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狗友
他震驚的扶住車身,剛要發問,鋪天的白光便淹沒了他。
林祈雲被刺得半眯着眼睛,一股熱浪撲面而來,他擡着一只手臂擋在眼前,眼瞳被灼的微微起霧。一陣極短促的視盲過後,他眼前豁然開朗。
玄漱山底夜風粘膩又潮濕的血腥味悉數散去,微涼的晨風帶着花香入了鼻腔。林祈雲放下手,金陽初升,晨曦從遠方仙山處落在他眼瞳中,照的他一雙桃花眼清透如琉璃。
而他眼前,數十座仙山雲霧飄渺,環抱而生,複雜而震撼的鎮山大陣旋繞巨峰之間,在紅日晨曦中靈光四溢。
每座山峰高處都建立了樓閣宮殿,各具特色。林祈雲極力眺目看去,認出了孤廟金鐘,青鳥雲臺,黃金殿宇,還有中央最顯眼的雪山白玉宮。
他目光一怔,沒想到代表玄漱的雪山白玉還能在上面。
思緒楞然幾秒後,他便想通了——玄漱是出了一個蕭宴池,但殺了蕭宴池的,是玄漱的嫡系大弟子——明書。
林祈雲眼前頓時浮現出那日雪山裏冒雪給他送飯的軟糯少年。
事情的發展永遠是不可預料的。
當年在玄漱山,春日遲遲裏,他圍觀蕭宴池授課,陽光照的他暖洋洋的,就那麽慵懶的半眯着眼看。
蕭宴池是天才,所有東西都講的精簡且迅速,把明書聽的無比懵圈,都快急哭了也不敢跟他師尊講一句聽不懂。
林祈雲睡意一下給樂醒了,把明書笑得羞愧至極,臉都在午後暖陽中紅透了。蕭宴池見狀,捏着書簡,噙着無奈笑意,輕輕敲了一下他的額頭。
“擾亂課堂。”蕭宴池柔和道。
“擾,擾亂課堂!”明書也跟着接道,臉越發的紅。
那時林蔭簌簌,春光融融。太美好了,以至于林祈雲想起來就愈發愧疚和不解。
明書最為敬重他和蕭宴池,把玄漱當家,不會缺席玄漱任何一個重要場合。所以大概參加了那場血洗仙門,牽着他屍體的大婚,眼睜睜看着蕭宴池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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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什麽想法呢。
是不是也不可置信?
但師尊成瘋,師叔慘死,門派崩裂的事實擺在眼前,就算他年紀尚輕,溫和處世,也只能被命運硬生生逼着一人一劍能蟄伏二十七年弑師救世,還要硬生生扛起玄漱。
魔物英雄皆出此門,一人滅世一人救世,林祈雲用腳都能想到扛起玄漱的艱難。但很明顯,仙山上熠熠生輝的雪山白玉宮告訴他——那孩子做到了。
林祈雲思緒複雜的收回目光,他唇線微抿,看着馬車逐漸駛入平路,往鎮內行駛,張口道:“師尊要是知道我讓他徒孫這麽難受,他怕是要踢開棺材板抽我。”
“玄漱以前風光的時候,真人也會踢棺材板抽你。”顧青榆平淡道。
林祈雲唉聲嘆氣:“不一樣……”
“……你愧疚什麽。”顧青榆道,“是你幹的?”
“……說不清。”
他愧疚太多,愧于對人間煉獄沒有真實認知,愧于前世朝夕相伴六年真心以待,愧于他創造了蕭宴池,養大蕭宴池,卻在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麽的情況下讓他變了一個人。
無論他願意承認還是不願意,一路上的慘象總不是假的——他的師弟荼毒生靈,就算想不清楚理由,那也是錯了。
林祈雲眸光黯淡了下去,顧青榆扯着缰繩,駕馬速度慢了些,“明書比陳頌年争氣。好在你挑徒弟的眼光還算可以,當時仙門百家融合的時候,為一個虛無的名次吵得昏天暗地,他拿着你的微命,能說服的說服,說不了的就打服。”
她朝仙山中間微微擡首,“把玄漱弄到那個位置,他沒你想象中脆弱。”
“我知道。”林祈雲更愧疚了,嘴角牽起一個苦笑,“顧青榆,你在安慰人嗎?”
