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溫柔
病房裏燈光昏暗, 姜北不記得有多久沒合過眼了,趁着江南去換藥的空擋,簡單洗漱完, 回到床邊拉上隔簾,與旁邊張空病床隔離開來,頭一沾枕頭, 濃重的睡意便拉着人墜入夢鄉。
他好像做了個夢,夢裏有團溫水包裹着他, 從背心到胸.膛都是暖的,忽又掀起波浪,猛地将他拍打下岸, 又被什麽東西穩穩當當給兜住了。
姜北心頭一悸,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迫使他睜開眼睛, 然而身上的暖意并未消失,告訴他這不是一個夢,直到看見腰間搭着條手臂,才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
“我吵醒你了?”
江南換完藥回來, 看姜北睡得安穩, 生怕他一個人睡在這濕潤的秋夜裏會冷,硬要往被窩裏擠。
病床小得可憐, 兩百斤以上的人躺上面都要考慮能不能翻身,遑論兩個成年男性睡一起,質量不過硬的鐵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
姜北的瞌睡徹底醒了, 他壓根不該幻想能有個好覺睡,除非江南全身癱。
他作勢要起床, 又被撈了回去, 只好無奈道:“你不能回自己床上睡?”
“擠擠就好了, ”江南還在往被窩裏鑽,“我又不擠進去。”
姜北秒懂他的黑話,側頭瞪着他。
好一番地動山搖後,江南終于鑽進了心心念念的被窩,然而不能平躺,只能側卧,否則不夠睡,他又身高腿長,一雙腳露在被子外邊,想伸進去只能屈腿,一屈便會頂着姜北,索性手腳一起搭在姜北身上。
“你過來點,”江南摟緊他,“別又掉下去了。”
姜北被勒得有些喘不上氣,戰術性仰頭:“你去旁邊睡!”
“将就一晚嘛。”
“你将就一晚,滾下去。”
“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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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山一樣躺旁邊,對方的擁抱和體溫讓姜北出了汗,他待在臂彎裏動彈不得,掙紮無果,索性當自己是具木乃伊,不動了。
江南見他乖了,輕柔地揉着他烏黑的發,借着窗外的闌珊燈火,用眼神描繪他的臉。
姜北的輪廓很深,優越的骨骼把面部肌肉支撐得很好,看不出實際年齡,可自律和高強度的工作讓他眉宇間積攢了某種堅硬又可靠的東西,容易讓人忽略他藏在冷冰外表下的柔軟。
他沒有冷冰冰,只是半天憋不出一個響屁而已。
“阿北,”江南感受着吹拂在臉上的溫熱呼吸,不禁圈緊了手臂,耳語道,“我腿痛,你抱抱我。”
這招屢試不爽,一陣窸窸窣窣後,江南如願以償得到了一個擁抱。
姜北真是困了,滿腦子只想哄江南安靜,然後睡個好覺,偏生下雨了,醫院不像家裏裝有隔音玻璃,雨點打在窗上,從最開始的淅淅瀝瀝到密密麻麻,江南也鑽他懷裏了。
雨勢不見停,門外還有值班護士的腳步聲,推着醫用推車啪嗒啪嗒地走過。一片嘈雜中,似乎只有昏暗裏的狹小空間最為寧靜,靜到可以聽清彼此的呼吸聲,又靠得那樣近,甚至能感覺到對方有規律的、起伏着的胸.膛,帶來一種墜入雲端般的心安。
江南不鬧了,一顆腦袋怼姜北懷裏,姜北卻睡不着了,聽了會兒雨聲,問他:“你害怕?”
江南不要臉地說:“我怕死了,快點安慰我。”
姜北只是問問,真害怕他也不會安慰人,能問一句已是他最大的溫柔!
江南還等着他說安慰的話,等半天沒等到,擡頭用一雙貓一樣的眼睛盯着他:“你問一句就完了?”
“……不然呢?”
江南“啧”一聲:“你真沒好好想過你以前單身的原因?”
姜北的下巴讓江南的頭發紮得有些癢,熟悉的洗發水香味混着濕重的空氣萦繞在他鼻尖,懷裏的人又滾燙。人一旦有了踏實感便有勇氣想以前不敢想的事,因為無論思緒跑多遠,回頭還是眼前人。
他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終于在一衆相親對象身上找到了答案,除開“我們八字不合,你工種太危險,又沒時間陪我”等一系列亂七八糟的原因,剩下的,全嫌他太悶,連女孩子愛聽的甜言蜜語都不會講。
想到這,姜北大松一口氣——幸好江南不是女孩子。
他一口氣剛呼完,猛然反應過來,看看懷裏眼巴巴等安慰的生物,又在想這玩意兒跟女孩子的區別大概就是少了個“女”字,本質上也是要人哄的。
他不會哄,幹巴巴地說:“沒事了。”
“哈?”
