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遺言
“……怎麽會是他?”
韓文靜愣了好半晌, 才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話,又驚又兇地打量着江南,似乎想用眼神把對方刮掉一層皮。
她就這麽看着, 眼裏的震驚逐漸變成恨意,全身不可控地抖動起來,直到姜北将江南護在身後, 韓文靜又猛然驚醒,“撲通”一聲栽倒在韓誠的屍體上, 聲淚俱下地質問:
“爸!為什麽呀?!大哥……您就這麽放不下大哥?!人死了二十年,您就從來沒想過我和您外孫?”
韓文靜一把拽過韓霖,不顧兒子的痛叫, 硬把人腦袋怼到韓誠面前,死人與活人只隔着層薄薄的白麻布:“您說您要個後人, 好,我兒子跟您姓,韓霖跟您姓!可到頭來為什麽比不過一個外姓人?!!”
韓霖沒近距離接觸過死人,吓得瑟瑟發抖:“媽!”
“好了!你冷靜點!”韓文靜她老公扯開她, “人已經走了, 你鬧也沒用!趕緊聯系人把咱爸送回東陽市,着手辦後事吧。”
韓文靜爛泥一般癱在她老公懷裏, 不能接受這個結果,什麽話也聽不進去,嘴裏不停地喃喃:“為什麽呀?”
江南深深地閉上眼睛, 睜開後半點不見往日的懶倦和狡黠,盡是寒意:“姜副支隊, 你早猜到會這樣對嗎?所以剛剛才會問我對韓家人争財産一事怎麽看, 還說我‘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你之前說,韓文靜緊張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還有個繼承人,現在繼承人出現了,我也有作案嫌疑,你要把我抓起來嗎?”
姜北吞吞喉嚨,嘴唇翕動,到底沒說出一句話。
他也是上午去墓園确定了韓文洲的墓後才猜到半分,再加之先前在火災現場翻出一對小孩的銀手镯——老別墅是韓文洲的,那麽別墅裏放的全是他的遺物,韓誠愛長子,把所有東西保存得很好,包括手镯。
錢平曾說銀手镯可能是打算送朋友的,但仔細一想,銀手镯不值錢,以韓文洲當時的身家,怎麽會送便宜貨給朋友?更像是給自家孩子準備的。
韓文洲是二十年前在去往寧安市的路上出車禍去世的,那時江南兩兄弟才幾歲,并且也在寧安市,程野在福利院,江南則跟着他瘋了的媽,總之沒有爸爸,那有沒有一種可能,韓文洲是想去找自己的兒子?
這就能解釋為什麽在程野死後,韓誠會突然給韓文洲遷墓,還在一墓難求的情況下大費周章地把韓文洲葬在程野旁邊,因為韓誠要替他完成遺願。如此一來,程瓊自願跟韓誠走也能解釋得通了,只要韓誠給程瓊道出真相,作為程野的養母,程瓊定會去看個究竟。
“不抓我嗎?姜副支隊,”江南戳戳姜北的腰,“不抓我回家睡覺了哦。”
他轉身要走,姜北立馬握住他手腕,又無法要求他給韓誠守夜,就算他願意,韓文靜也不待見他,他依舊是個光杆司令。
兩人久久僵持着,這時張律從韓文靜身上收回目光,說:“韓老先生名下的不動産只有一棟房子,也就是韓文靜一家現在住的那套,其餘全部兌現了,換句話說,韓文靜什麽也沒分到,看她哭天搶地的樣兒,你們應該猜到了,但江南先生……着實是我沒想到的。”
姜北一邊拽着江南不放,一邊說:“韓老先生本身能說話,只是等着你來再說,是嗎?”
“姜還是老的辣,”張律苦笑道,“估計他老人家早就發覺餘下的女兒外孫們盯着他的財産,又出這麽大個事,他誰也信不過。恰好韓文靜把我找來了,目的再明顯不過,韓老先生失望透頂,索性把財産分配了,并囑咐我等調查結果出來,再看情況依法收回財産。”
姜北逮住重點,眉頭一皺:“什麽意思?韓老先生不知道是誰綁架他并縱火?所以要等調查結果?”
“他只能确定是唐志宇來寧安市接的他,後面的事他也不清楚……”張律說,“因為他不确定這事是女兒外孫們幹的,還是那孩子回來了。”
“孩子?”姜北覺得今晚的信息量超負荷了,“韓老先生去世前究竟說了什麽?”
張律扶扶眼鏡:“他老人家說——”
三個小時前。
張律看韓文靜一家退出病房,拉過椅子坐在韓誠的病床邊,問:“要等醫生過來嗎?”
韓誠艱難一點頭,随及從喉間發出喑啞蒼老的聲音:“……以我現在的情況,可以立口頭遺囑吧?”
張律“嗯”一聲,他從老爺子拽他手腕那刻起就猜到韓誠能說話,只是拿不準守在病房裏的是女兒外孫還是豺狼虎豹,遂一直憋着。
韓誠悲切地望着張律:“等醫生過來做見證人,把財産分了,也就沒人争了……咳咳!”
