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物非
那魔物身體都差點在這驚天一劍中崩碎,包裹住全身的黑霧滲出烏黑的血來,灑了陳頌年一身。
血是冰涼的,順着肩膀流到懷裏駭人的頭顱,陳頌年死死咬着牙,絲毫沒有自尋死路的悔意。
他轉頭看像月光下清冷如仙的女子,絕望道:“……師傅。”
女人面無表情的給了他一個眼神。兩指結印,腳下細劍便在月光下如虹般掃出,光影如絲,刺的那魔物連聲慘叫,在光劍殘影包裹住他的那一剎那,魔物劍走偏鋒,巨碩的身體從內爆成數團黑霧,往四面八方逃竄!
劍光順勢游走,沒等黑霧逃出兩步,利刃就攜帶尖銳的劍鳴釘穿了它!
女子神色冷如冰霜,朝他們的方向走來。滿屋的鬼魂妖怪她甚至都吝啬于看一眼,細刃清光翻飛,盡數消滅,無論黑霧還是魂魄,一個也沒逃掉。
見狀,林祈雲連忙朝方才蕭宴池逃跑的方向看去。
蕭宴池正半跪在地上,微微滲血的手捏着一團魂魄,而不遠處持斧的蕭夫人已經被劍捅了個對穿。
他擡頭對上林祈雲的目光,在劍刃如雪中踉踉跄跄的起身,似乎想要往林祈雲這邊來,劍刃和他擦肩而過,沒有半點傷害的跡象。
還好。
兩個都沒什麽事。
林祈雲一口氣剛松下來,就見一道極細的黑霧掩在蕭宴池背後暗處,想要鑽進蕭夫人的身體,而身後并沒有白劍追擊,眼看就要逃跑!
開口提醒已經來不及。
所有人只聽滿耳慘叫逃竄中,一聲格格不入卻又不怎麽明顯的鳥鳴尖嘯插入,而後青鳥劍從蕭宴池耳側呼嘯過,精準釘住了那一串細若金絲的黑霧,劍刃正入中央。
蕭宴池神色沒有變化,回頭掃了一眼,再看林祈雲時正好看見林祈雲眉眼微揚,似乎對這一劍非常滿意。
但他沒能滿意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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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青衣女子斬殺所有鬼魂後,本應收劍歸鞘的人站在林祈雲不遠處停頓一會,不知道思索什麽,片霎間竟然亮劍朝林祈雲來了!
她神色冷淡,跟沒睡醒一樣半含着眸,手下劍招可絲毫不含糊!
林祈雲一愣,下意識提劍迎上,青鳥劍在猶如天塹的壓制中瑟瑟發抖,他吃力的接下三招,長劍橫掃,劍刃如長虹彎月,卡住了女子劍招一處極小的錯處,逼得眼前人不得不因勢回退。
青衣裙擺蕩開,女子輕踏幾步,月光從屋頂被她劈開的縫隙裏漏下來,在寂靜黑夜中映的她樣貌沉魚。
“破。”女子淡聲道,随後所有被釘住的邪物身上劍光大盛,被燃成一片飛灰,在凄冷的夜風中四處飄蕩。
她就在飛灰如雪中擡起了半睜的眼,瞳裏參雜複雜卻又懷念的神色,沉默的看着林祈雲。
她向來情緒向來不顯山露水,此刻神采如此,總有些不真實。
無論如何,
是故友重逢。
林祈雲被這不真實刺了一下,對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而起的不爽也散了——
才怪。
他對眼前人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修為這麽高能這麽利落的朝一個凡人拔劍,八成是看出了他身份故意的!
從前打不過他,這人就是看他虎落平陽,借機蓄意尋仇報複!
林祈雲沒管遠處的陳頌年,也沒看着急朝他跑來的蕭宴池。
他把青鳥劍換了只手拿,擡起手朝女子展示他被震裂輕微出血的虎口,蹙眉道:“不是吧,顧青榆,我幾次三番救你徒弟,你就這個态度?”
