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階
蒼梧世主峰大殿內。
老者負手站在雪山白玉前,面沉如水,一雙蒼老的眼目光如同鷹隼般釘在眼前數位修士上。殿內安靜沉冷得似乎霜雪都要凝冰。
“……你們的意思是,”老者聲音響徹大殿,“三峰峰主,兩閣閣長,全都丢了眼下大選的要事,跑了去蓬萊峰?”
“劍閣裴铮長老特地讓晚輩來通知代掌門,”其中一個修士察覺老者壓着的怒氣,作揖恭敬道,“說是蓬萊長老有要事,權衡之下,不得已而為之。”
見他如此,其他修士也跟着作揖。
“禦靈峰也如此。”
“藏書閣亦是。”
最後一個沒跟上節奏的修士尴尬的撓了撓頭,身上的羽毛被抖落幾根,他也作揖道:“額,神獸峰不是……我們峰主純粹就是,在外面殺瘋了,還沒回。”
那老者越聽神色越冷,從鼻子裏嗤了口氣,猛地震袖,厲風便呼嘯着從神獸峰修士腳底刮過,那修士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整個人身形頓縮成一小窩黑色旋風,變成了一只瑟瑟發抖的鳥落在身旁修士的肩上。
“一群不知道孰輕孰重的小子!”老者怒道,“大選關乎仙門失地收複,豈能如此尋常對待!”
白玉宮殿空曠了他的聲音,回聲傳響,盛怒下四個小修士都不由自主的被震退半步。他們互相發怵的看了一眼,眼神交流間,不知是誰一腳把劍閣的人踢了出來。
劍閣修士差點摔了,幽怨的朝後掃了一眼,身後人瞪他:快上!
他嘴角抽了抽,無奈擡頭,擡手把肩上的鳥護在懷裏,再度致歉道:“代掌門,裴長老此番行事欠妥。同晚輩說過,您若是有要事相商,可去蓬萊峰尋人問罪,他們自會領罰。”
老者聽完,不僅沒熄氣,眼中寒芒反而更甚。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輩,竟然還要他屈尊纡貴去蓬萊峰問罪?
要不是二十多年前玄漱大婚和仙魔大戰重創仙門,仙門無人,哪裏能讓這群目中無人的小修當上蒼梧世峰主如此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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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慮一會後,他指着黑鳥,涼道:“神獸峰怠慢要事至此,你便去一趟蓬萊峰讓他們前來主峰領罪。”說着,冷哼一聲,“峰閣之主,如此任性,自是要認錯表率。”
躺在其他修士懷裏裝死的鳥:“……”
在滿堂冰寒中,它緩慢的從劍修懷裏爬起來,用一雙羽翼先作揖領命,然後一雙又黑又圓的眼睛眼含熱淚的看着身後一群人,試圖用眼神祈求同行。
所有人都默默移開了眼。
黑鳥欲哭無淚的飛走了。
而此時的蓬萊峰,劍光四溢,湖面如同風暴将臨般波濤洶湧,青苔亂石不斷被長劍餘威劃出劍痕,再在複原術法中回歸初貌,爬上密密麻麻的蠱蟲。
林祈雲往大殿內奪命奔逃,跑着跑着腳下大殿地毯就成了一張純白卷軸,碩大的朱紅毛筆在其上龍飛鳳舞的書寫着,成了一個圓滾滾的“縛”字!
林祈雲雙眼瞪大,剛想揮劍,下一刻無數金色藤條就從腳下鑽了出來,牢牢捆住了林祈雲!
長劍哐當一聲落地,林祈雲擡頭看向坐着筆懸浮的筆仙。
“你挺能跑啊,”筆仙微笑道,“祈雲雲。”
林祈雲心情複雜,“你們真的有必要嗎?”