“您先別說話,也別激動。”張律連忙調低病床,讓老爺子躺平順氣,不想老爺子再次拽住他手腕,聲音顫抖:
“你聽我說……咳咳!我不行了,有些事我只能說與你聽,你再給警方反映,那天……那天是唐志宇來寧安市接的我。”
張律按住韓誠的手一頓:“唐志宇?”
韓誠突然咳嗽起來,嶙峋的瘦骨在病服下細密地顫動着,越咳他越急,生怕話沒說完就斷氣了。
“是唐志宇接的我……當時車上還有程瓊,唐志宇剛把車開出公交站,程瓊說她暈車,唐志宇就獨自下車買暈車藥……”
張律同樣反握住韓誠的手,不問他為什麽帶走程瓊,只說:“後來呢?”
“後來唐志宇回來了……咳咳!”韓誠喘着粗氣,眼裏迅速聚起抹不開的灰霧,“又或者不是唐志宇,我不知道,我睡過去了,再後來別墅起火……咳!你給警方說,我覺得那孩子回來了,這事一定要查清楚!”
韓誠沒頭沒尾地說着,只想道出重點,不在乎前後是否搭調,畢竟他沒有時間娓娓道來。
張律疑道:“孩子?”
“文洲……文洲的孩子,”韓誠的眼角夾着淚,“我做的孽,他有兒子,他——”
嘭——
這時病房門倏地被人撞開,兩名醫生沖進來作勢要穩住韓誠,韓誠揮舞着幹瘦的手臂,統統拒絕。
“人來了,張律師……我的財産,房産車産給文靜,存款基金的一半給文芳,分了……不争了,若她們心有不軌,張律師,你替我收回來。還有一半,給……咳咳!”
“好,我知道了,別激動!”張律招呼來醫生,“老先生快不行了,準備搶救室!快!”
“快去把科室醫生叫上!”
“準備腎上腺素!”
……
韓誠對耳邊的喧嚣充耳不聞,在最後一刻用盡所有力氣死拽着張律,固執地說:“——還有一半……給江南,文洲做夢都想找到的孩子,我替他找到了,我對不起他,這是我唯一能替他做的事了。如果不是我,文洲不會死。”
韓誠老淚縱橫:“我不該不同意文洲娶那個女人,更不該不承認那女人的兒子,還縱着文洲在外邊亂來。我想認回孫子的,又怕文芳文靜知道了有想法,我誰也沒說,現在沒機會了。是我的錯……”
張律內心的震驚無以加複,任由韓誠抓皺他的西服:“什麽女人?韓文洲先生的發妻?她生了個兒子,您不承認?韓文洲先生又在外邊亂來,生下……所以傳言是真的?韓文洲的妻子真是因為丈夫婚內出.軌,才郁郁而終的?那她兒子……太亂了。”
韓誠交代完所有事情,瞬間被抽光了全部力氣,重重跌回軟枕裏,張着嘴像條擱淺的魚,垂死掙紮。
“……文洲不該死,不被承認的孩子要報複所有人,他會回來的,他回來了……”
醫生護士魚貫而入,焦急的吼聲貫徹整間病房,夾帶着韓文靜的哭嚎,可韓誠再也聽不見了,耳中回蕩着重如擂鼓的心跳聲,那是心髒驟停的前兆。
江南聽完,從鼻腔裏哼出一聲:“這可真是人生無常,大腸……”
姜北把他後半句話瞪回去了。
江南砸吧砸吧嘴,眼神輕飄飄地落在韓誠身上,但只有一秒:“行吧,雖然我覺得私生子的故事相當狗血,但我已經知道我想知道的事了,沒我什麽事了,麻煩張律師領錢的時候叫我一聲。”
他從姜北手裏抽回手腕,頭也不回地離開。
姜北追出去:“江南。”
江南腳步沒停。
“小王八蛋!”
“小王八蛋”一轉身,撞了姜北一個滿懷,順勢往上貼:“哄我,哄好了我給你買大別墅。”
姜北氣不打一處來:“誰他媽要你的別墅?”
“那姜副支隊是什麽意思?”江南眼波流轉,那股子媚勁兒又淌出來了,“想讓我回去守着他,再披麻戴孝給他磕幾個響頭?感謝他沒忘記還有個遺落在外的孫子,還把遺産給了我,讓我這輩子都不用奮鬥了,你想讓我怎麽做?你說。”
姜北讓他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的确沒有立場要求江南回去守着韓誠,只是他認為江南一直渴望的家有了,不管那個家是怎麽樣的,至少該去看看。
“……如果你以後不會後悔的話,就回家休息吧。”
江南用手指點着姜北胸.膛:“我先回去了,你早點回來。”
江南剛一轉身,身後便傳來一聲顫抖的呼喚:“小鬼。”
韓文芳七拐八拐地扒着牆壁追出來,直到抓住江南胳膊才算找到定點,堪堪站穩。她與江南差了一個頭的高度,仍費力仰起臉,拿一雙猩紅哀切的眼睛反複端量着江南,似乎想從對方的眉眼中找到她大哥的影子。
“我早該看出來的,你像他,你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