站在茶樓憑欄處紅着臉看他。林祈雲些微一愣,才發現大街上喧嚷的人,或多或少的都在看他。
青年墨發用草繩随意紮成丸子頭,藍衣短袍,衣着簡樸,着裝隐隐于世。奈何神儀明秀,身姿如雪山松柏,眉眼明朗卻莫名昳麗,通身張揚着叫人移不開眼的少年氣。
看得出來,有低調的心,沒長低調的臉。
叫旁人被如此圍觀,可能多少有點羞怯僵硬。但林祈雲只掃了一眼香囊,就旁若無人看上去。
那女子被他看得害羞,直往後躲,反倒是她的婢女大膽招呼着:“公子!收了香囊,上來玩——”
清脆的聲音未落,林祈雲就捏着香囊沒什麽表情的走進了酒樓。
所有欄杆處的姑娘都愣了,接着全都歡喜又意外的炸開!
她們聚在一起,叽叽喳喳震驚道:“他真要來?!”
“我從小到大沒見過這樣絕色的人!”
“我臉上有沒有沾點心?頭發有沒有亂?”
“我今天應該戴那只花鳥釵子的!”一個小姐懊惱道,說完,她杏眼轉了轉,“我們在這排戲,那公子來了好嗎?”
“這有什麽!不就是等他嘛?”最開始喊林祈雲的丫鬟道,“再說,這不還有一位公子嗎?”
衆人便都朝最外圍坐着的人看去。
那人一手撐頭,修長的指節正翻着話本。聞言擡眼,一雙幽黑深邃的瞳中氤氲着星點般的暗紅。
他一頭烏黑短發雜亂卻不失層次,最長也才過肩頭。額上覆着鎏金滾絲豔紅發帶,發帶順着額鬓編進烏發中,配上一身黑底紅衣和俊俏姿容,散發着一種獨特的異域美。
令人見之折腰。
剛剛說林祈雲絕色的女孩看直了眼,小聲糾正:“好吧好吧,也不是沒見過……”
“今日是撞什麽大運了!”丫鬟喜滋滋道,臉上都笑開了花,“一天兩大絕世美男,我無憾了。”
姑娘們被逗得脆聲如鈴,歡笑溢滿了整個雅間。
莺聲燕語的間隙中,有人紅着臉開口搭話:“公子,你如何知道丢香囊下去,那位公子定會上來的呀?”
翻書的人停了手,瞳中暗紅無言消失。他薄唇微揚,眉梢眼角都浮出溫和的笑意。
“嗯……”他聲色清淺,“因為……”
他轉過頭,正好跟走上酒樓撩起雅間珠簾的林祈雲四目相對。
“我等他很久了。”
林祈雲面無表情的看着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