“有啊。”烏洵捏着蜈蚣從廊後走出來,一張陰冷的臉上加了幾分沉郁,“又加了一百四十六只蜘蛛。”
“……”林祈雲無言以對,他掙紮着朝旁邊看去,裴铮和顧青榆一暖一冷,靠在蓬萊殿的水晶柱上,裴铮臉上還帶着笑。
“咱兩沒有私仇吧,裴铮,”林祈雲抱着些微希望的問道,“我剛回來,他們集體欺負我,你不管管?”
“唔……”裴铮溫潤如玉的眼中蘊着清光,“可他們想抽你想了二十七年,我這會阻止,他們會連我一塊打的,我已經幫你備好藥了,不會死的。”
“……”
這個黑心的笑面虎!
林祈雲放棄了,他幹脆借着藤條拉力躺在了上面,“要殺要刮來吧,”他擺爛道,“反正你們一群修士欺負凡人,是欺淩弱小,犯戒要領罰的!一起挨抽!”
筆仙收了筆,将手中折扇一展,眯着眼走近了林祈雲。
他刷的在林祈雲身前展開一幅卷軸,林祈雲定睛一看,筆仙獨特的圓潤字體上赫然寫着《林祈雲欠抽大賞》。
“?”
林祈雲掃了一眼卷軸,又看了一眼筆仙。他揣着一副“你們沒事吧”的表情,發現這卷軸最開始的時間竟然開始于四十年前。
再粗略看下來,卷軸上他的欠抽行為已經快鋪到十米之外了。什麽“用蠱蟲炸串吓人”“騙裴铮醉酒把師叔削成地中海”“燒蓬萊仙草把顧青榆外套撩了”“在筆仙臉上畫烏龜”赫然在列。
林祈雲先是堅信自己絕對沒有這麽禍害,然後看了幾條發現自己好像真尼瑪幹過。他沉默着跟筆仙對視兩秒,有點尴尬的笑了。
“我們年少相識,感情甚篤,”林祈雲語氣服軟,“二十七年不見,不好好吃一頓,就這麽一起挨打也不好吧?”
“一起挨打?”筆仙雙眼笑成一條線,“青榆是峰主和長老,我和裴铮掌管兩閣,烏洵手下也有一峰弟子,你覺得誰會跟你一起挨打?”
林祈雲:“……”
合着就我混的死無全屍是吧?
他剛想說話,目光一怔。
一團烏漆嘛黑的東西從空中徑直飛了過來,看起來像只鳥,被顧青榆設在蓬萊殿內的防護陣一擋,猝不及防摔在了防護罩上,整個都差點被拍成泥。
什麽玩意。
衆人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就見那團黑成球的鳥滑落在地,然後變成人形暈暈乎乎的爬起來,擡手跟殿內衆人作揖。他身形搖晃,尚且站不穩,聲音倒是很清晰。
“長,峰主,長老們,”那修士人看着要跪下去了,眼瞳都在轉圈,“代掌門說,說,仙門大選不可尋常對待,讓你們,表率認錯,去,去玄漱峰領罪——”
撲通一聲,他暈了下去。
殿內沉默了,朝林祈雲逼近的幾人全都停在了原地。
林祈雲環視過周遭四人,最後朝筆仙挑了挑眉。
“領罪挨打?”他笑道。
“……”筆仙啪的一聲收了扇子。
林祈雲承認,他是有那麽一點幸災樂禍的成分在的。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蒼梧世分外門內門,內門弟子拜入各大門派署峰,外門弟子統一在峰外山修煉,偶爾只能通過天梯八千階進入內峰受诏。正值春色,林草翠青,又趕上了仙門大選,天梯上的人只多不減。
而往日行色匆匆的弟子們此時都三三兩兩在天梯旁的小道聚成一團,面露奇異的看着天梯正中的一行人。
特別是中間被捆着的那個。
就算旁邊的人已經足夠神仙玉骨,般般入畫,中間人依舊鶴立雞群。眼尾上挑若春桃,偏氣質同雪月霧松,眼眸橫掃而來時,感覺像寒雪迎春,又溫和又疏離。漂亮的幾乎讓人移不開眼。
但随着一衆外門弟子探究的私語,中間人耳朵越來越紅,神情幾乎帶上幾分咬牙切齒。
林祈雲用力踩上天梯臺階,聲音都從牙縫裏擠出來:“這到底是跟我有什麽關系啊?!”
