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往事
江南最終沒走成, 被韓文芳半拖半拽地拉到休息區,一屁.股怼長椅上,軟綿綿地往姜北身上一靠, 用行動說明我櫃門已經飄到太平洋了,你們要我回去繼承家業傳宗接代是不可能的。
哪知對面的韓文芳壓根沒注意到兩人的暧.昧舉動,眼睛仍死死黏在江南臉上。
戶外的燈光昏暗, 柔和了她眼角的皺紋和松弛的皮膚,又含着淚, 鼻尖也紅,乍一看,有着一兩分與江南相似的媚态。
她問:“你媽呢?”
江南脫口而出:“死了。”
這是要把天聊死的節奏。
姜北在桌子底下握着他的手, 用了力,示意他好好說話。
江南領悟到領導的用意, 立馬改口:“哦,自.殺了。”
姜北:“…………”
你還不如說死了。
江南說話的口氣毫無波瀾,像死的是別人的媽,無他無關。
韓文芳聞言, 也沒表現出意外, 愣愣一垂頭:“什麽時候的事?”
“大概十……一二三四年前。”江南就不好好回答。
韓文芳這才擡頭,微微傾身:“十幾年前, 你才幾歲?你跟誰過?”
“哥哥,”江南抓起姜北的手,炫耀般地晃晃, “哥哥說他養我。”
韓文芳瞅瞅姜北,又問:“那你親哥呢?”
江南:“也涼了。”
江南有問必答, 反正張着嘴亂說, 一老一小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 但韓文芳不在意,或許是因為她剛死了兒子又死了爹,沒空想別的,也沒接收到江南想溜的迫切心情。看着剛找回來的大侄子,小心而生疏的問着些往事,最後說:
“是我大哥對不起你們。”
“哪有,”江南皺皺鼻子,“你們不是補償我了嗎?啧,只可惜我媽媽沒等到這天,否則她絕對舍不得死……嗷!”
江南一側頭,入目是姜北起伏有致的冰冷側顏,但也沒能澆熄他的火氣:“你踩我做什麽?”
姜北不睬他,強行把韓文芳放在江南身上的注意力拉回來,問:“二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韓文洲是怎麽死的?”
“如你們聽到的,車禍。”韓文芳苦笑着,“修別墅那片地原先是我們家的祖宅,後來把老房子掀了蓋了新房,我爸是個非常傳統……甚至可以說是迂腐的人,他要守着祖宅的地,我大哥陪着他住在別墅。有天晚上,我爸要找大哥,發現人不見了,當時我和文靜嫁了人,不與他們住一起,我爸半夜跑來我家找我大哥,找了一夜也沒找到人。”
“你知道2000年初出了事并不能及時聯系到家屬,直到第三天,才有人來通知我們,說我大哥在寧安市邊界出了車禍,車墜下山崖,人當場就沒了。”
姜北聽着,下意識握緊江南的手,然而江南比他想象的皮實多了,既沒鬧也沒要哄,下巴磕在桌面,眼皮耷拉着,昏昏欲睡,仿佛自帶一個屏蔽器,外人無論說什麽都與他無關,一心只想和周公談理想,渾身透着超脫世俗倫.理的淡然。
姜北接着問:“車禍的事最後怎麽處理的?”
“交通事故,”韓文芳抹一把眼角,瞧着江南臉色,“我大哥半夜開車出門,說是疲勞駕駛導致的,但我爸不這樣想,要求寧安市警方立案調查,以當時的條件,又在山溝裏,能查出什麽?最後不了了之了。”
雖然在衆多對韓文洲死因猜測的版本中,姜北已聽過這一版,但親耳聽韓文芳說,又是另一番心境,因為死的不是別人,而是江南的父親,他如果活着,江南應該會快快樂樂地長大。
姜北的舌根莫名泛起股苦味,沿着咽喉滑下去,久久堵在喉間。他望向江南扇得輕而緩的睫毛,又感慨其實現在也挺好的,畢竟江南已經夠渾了,要是在金錢堆裏泡大,沒準更渾,說不定等待他的真是鐵窗和縫紉機,他們也不會遇見了。
“韓文洲應該有司機,為什麽要半夜獨自驅車來寧安市?”問到關鍵問題,也不知是他的手還是江南的手出了薄汗,姜北分明感覺到掌心相貼的地方格外濕熱。
“這事要從更早之前說起了,”韓文芳怯怯地瞧一眼江南,看到青年歪着腦袋像是睡着了,才小聲說,“我大哥出國前娶過一任老婆,是他的高中同學,也就是外人所說的發妻。當時我大哥年輕氣盛,沒想那麽多,只想結婚,可我爸辛辛苦苦供他十幾年,連我和文靜也不怎麽管,自然不肯讓兒子早早結婚,認為結了這輩子便完了,不同意這門婚事,讓我大哥出國,我大哥也是犟,和我爸談條件。”
姜北猜到幾分,接過話:“韓文洲跟老先生說只要讓他結婚,他就出國?”