“畢竟你死的很慘,還很早。”顧青榆毫不客氣道。
說着,顧青榆捏着缰繩的手繞了兩圈,猛地往後一拉。馬蹄揚起,塵土飛揚,走進了市集內。
人聲喧嚷開始成為他們的背景音,早起的早餐商販燃起了炊煙,市鎮在朝陽中蘇醒。仙山庇佑,此地民生跟玄漱山底簡直天上地下。
林祈雲心情沉重的看着,嘴角稍微松了些。顧青榆瞟他幾眼,似乎有些猶豫,最後還是開口道,“那孩子,沒當成蒼梧世的掌門。”
蒼梧世大概就是仙門百家聯合宗門的名字。林祈雲撐着頭,目光在街市上一張張人臉掃過,“為什麽?”
“他給你們立了一個碑,世人争議極大。”
林祈雲不太意外,“嗯,他向來敬重我。”
“我的意思是,他給你和蕭宴池立了一個碑。”顧青榆道,“合葬。”
林祈雲:“……”
林祈雲:“啊?”
車馬行進着,鎮上行早居民頻頻朝車上看來。倒不是因為車上兩人一身血太駭人,畢竟亂世,活在仙山腳下,他們時常見到渾身染血,剛從外面征戰歸來的修士。
只是很難見到這麽好看的人。
車上一個唇紅齒白,墨發如緞,清貴得跟玉人一樣,通身白金貴氣逼人,又張揚着一股肆意的少年氣。另一個青衣白袖,貌比西施,冷得黑沉眼眸目光所及之處似乎都能冰凍三尺。
那玉人現下困惑的挑眉看着旁邊人,原本自責的神情緩緩收了回去。
“顧青榆,你又說成親,又說合葬。”林祈雲終于意識到有點不對勁,“一句兩句就算了,今天話這麽多,這不像你會幹的事啊。”
顧青榆半擡眸子看他,“今日特殊。”
“什麽特殊?”林祈雲心下逐漸浮現不好的預感。
顧青榆皮笑肉不笑的彎了嘴角。
林祈雲心裏咯噔一下,當機立斷跳車逃跑!
從小到大,林祈雲見到顧青榆笑寥寥幾次,這女人可怕的很,每次笑完總有人要見血!他反應不可謂不及時,只是他如今一個只有劍道的凡人怎麽比得過驚天一劍的正經劍修?
林祈雲甚至棄了劍提速,但沒跑兩步,後腰就被膝蓋猛踹!襲擊的人收了力氣,痛感縮小,但沖擊力卻被放大!林祈雲被踹翻身在地,剛狼狽的睜開眼睛,顧青榆就居高臨下的抓住了他衣領。
冰冷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林祈雲雙眼微瞪,對上顧青榆一雙瞳,覺得此時此刻的顧青榆跟那蕭家咧嘴笑的魔修沒什麽兩樣了。
“你跟魔尊關系匪淺,現下奪舍歸來,不能堂堂正正登蒼梧世的門啊,林祈雲。”
顧青榆表情嚴肅,聲音裏卻有壓不下去的幸災樂禍。
林祈雲如同案板上的魚,他皺眉揉着後腰:“顧青榆,有私仇也二十七年了,你不要太小氣吧?!”
“私仇,”顧青榆湊近了些,滿張臉都寫着不懷好意,“我辦正事,怎麽會跟你林少爺多年前燒我蓬萊仙草有關呢。”
林祈雲:“……”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要換以前他修為還在的時候,哪裏會被這樣欺負!
他深吸了口氣,準備跟顧青榆拿年少情分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然後就見顧青榆從懷裏拿出了一塊青白色的玉珏注入靈力,放在嘴邊,似要通訊。
林祈雲:“?你幹什麽?”
顧青榆把他衣領提了提,抓的更緊,玉珏很快就傳來回音,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在嘈雜聲中傳出來,如流雲清風。
“青榆,何事?”