顧青榆挽劍入鞘,斜睨過來,剛剛那番複雜神情仿佛是林祈雲的錯覺。
“對奪舍之人,要什麽态度。”她冷然道。
林祈雲:“……”
OK,fine。
好男不和女鬥,林祈雲打不過她,不和她計較。
但總有人要計較其他事情,顧青榆看向陳頌年,唇色微抿,冰霜般的神态便顯出幾分嚴厲。
“陳頌年,滾過來。”
平淡的女聲擲地。陳頌年身形搖晃的撐起身子,他抱着頭顱,眼瞳血紅的走到他們身前,在顧青榆面前跪了下來。
“師傅……”
陳頌年擡頭,壓着哭腔道:“那魔物騙我們。”
顧青榆垂眸看着他,沒說話。
“怪不得來蕭府的蓬萊劍修都只見信不見人,那魔物騙我們!師叔都死了哪來的信?其他人只怕也,也……”
他說不下去了。
他當初知道自己修為遠達不到獨當一面的地步,卻還是偷跑來到蕭府,是想自己有師叔,再不濟還有來到此地的蓬萊劍修們。
他沒想過會眼睜睜見到自己的師叔葬身魔腹。
魔物提着他師叔的屍體出現時,陳頌年幾乎瞬間就明白了——為什麽林祈雲能上身,為什麽一個一個的來接替查蕭府的人全都只見信件。
因為都死了。
“……”
顧青榆輕嘆了口氣,“把他帶回蓬萊下葬,別哭了。”
陳頌年眼淚根本壓不住,“蓬萊回不去,師傅,蓬萊山也有魔……”
“說能回去就能回。”顧青榆道,“跪在地上哭像什麽,起來。”
陳頌年不敢違抗師命,抽噎着爬起來。
林祈雲在一旁沉默許久,聽到“蓬萊也有魔”時,他終于忍不住問道:“魔修是占領了蓬萊嗎?”
顧青榆望他一眼,“回程說。”
“不行。”林祈雲道,“顧青榆……”
“死了幾十年一無所知的人,”顧青榆打斷他,“別在魔修的地盤跟我談魔修罪名。”
那些在話音下藏得極深的入骨恨意堵住了林祈雲的話音。
他楞然的眨了眨眼,就見顧青榆用極其純淨的術火接過陳頌年手上的頭顱。
白火燒骨,灰塵卻沒有被夜風吹散,盡數被顧青榆用手帕認真的裹了下來。
随後她提劍走向門外,身姿卓約,神色愈發冷峻。
林祈雲極其複雜的看了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蕭宴池一眼,跟了上去。
滿屋屍體,滿屋劍痕,滿屋月色。
蕭宴池站在原地,看着幾人背影遠去,沒有擡腳的意思。
他淡然垂眸,不久前在林祈雲身上沾上的雪山松香和血腥味還萦繞在鼻尖,他就這麽等着,等着耳畔腳步聲消失。
等到耳邊只剩樹影搖曳的風聲,他才看着流瀉如水的月光,輕聲開了口,“蓬萊滅門,我幹的?”
黑暗中他瞳色晦暗,緊接着眼前光芒一閃,一個瑩藍色的屏幕出現在了蕭宴池眼前,在他眼底映出一片藍光。
【……嚴格來說,是你幹的】
蕭宴池面上浮出幾分難辦,“蓬萊人……”
【沒辦法的,林寶他總會知道】系統道。
随即想起什麽似的,又急忙說:【祖宗,你可千萬別跟對陳頌年一般,對顧長老動什麽借機滅了的想法,顧長老比你還心狠手辣!】
正在想這件事的蕭宴池:“……很明顯嗎,害陳頌年。”
【……反正,林寶好像沒發現】
蕭宴池神色随即松了下來。
系統無語片刻:【小祖宗,你比林寶提前重生才幾天,現下實力和記憶都沒有,等你恢複記憶,對陳頌年這個态度,你會後悔的】
“是嗎。”蕭宴池敷衍道。
【是的!我真是奇了怪了,你記得起林寶嗎,這麽仇視他身邊人幹什麽?】
“……”
忽然一陣夜風吹來,羽狀複葉的綠樹沙沙作響。蕭宴池一雙半黑不紅的眼看着瑩藍屏幕,濃密的睫毛投下陰影。
正當系統以為他不會回答時,蕭宴池說話了。
“怕啊。”他低聲道。
【……怕什麽?】
“怕我第一眼就喜歡到恨不得把自己白骨靈臺獻出去的人,為別人推開我。”
