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幻戲
珠簾晃蕩。
林祈雲放下靠在珠簾上的手,只見眼前女子各有風姿,情态嬌俏的撐在雅間木桌上,皆意味深長的看着他。整個雅間都彌漫着女子濃郁的脂粉味,刺得他鼻酸,情不自禁的往紅衣少年身邊走了兩步。
他忽視掉少年看他的灼熱目光,提着香囊問道:“香囊哪位小姐的?”
“我們也很想告訴你是哪位小姐。”一個長相妖豔的小姐拖長聲音道,“可惜……”
話音未落,丫鬟眼睛發光的從她身後蹦出來,玉指點向外側紅衣人,“可惜是那位俊俏小公子的呀~”
俊俏的紅衣公子合上書,朝林祈雲輕微颔首。林祈雲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兩秒,便挪開了,他後撤兩步,關上了雅間的大門。
似乎早料到了他會如此,俊俏公子也不惱,反而拿起茶杯抿茶,發尾紅綢随動作落在肩頭,尾部金珠晃蕩。
有小姐見狀調笑:“公子為何關門,是想和我們做些不可告人的事不成?”
林祈雲也笑:“你想如何不可告人?”
“你這般好看,我倒是想和你共赴雲雨。”拿手帕遮臉的姑娘模樣怯生生的,話卻十分大膽,語氣可惜,“然而我們早就答應了那位公子。”
林祈雲五指在聽見“共赴雲雨”時下意識一縮,面上沒有任何變化,聞言也不看旁人,續而笑道:“哦?”
他樣貌精致,立如芝蘭玉樹,笑同朗月入懷,叫人心尖發顫。羞紅臉的小姐眼神閃爍幾分,心裏剛湧起對他人承諾的後悔,下一刻擡眼就見紅衣少年一雙墨中泛紅的眸悄然盯着她。
“……”
好吧。
她不舍的推了推丫鬟,丫鬟了然,寬慰的拍上了她的肩。
剛要動作,卻見林祈雲擡手間指尖一閃,所有門窗剎那間都被疾風撲上,拍出聲響!卷簾落下,四處聲響不斷中,整個雅間被封的嚴嚴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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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一怔,叉腰道:“公子,我們好心邀你共飲賞戲,你這是何意呀?”
“談不上何意。”林祈雲靠在門上,雙手抱臂道,“畢竟你們一群女妖,用妖氣這麽明顯的香囊招人,我也想知道何意。”
洋洋盈耳的喧鬧忽而靜了。
下一瞬,雅間昏暗無比的室內,女妖們相視一眼,詫異有之,嘆息有之,最後卻都彙聚成銀鈴般陰冷的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她們的身形都在黑暗裏淡去,原本所在處驟然燃起無數青色火焰!
整個室內仿佛成為了一片純黑的空間,除了紅衣少年身旁外的所有桌椅壁飾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從黑暗中瞬間鋪下來的重重紅帷,光怪陸離的戲臺立于空間最中央,無數衣着各異的皮影紙人在紅帷後隐隐綽綽。
林祈雲冷眼看着,指尖在劍鞘上敲動。
他時刻準備着一劍殺了這群妖物,可直到皮影在乍起的鑼鼓管弦聲中建起了雲霞雪山,樓臺亭閣,四溢的妖氣也沒有朝他來的意思。戲臺上仙山和人間交替顯現,無數配角小人登場,倒像是真要給他演一出大戲。
喧嚣的間隙裏,林祈雲斂眸,稍微松了些警惕,側眸看向身旁泰然處之的紅衣少年。
“和妖怪同流合污,拿香囊引我,”林祈雲靠他三尺遠,聲音清晰,“蕭宴池,幾日不見,你本事漸長。”
蕭宴池把茶杯放在空懸的黑暗中,“我并沒和你計較在蕭府抛下我走了的事。”
“計較?我該繼續在魔修地盤陪你玩過家家嗎,”林祈雲側頭看他,“倒是你只身一人來蒼梧世,嫌命長?”
“……”蕭宴池錯開眼神,避重就輕道,“戲要開場了,坐嗎?”
林祈雲捏緊了香囊,蹙眉朝他走去。
他步伐如風,砰的把香囊磕在蕭宴池身前,手撐在一側桃木椅的扶手上,嚴肅的直接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蕭宴池薄唇微抿,再度擡眼看他。
“或許我只是想見你。”
林祈雲冷峻神色聞言一滞。
他腦中驀然回想起卷軸上力透紙背的“有罪”二字,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
蕭宴池卻帶着笑意指向前方,“開場了,師兄,有什麽等看完後再問吧。”
這聲師兄把林祈雲叫的喉口一噎,猶豫再三還是在桃木椅上坐下,沒再追問下去,這個态度他也問不出什麽來,只能先順他意。
他倒要看看是什麽大戲,值得魔尊跟那麽多女妖來框他。
眼前帷幕一寸寸拉開,随着一聲尖銳的“話說——”開了場。
只見戲臺上出現了兩個皮影人。一人白衣滾金邊,玉冠半束發,意氣風發,拿着一把極薄的劍砍倒了魔物。而另一側,一個穿着破爛的少年渾身染血的看着他。
開場白道:“話說約莫四十年前,中陸第一修仙世家清河林氏嫡子,林氏祈雲拜入玄漱成為大弟子後,曾在清河邊境斬妖除魔,偶然救下過一個少年。”
話音剛落,林祈雲就面無表情道:“錯了。”
蕭宴池歪頭,“是嗎?”