“讓他們來蓬萊峰頂彙合。”顧青榆言簡意赅道。
林祈雲一聽這聲音,目瞪口呆道:“不是吧,顧青榆,你一個人不夠你要他們一起來混合多打——”
顧青榆“啧”了一聲,一掌劈暈了他。
玉珏裏的人對這動靜沉默須臾,問道:“青榆,是有什麽要緊事嗎,我和烏洵都不太能抽……”
“有。”顧青榆道,“來抽林祈雲,千載難逢。”
玉珏那處嘈雜的聲音忽然停了,安靜得似乎萬籁俱靜,落針可聞。
顧青榆忽然笑了,車水馬龍裏,她笑得像是冷寒中綻開的花,神色遇春般暖了起來。
“一刻鐘,能到嗎?”她問道。
“能。”沉默了許久,玉珏處傳來顫抖的聲音,“所有人,都能。”
林祈雲再睜眼,已經脫離了人間的花天景地。
他周身流觞曲水,眼前蓬萊亂石青苔橫生,亂石之上青鳥模樣的雕塑栩栩如生,交隔錯亂,跟遠處樓閣相得益彰,別具美感。
林祈雲被顧青榆劈他後頸那一擊的餘威疼得龇牙咧嘴,一邊暗罵顧青榆小人,一邊環視周遭。
他正被捆在雲煙缭繞的白英圓臺中央,目力所及除了亂石樓閣就是湖水——如果沒猜錯,這就是他在山下看到的青鳥雲臺。
蓬萊回歸自然又追求仙氣飄渺的風格太獨特,林祈雲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左顧右盼,沒看見顧青榆人影,剛想喊一喊,身上繩索驟然一松,四肢束縛就被放開了。
林祈雲有點一頭霧水。
“……”
這是要幹什麽。
他略微茫然的站起身,朝後看去。
身後是瓊樓玉宇,層樓疊榭的蓬萊宮殿,而在宮殿前,插着一把靈光內藏,品相絕佳的劍。
沒有一個劍修會不對神兵心動。但林祈雲只站在原地跟這劍面無表情的對視幾秒,并沒有上前拔劍的意思。
“你們是真有意思,全是重逢就想打架,和平點會死嗎?”林祈雲抱臂身前,對着空氣道。
而後他聳了聳肩,随意道:“反正我不拔劍,你們愛誰誰拔,對手無寸鐵的凡人出手是違反……”
話音未落,林祈雲只覺耳側風聲瞬動!
他即刻避讓,長袖被利刃刺破,帛裂之聲頓起。林祈雲震驚的看了一眼袖子,在來人攻勢下連退數步,本就算不上完整的衣袖被長劍割得幾乎可以稱上褴褛了!
林祈雲認慫,襲擊的人反而越來越猖狂,跟要在他衣袖上雕花似的!
他忍無可忍,終于退至劍邊,猶豫片刻後猛的拔劍橫掃!
劍式如彤雲出岫,截斷來者攻勢。接連幾招,劍影漫天,林祈雲劍招敏捷,雖氣力不及,卻堪堪能打到平手。
最後一招,林祈雲長劍如白虹貫日,來人微微一笑,倆兵相擊似鐘鼓齊鳴,蕩開一陣氣浪!
來人展臂後退,步如踏雪,輕飄飄落在湖水上,聲色溫潤如玉。
“二十七年,劍道一事,你倒是始終如一。”
林祈雲也放下了劍,微微喘息片刻後,他提劍指着眼前豐神俊朗的人,破爛的袖子在風中飄蕩,“姓裴的,賠——”
“賠錢一百四十三兩!”
有人接過他的話,林祈雲皺着眉頭看去。只見遠處蓬萊屋梁上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躺在重檐上咬着筆,手裏還拿着一支朱紅毛筆,在林祈雲身上指指點點,“雖然破爛,但好歹是難買的錦雲緞,成衣五百兩算……”
書生從屋頂跳下來,踩死了一只蜘蛛,拉着嗓子道:“裴铮該賠你一百四十三兩!”
說着,他抹粉的臉往前一靠,正好躲開了一把銀光小刀。
穿着苗疆服飾的青年陰冷的靠在石梁上,冷聲道:“可我蠱蟲千金難買,筆仙,你如何算?”
筆仙眼睛咕嚕咕嚕的轉起來,最後毛筆指向林祈雲,他笑嘻嘻道,“烏洵,我把他狠狠揍一頓,給你賠罪?”
苗疆青年手上還爬着蜘蛛蜈蚣,聞言狹長的眸子掃向林祈雲,“不,他踩了我一窩,我自己揍。”
“……”
媽的。
這群狐朋狗友,日子是沒法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