韓文芳點點頭:“是,我大哥拍着胸脯保證,不會因為結婚而影響進修。”
姜北:“老先生同意了?”
“他不能不同意,”韓文芳扯出一個笑,很牽強,“我大哥很倔,和我爸杠,我爸不會看着他辛辛苦苦供出來的兒子半途而廢,只能同意,可等我大哥一出國,我爸又變了,他把我大嫂趕走了。”
雖然韓誠已死,按理不該在背後議論已亡人,但姜北十分不理解老爺子專斷獨行的做法。
韓文芳依舊笑着,每個毛孔都透着澀味:“相信你們也聽出來了,我爸是老一派人的思想,愛兒子,更對我大哥寄予厚望,早早便幻想我大哥學成歸國會帶着全家飛升,所以他認為我大嫂學歷低,配不上我大哥,也配不上我們家,趕她走。我勸過我爸,他不聽,我和他老人家的關系也因此鬧得很僵。”
在2000年初,一個海歸的确比一百萬還金貴,別說以前,就是現在,學歷鄙視也依舊存在,講究個門當戶對。
姜北知道韓文芳說的只是“前菜”,遂問道:“後來呢?”
“後來……”
“嘭咚”一聲,一旁的江南腦袋栽在了桌面,俨然一副睡熟的樣子,可姜北知道他只是不知如何就這事發表感言,在逃避而已,眼睛一閉便接收不到韓文芳憐愛抱歉的眼神了。
韓文芳盯着他睡顏看了會兒,想伸手觸摸又不敢,局促地絞着衣角:“後來我大哥回國了,估計他是随了我爸,再加之工作忙,發現他老婆不見了也沒有多問。”
姜北說:“也許是韓文洲猜到老先生會趕人走才沒有問的。”
“不,”韓文芳否定道,再次窺一眼江南,“我大哥……怎麽說,站在女人的角度看,他的确不是個值得托付終生的好男人,他發跡後,又帶了個非常年輕漂亮的女人回來。”
姜北剛想說什麽,江南倏地睜眼,不陰不陽來一句:“難怪有人說韓文洲喜歡收藏漂亮玩意兒。”
韓文芳要解釋,只見江南又眼睛一閉腦袋一歪,睡了,仿佛方才他只是夢了個游,大半夜的還怪瘆人的。
沉默許久,韓文芳才說:“……是的,那女人是這小鬼的親媽,我大哥非常喜歡她,甚至帶她回家住。”
姜北兀自琢磨:“老先生應該也沒同意。”
再漂亮的女人也配不上韓誠的海歸兒子,更何況還是個來路不明的漂亮女人,鬼知道她在外邊被多少人垂涎采撷過。
韓文芳長籲一口濁氣,望向被霓虹燈染紅的夜幕,思緒飄回幾十年前。
“我爸沒同意,但當時我大哥年紀有些大了,我爸想抱孫子,恰好那女人懷孕了。我大哥把那女人帶回家後,不讓她出門,一直養在家裏,所以孩子是我爸看着懷上的,能确定是韓家的種,他也就沒說什麽了。”
這時,江南再一次詐屍:“韓誠只想要孫子吧,還有,我說我媽媽怎麽喜歡把人關在房子裏,原來是跟韓文洲學的。”
這人今晚說話夾.槍帶.棒,口氣中頗有不滿。
韓文芳不等他閉眼,連忙解釋:“不是的,你媽媽在我家至少過得很好。”
“金絲雀當然過得好,好到她後來想不通自.殺了。”
“我……”韓文芳張着嘴,再說不出一句蒼白無力的解釋,“是我大哥對不起你們。”
姜北出聲打斷他們,再讓江南說下去,估計會把韓文芳搞出心梗。
“按您的說法,他母親在韓家過得很好,可江南和我說,從他記事起他母親就是一個人,她最後帶着孩子離開了韓家是嗎?為什麽?”
“因為……”韓文芳狠狠打了個寒戰,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因為我大哥的正妻回來了,時隔十幾年,她帶着她兒子回來了。”
醫院的夜很安靜,風吹動着樹葉沙沙作響,連三人輕微的呼吸聲也給這無邊夜色平添了一份吊詭感。
“我大嫂回來了……”韓文芳喃喃細語,“她說要讓她兒子認祖歸宗,可實際不是這樣的,她生病了,走投無路才找上我大哥的。我爸趕大嫂走時根本不知道她懷孕,莫名其妙帶個男娃回來說是韓家的種,我爸不認,覺得我大嫂是想訛我們家。但那時我大哥已有頭有臉,這事傳出去肯定對他有影響,他差人做了親子鑒定,确定男娃是親生的,可我爸仍是不信,剛好小鬼他媽媽生了,一對雙胞胎,也是男娃。”
姜北大概能猜到當時韓誠的心情,看着懷上的孫兒降世了,并且是對雙胞胎,一下喜得兩個孫子,這可真是喜上加喜,他定不會去管另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
姜北問:“老先生又把那對母子趕走了?”