銀白月色在他紅瞳底映出一輪彎月,蕭宴池盯着系統,突然笑了一聲。
“我會瘋的。”
屍橫遍野,魔物猖獗。
這是林祈雲跟着顧青榆一路從蕭府走出來的真實想法,他幾日重生一葉障目,根本沒把系統告訴他的人間亂象跟眼前真實聯系起來。
聽人說跟親眼見終歸是不一樣的。
顧青榆一路走一路殺,晚上出來作亂的妖魔全都被她一劍捅穿,林祈雲親眼見着上午侍奉過他的婢女被身體裏的鬼魂剝了皮又套上,看着蕭府外的一個老人被魔物開膛破肚。
那魔物朝他們擡起頭時,嘴裏還咬着血腥的腸子。
林祈雲把他殺了。
整個玄漱山底在夜裏已經是群魔的天下,顧青榆和林祈雲兩個人沒辦法一夜之間颠覆,就算有這個實力,身後拖着失魂落魄,連禦劍都難的陳頌年,也施展不開。
兩人只殺擋道之邪,直到雪白劍尖被血染紅,他們才堪堪尋到一輛還能動的馬車。
顧青榆和林祈雲都沒有猶豫,血染了一輪馬車,就把陳頌年扔了進去,駕車急行夜路。
馬車并不舒适,颠簸至極,路上還時不時有魔物不長眼睛襲擊,顧青榆到最後幹脆禦劍并行,來者皆斬,才吓怕了它們,安靜了一段路。
林祈雲駕車要被颠吐了,見顧青榆終于從天上下來,一張沾血的臉毫不客氣道:“你來。”
“滾。”顧青榆臉色也不好看。
“你都多少年劍修了,體力肯定比我這個凡人好,你來你來,真要吐了。”
顧青榆翻了一個白眼。
卻還是腳尖輕輕踏在車案上,接過了林祈雲手裏的缰繩。
在林祈雲手裏能颠吐人的馬車,到了顧青榆手上就平穩了許多,速度卻不減。
林祈雲見狀,随意靠在了車門邊上,指着馬笑罵了句“出息”,語氣卻輕松不起來。
白骨露野在他餘光中飛速閃過,他明明記得以前玄漱山底很熱鬧,人聲喧嚷,但一路過來,屋鎮上熱鬧的只有鬼。
人間在這裏消失了,連燈火都沒有幾盞,變成了地獄魔鬼的地盤。
疾風刺骨,林祈雲一頭烏發在獵獵風聲中被吹散,額發遮眼。
他這才低聲說了句:“二十七年,物非人非。”
風沒有把他的聲音吹跑,顧青榆眉眼冷漠的看向他,“人确實非,你會做奪舍這種惡心事,誰能想到呢。”
“顧青榆,好歹重逢,你說點好聽的吧。”
“能有什麽好聽的,你養出來那麽一個好師弟,想我跟你說什麽好聽的。”
林祈雲被她說的一噎,眸色黯淡下來,“我……”
“不必道歉。”顧青榆打斷他,“反正你也死得挺慘,五髒碎裂,跟那被開膛破肚的半斤八兩。”
林祈雲:“……”
他怎麽不知道他五髒碎裂。
顧青榆掃他一眼,冷笑:“對,你死了。想必不知道蕭宴池那王八蛋幹了什麽。”
确實不特別清楚。
他死的太快,除了系統放的那段場面,其他具體的他一無所知。
他有些想問,但又猶疑,怕顧青榆這女人一怒之下把他踹下車。
都是一起長大的,顧青榆一眼看穿他在想什麽,沒給他半分好臉色。
卻還是蹙着柳眉道:“屠仙界都是他輕罪名。你以為人間為什麽這麽多魔物,全是你的好師弟放的,把太平硬生生變成地獄野火,托他的福,全修仙界現在只有一個門派了。”
“……”林祈雲愧疚地偏過臉,兩手撐頭沉默不語。
顧青榆輕嗤了一聲“真是什麽都不知道”,搖了搖頭,在昏暗夜色中眸光微凝,擡起手來。
陣印在前方迅速結印,馬車直沖着發光的陣盤而去。
“過陣就是仙家的地界,屆時自己去看。”
“對了。”顧青榆又轉頭看他,“你在那邊可能不太好過。”
“為什麽?”
“因為蓮霧和蕭宴池大婚那日,”
刺目的亮光淹沒飛奔的快馬,林祈雲疑惑的轉眸,顧青榆要笑不笑的補完了後半句話。
“蕭宴池是牽着你屍體成的親。”
林祈雲差點從馬車上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