摳糖專門戶江南把那三個字揉碎了摳,四舍五入姜北也算安慰他了,再四舍五入是姜北愛他,心情分分鐘飛到外太空,手腳并用把姜北纏得更緊,一不小心繃到傷口,重重抽吸一聲。
姜北再次展現他的“溫柔”,又問一句:“還痛?”
“痛。”給杆江南就爬,在被窩裏蹭着姜北冰冷的腳,蹭暖和了又沿着姜北小腿撥雲撩雨地往上滑,不料反被握住腳踝。
兩人僵持了一秒,江南用口型說着姜北的慣用臺詞——再蹭滾下去。也不知姜北聽清沒,亦或者是不想理他,并沒有叫他滾,只嘆口氣,手掌覆在他傷口上。
隔着層紗布江南都能感受到來自姜北掌心的溫度,安撫躁動的痛覺神經,似乎不那麽痛了。
雨還在下,夜裏氣溫驟降,江南抱着姜北,嗅到他身上的沐浴液香,睡意上頭,思緒漂浮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迷迷糊糊間又聽見姜北在說話。
“嗯?”
“我說,”姜北掖了掖被子,“老別墅爆燃前,你為什麽要跑回去找韓誠?如果你當時聽我的往下跳,就不會受傷。”
江南閉着眼嘟囔道:“你确定我跳下樓不會摔成二級殘廢?”正說着,他猛一激靈,認真審視着姜北,“你是不是希望我殘廢,好對我進行慘無人道的折磨,順便私吞我的工資卡?”
姜北:“…………”
話題怎麽一下子跑到了太平洋?
他沉吟片刻,試圖拉江南回正軌:“我覺得你不是那種會不顧自己安危,也要去管別人死活的人。”
江南挑眉:“難道我在你心裏是個沒良心的人?”
姜北沒說話。
可江南的确對大部分人沒什麽同理心,他可以計算溫洪亮,也可以懷着最大的惡意去揣測未成年的邱星冉。他明明打算往下跳了,又半道折回,在快爆燃的情況下,正常人都會想着逃生,他偏不。
姜北突然搞不懂他。
“老頭有錢,”江南說,“我救他出來,沒準他念在我的救命之恩,大大方方把財産給我,我們就發達了!”
“…………”姜北潑他瓢冷水,“你是不是沒睡醒?”
“我壓根沒睡,”病床着實擠,江南小幅度地調整姿勢,用指尖滑過姜北臉上的細小傷口:“我不去找韓誠,你也會去,可我不想你去。”
他觸到姜北的唇角,飛快落下一吻:“別想了,睡吧,晚安。”
話題結束得猝不及防,姜北只好閉嘴,動了動被枕麻的手臂,到底沒抽出來。
雨下了一整夜,噼裏啪啦打着窗戶,直至清晨時才變小。天微亮,整座城市逐漸蘇醒,笨重的公交車三步一喘,堵後邊的私家車小電驢按喇叭狂催,昭示着忙碌的一天即将開始。
越野車在細雨朦胧中緩慢行駛,林安起了個大早,主動擔任司機,跟着破導航走上一條最堵的路,到達老別墅時,東陽市轄區公.安局的民警已經忙活好一會兒了。
帶隊的人姓錢,叫錢平,是個謝頂的中年男子,他頭頂锃亮,配上一張滿是肥肉的臉,仿佛肥油都鋪到了後腦勺。
他收到協作函,便親自來現場等姜北他們,早先還做做樣子,帶着一幫子人搞現勘,見姜北一兩個小時不到,心想這寧安市市局刑警支隊的副隊怕也是個兩天打魚三天曬網的草包,沒準還在狐貍精被窩裏做美夢呢,既然如此,那就是同道中人,還做什麽樣子?錢平直接叫人開始“挖寶”。
“哎呦,姜副支隊是吧,”錢平見人來了,跨過一堆雜物,蹬着兩條小短腿跑來,抓起姜北的手搖三搖,旋即從兜裏摸出煙盒,一人發一支,“麻煩你們親自跑一趟,我聽說了,昨晚這失火了,還有人襲警,性質相當惡劣,必須嚴查嚴辦!”