“你耳紅什麽,”烏洵語氣譏諷,“從前被靈霄真人打的從山頂逃到山底,在弟子面前把臉都丢幹淨,也沒見你燥。怎麽,重生一遍想起自己還有臉皮這東西了?”
“師尊教育我,”林祈雲反駁道,“你們針對我。”
“非也,”裴铮在天梯上走的閑庭信步,“大家只是很難碰上你這麽弱的時候,機不可失,打是親罵是愛,都很想你罷了。而且,此番走天梯受罰,并非與你毫無幹系。”
林祈雲呵呵笑了一聲,對裴铮的“打是親罵是愛”不可置否。
裴铮見狀也不惱,續道:“近日仙門大選重開,蒼梧世要吸納凡人入仙界,推舉修士征戰。事關仙魔大事,我們總統大局,其實都抽不開身。”
“……所以,大事纏身也要趕過來落井下石,”林祈雲無奈的看了一眼身後四人,“二十七年了,太記仇了吧你們!”
筆仙正光明正大的坐着筆偷懶,聞言随意道:“報仇只是順帶啊,祈雲雲,大事纏身甘願受罰的原因不是記仇,是二十七年,你死的那二十七年。”
你死的那二十七年。
話音一落,在林祈雲耳裏幾乎蓋住了一切嘈雜。
故友重逢原應有的懷念和感傷忽然覆上了他的神經末梢。
林祈雲略微複雜的垂下眸,想說些什麽。筆仙卻回過臉來,問:“感動嗎,我這麽說?”
然後把林祈雲表情好好觀賞了一番,一臉“我就知道你會這樣”的笑了。
“……”
只覺得傷懷喂了狗的林祈雲微笑:“滾蛋。”
裴铮也在一旁低低的笑,“不見得是假。畢竟此番動作,真的是為了你。”
“……”
“你此番奪舍回來,空有劍境,在魔修地盤活不了,青榆才把你帶了回來。”裴铮細細解釋道,“但你畢竟是奪舍,又是玄漱弟子,其中敏感不必我多說。在仙門立足,你沒有個名頭,只會被人扣上妖邪的帽子。”
“所以我們四人……本應該是五個人,應龍實在回不來,因此在魔修地盤那邊暴跳如雷的殺人呢。”
裴铮音色若清泉流水,溫潤至極,“我們四人地位夠重,親自動手确認你并非妖邪,之後便沒人敢說閑話。但我等關系特殊,總歸信服度不夠,所以還需要一個處罰——在衆目睽睽下帶你走一回天梯,天梯滅邪,你無事通過,妖邪的懷疑才能被清除。之後的路也能順當些。”
“……”
林祈雲微微抿唇看了裴铮一眼,随後垂下眸,一時沒有說話。
他們也沒有接着敘舊,一行五人忽然莫名沉默了下來。
風過林葉,天梯越往上走便愈冷,石階角落都結了一層淺薄的冰。人際也稀少了,竊竊私語的弟子盡數消失,林祈雲就這麽垂着眸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緩緩擡頭,看見了闊別已久的雪山白玉宮。
那不是他記憶中的雪山白玉。
林祈雲眸色微暗,轉身看向眼下四人,突然開了口:“……玄漱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四人一愣,神色猶豫,并不回他。
“……你們把我當傻子嗎。”
林祈雲蹙眉道:“只讓我活下來,讓我隐姓埋名當個仙山護佑的凡人就行,何必這麽大費周章。證我清白,又衆目睽睽下讓仙山弟子知曉我,帶我去玄漱峰,你們這哪是要我走路順當,這是要我恢複身份去震驚三界吧。”
“震驚三界遠不至于。”烏洵補道。
“重生甚至都不給緩沖,如此着急,”林祈雲神色嚴肅起來,“所以玄漱出什麽事了。抑或是……”
“明書出什麽事了?”他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