“沒有,”韓文芳搖着頭,“當時我爸高興極了,忙着找北京的大師給孫子取名字算字,甚至孩子出生沒多久,他就着手準備百日宴,壓根沒閑心管別的。我大哥迫于壓力,趁機把我大嫂他們安排進別墅,為的是堵住我大嫂的嘴,以免她到處亂說。”
江南聽不下去了,直起身撣撣衣服,坐如針氈:“正妻和妾同住一個屋檐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家是清朝穿越過來的呢。怎麽,正妻最後被我媽媽氣死了?”
“不,我大嫂本身病入膏肓,搬進別墅沒多久便病逝了,只留下個兒子,雖然十幾歲了,養不家的可能性比較大,但我大哥想着親子鑒定也做了,好歹是親生的,就養着了。”韓文芳很怕江南,埋着頭不敢看他,自己不在理,無論江南怎麽沒大沒小地拐着彎罵人,韓文芳也只能受着。
故事發展到這裏,按正常套路,正妻死了,小妾該上位了,母憑子貴,就此走上人生巅峰才對。
然而世事無常。
韓文芳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大嫂死後,不知道為什麽,你媽媽變得非常怕我大嫂帶來的那個孩子,剛開始還和他講道理,說你們兩兄弟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還小,要小心照顧,長大了也要互相扶持。後來你媽媽可能是産後抑郁,情況越來越嚴重,不允許那孩子碰你們倆,直到有一天那孩子想抱你,你媽媽徹底爆發了,沒留下一句話便帶着你倆走了,走時你倆還沒滿百天,名字也沒來得及取。”
江南終于來了點興趣:“所以你們給我取了個小名,叫小鬼?”
“不算小名,”韓文芳說,“你爺爺覺得你們兄弟倆打小調皮,左右名字沒定下,大小鬼地叫,大家也跟着叫。”
江南小聲嘟囔:“還不如叫調調皮皮。”
不出所料,他又挨了一腳。
韓文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聽見江南說什麽,自顧自道:“因為這事,我爸更加不待見那孩子,他老人家和我大哥找了你們很久,突然有一天,派出去的人傳回消息,說你們好像在寧安市,我大哥氣都沒歇一口,匆匆忙忙半夜驅車過去,結果出了車禍。”
“我大哥一死,我爸孫子兒子一樣也沒撈着,他把氣全撒在那孩子身上,那孩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最後也跑了。”
一個好好的家,就此分崩離析,迂腐固執的韓誠有責任,沾花惹草的韓文洲也有責任,再加之韓誠把全部精力放在了長子身上,韓文洲一死,整個韓家竟沒有一個人能接手産業,剛飛升的紫微星哐哐墜機,留下的大筆遺産,還讓這個家貌合神離二十年,最終再次釀成悲劇。
“我大哥死後,我爸一蹶不振,可我知道他心裏其實放不下雙胞胎孫子,”韓文芳突然活了,傾身拉住姜北衣袖,“雖然我爸再沒有大張旗鼓地找孫子,但我明白他放不下,我大哥的遺産,按理說該他兒子繼承,我明白,我也常常跟唐志宇說,讓他不要惦記,再困難打欠條都行。”
韓文芳一說起唐志宇,眼淚成線地流下來:“姜警官,我當着你的面把我們家的破事翻出來,除了想讓小……江南知道自己的身世,還想告訴你,我兒子不可能會因為争財産而謀害我爸,他死了,可我不能讓他背一個謀殺犯的罪名,我養大的兒子我最了解,我也得給我爸一個交代。”
姜北很為難,綁架是在寧安市發生的,但縱火在東陽市,屍體也是在東陽市找到的,說白了,這案子他插不上幾手,頂多是協助,再者以錢平的尿性,一沒人在上頭盯着,他準能編套劇本把結案報告寫了,除非峰回路轉。
姜北安慰道:“我盡力。”
可能是因為他先前為這事跑上跑下,找到唐志宇屍體後也沒着急蓋棺定論,堅持偵查,讓唐志宇暫時避免了成為嫌疑人,亦或者是“大侄子的哥哥”這個稱呼給他鍍了層厚厚的濾鏡,韓文芳信得過他,微一放心,又把注意力放回江南身上,赧然道:
“你爺爺找了你們小半輩子,現下你哥哥也不在了,我知道你很為難,但看在他老人家也不容易的份兒上,你能不能……”
該來的總會來。
“想多了,我不為難,”江南支着腦袋,眼裏映着迷亂的夜色,“韓誠只想要帶把兒的孫子,不想要‘江南’,我要是走了,那我哥哥怎麽辦呢?”
他偏頭凝視着姜北:“你要‘江南’嗎?要的話現在帶我回家,我困了哥哥。”
姜北同樣回視着他。
幾秒後,姜北呼出一口氣,朝着韓文芳一颔首:“您兒子的事我會盡力的,也麻煩您在調查結果出來之前,好好配合警方,另外,節哀順變。”
說完,他起身拉着江南,在韓文芳驚詫的目光中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