話雖這樣說,但錢平絲毫不動,叼着煙扯淡,他處事圓滑,明顯是根老油條,沒說上兩句便開始稱兄道弟拉關系,一口一個姜老弟地叫。
在別人的地盤上,姜北也不好甩臉子,皮笑肉不笑地同他虛以為蛇,眼珠四下一瞟,看得出工作沒有多大進展,東西倒翻了不少出來,整整齊齊碼在空地。
姜北揚揚下巴:“那是什麽東西?”
錢平順着看過去:“那個呀,沒燒壞的小物件。”
兩人邊走邊說,錢平跟觀光導游似的,嘴巴叭叭地介紹:“姜老弟有所不知,這韓家以前在咱東陽市可是響當當的大戶人家,那誰......韓文洲要是還在,還有馬雲什麽事?他在咱東陽市發家,有了根基,打算開拓市場,跑去寧安市,就你們那,可惜天妒英才,早死了。”
“我記得他愛搞慈善,也愛收藏些漂亮玩意兒,”錢平手指夾着煙,用煙頭指指空地上的東西,“那些全是,估計價值連城呢,沒燒壞總得給人扒拉出來,到時候還給家屬。”
說的好聽,可姜北看他眼露貪婪,根本沒打算還,便知道他滿身的肥油是怎麽來的了,估計沒少撈油水,現下連死人的東西也不放過。
“該還,”姜北接過話,順手招呼來幾位民警,“韓老先生住院了,來不了,既然你辛苦把東西收拾了,那把這些全部打包,待會兒送他家去。”
錢平立馬跨下臉,這人咋說啥信啥?
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東陽市轄區公.安局的民警一看他們隊長的臉色,不好動手收拾,但官大一級壓死人,林安率先抄箱子裝東西,其他人見狀,也紛紛動起來。
錢平不好明說,煙頭一扔,腆着個大肚子加入裝箱隊伍,臉色愈發的青。
“滿腦肥腸,”等他走遠,林安小聲罵一句,又拎起一花瓶,吹了表面的灰,感嘆道,“韓文洲審美可以呀,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別是些贗品,姓錢的怕是想不通。”
姜北沒理這話,帶着林安在周圍逛了圈。
經大火一燒,別墅徹底不複當年風采,就連花園也未能幸免,炸飛的瓦片殘磚落得到處都是,又鋪了層厚厚的灰燼,雨一下,熬成一灘爛粥,一踩一腳泥。
待開發區人煙稀少,沒什麽活動痕跡,再加之遲遲不動工,野草長得甚旺,就要沒過膝蓋,壓根看不見路。
姜北的褲腳被水洇濕,不再往前走,拍拍林安,示意他看草叢深處:“那邊有壓倒痕跡,叫姓錢的帶幾個痕檢過來。”
林安冷哼一聲,視線轉向一旁:“我看他沒空。”
錢平當真滿腦肥腸,想着有外人在,大件的不好帶走,小物件還是可以順手牽羊的,反正房子燒了,鬼知道什麽東西沒燒壞,點數也點不出來,不如薅點走,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
他眼珠子一掄,瞄準時機往衣兜塞東西,心道穩了,然而一顆心還沒落回胸腔,後背便被人拍了一把。
“錢隊撿的什麽好東西?”姜北絲毫不給他反應時間,兩指一伸,勾出他藏在衣兜裏的一副銀手镯,随着動作響起清脆的銀鈴聲。
姜北一聽這聲音就反射性頭疼……不,是哪哪都疼,仿佛手裏握着塊燙手的山芋。
讓人抓了現行,錢平漲紅着一張臉,幹咳兩聲,索性破罐破摔,說:“姜老弟要是喜歡,拿走,這兒全是我的人,沒人說出去。”
他觀察着姜北,要是姜北肯收,院裏那些瓶瓶罐罐他也能順理成章地帶走一些,一副銀手镯,哪有珍藏品值錢。
林安也張着嘴巴亂說:“銀的值幾個錢?你看看這镯子,還沒滿月吧,那麽小一個圈,送我我也戴不進去,錢隊要做人情,未免也太不實誠了。”
錢平實在沒搞懂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出了一腦門的汗,試探性地指指身後的花瓶:“那……”
姜北明顯對花瓶沒興趣,只把弄着镯子。
銀镯子直徑小,成年人的手腕戴不進去,還墜了兩只銀鈴,一看就是小孩的東西。一般家裏生了孩子,長輩們會送長命鎖銀手镯之類的,寓意平安吉祥。
“這也是你從現場扒拉出來的?”
錢平一點頭:“啊,韓家人用的全是好東西,姜老弟看上哪件拿哪件,別客氣。”
“我是想說,镯子分明是小孩子的尺寸,”姜北聽不得銀鈴聲,反手塞給林安,又問錢平,“可韓文洲不是無後嗎,留着镯子幹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