林祈雲無言以對,只當他在打趣。
兩人繼續把目光放在戲臺上。
爛俗的英雄救美情節很快過去,無數女聲沉着音調,附和畫面移動給兩人配音。白衣青年被木條絲線操控,朝破爛的少年伸出手,“我乃玄漱林祈雲,見你根骨非凡,可願拜入玄漱門下?”
少年身上血肉模糊,擡頭落淚,黑線描摹的水滴從眼眶裏簌簌而下。他牽上白衣人的手,“仙君救我一命,日後仙君何在,宴池何在。”
白衣仙君牽起了他,兩人深情對視,好似一眼萬年。
畫面外的林祈雲看這就像沒穿之前看霸道總裁跟小白花一見鐘情,冷漠啧道:“離譜。”
蕭宴池津津有味地輕笑,發帶上的金珠跟靠背磕出鈴铛般清脆的響聲。
而後戲臺場景再一轉,這回真實了些,不再是皮影戲。平面人物逐漸立體,由畫面轉向幻境。
青山入眼,雲霞之下,清秀少年劍式利落非凡,猶如挽花劍舞。白衣仙君在他身側,欣慰道:“宴池,玄漱已經沒什麽能教給你了。”
少年慌亂起來,“師兄要趕我走?”
“不,我們下山。”
少年臉色頓時雲開雨霁,高興的跳了起來,一把摟住了仙君的腰,“師兄去哪,我便去哪。”
林祈雲一手撐頭,對這角色崩壞的兩人絲毫沒有代入感,剛要評價“爛俗”,畫面再度一轉。
這回不是少年練劍,降妖除魔的場面。林祈雲坐直了些,只見戲臺上妖氣越來越濃,畫面也跟着越來越真實,幾乎可以媲美場景重現。
那是在旖旎着春色的房中,交疊的人影和月色花影糅合,暧昧不清。
林祈雲已經對這戲失去了興趣,他不記得自己幹過掃.黃這種事,只當這是胡亂編排的額外劇情,神色正淡然,忽而在場面流轉時一怔——
他看到了醉成一團的筆仙和烏洵。
夜色如水,桃枝亂顫。房外烏洵在庭院內抱着酒壇,醉的人事不知,搖搖晃晃的往房門處走,一聲一聲的拍着門。
明明沒有配音,林祈雲耳朵裏卻伴着聲聲心跳,響起了烏洵爛醉如泥的聲音。
“林祈雲……滾出來喝酒……”烏洵抓着門道,“你拿我蠱蟲下酒……沒完……”
“我要毒死你……”
醉語無人回應。
房內四處都是碎掉的酒壇,醺人的醉意跟月光一起流瀉。清酒打濕了地板,也打濕了人的衣衫。他昂貴潔白的衣袍被扯開大半,身上都是酒,砸碎的瓷碗碎片割傷了他纖細的腳踝。
血液從傷口處流下,被人捏在手掌中,猩紅與淡酒融在一起,房中只剩下暧昧的味道。
“烏洵在叫你。”壓在他身上的人啞聲道,“他會聽到……”
“不要管他……”
他頭很疼,意識也不太清醒。腳踝傷口的痛覺順着神經末梢傳遞,疼的他雙眼迷離,蓄滿淚光,偏偏臉被酒意燒的通紅,端的是風華無雙。
他不清楚自己如今何種樣貌,想來大概是勾人的,不然身上的人不會喘着粗氣,渴求的看他。
“師兄,”那人在動作前牽起他的手,輕柔吻在指節,黑發紅眼,聲色裏壓抑着極致的忍耐。
“我是誰?”他問道。
他放下他的手,俯下身來,灼熱的吐息灑在脖頸側,似乎在急切的求着一個回答,再度問道——
“我是誰?”
畫面外林祈雲腦袋一聲嗡鳴,他噌的一聲站起來,雙耳通紅的拔了劍!
幾乎是羞愧到氣急敗壞的程度,清亮劍光一閃,卻砍不滅這畫面,只傳來無數女妖吃痛的尖叫。不知是不是報複,專攻此事的女妖們哼了一聲,戲臺上的東西越來越清晰,捏造的越發狂妄。
眼見妖精打架越來越過分,林祈雲窘迫到無以複加,情急之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劍入鞘,轉身就用雙手捂住了蕭宴池眼睛!
蕭宴池猝不及防,被林祈雲撲着朝後倒下,身下的桃木椅承受不了兩個男人的重量,頓時散成一把流光跟着兩人一起摔在了這片純黑的空間裏。
流光四散中,蕭宴池背部隐隐作痛,他睫毛掃在林祈雲掌心,頗有些無奈:“師兄,那兩個人的臉我都沒……”
“閉嘴,”林祈雲現在聽不得他說話,紅着臉道,“看不清才對!全是假的,都是胡說八道!”
“……”蕭宴池放棄抵抗,他乖乖躺着,“可我什麽沒聽到。”
“……”
就是因為什麽也沒聽到,
所以才吓人。
林祈雲指尖顫抖。
那些聲音都太瑣碎太真實,林祈雲甚至連衣擺摩擦的動靜都聽見了。女妖沒道理見過筆仙他們,修為産生的幻象也絕對……到不了這種以假亂真的程度。
這只能說明——這些都來自于他自己的記憶,無論他記不記得,都存在的記憶。
也就是說,真的發生過。
林祈雲目光緩緩挪下,看着被他捂着眼睛的這張臉,心亂如麻的想道,請赴雲雨真的發生過。
他跟蕭宴池真的發生過。
他真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