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行星
清晨時天空蒙着層煙灰色, 陽光破不開雲層,唯有綿綿細雨輕輕緩緩地下,像從天幕垂下的薄紗, 籠罩着濕淋淋的大地。
一排帶泥的腳印延伸至路邊的公共電話亭,擋風塑料片上還凝着水珠,模糊了少女蒼白的臉。
她警惕地左右顧望, 覆着水霧的眼珠掃過空無一人的馬路,這才摸出硬幣投幣, 顫抖地撥下那串爛記于心的號碼。
一分鐘的時間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少女咬着指甲,眉頭越皺越緊, 聽筒裏回複她的仍是冷冰冰的忙音。
少女終是忍不住發出一聲啜泣,不死心地投入第二枚硬幣。
村裏人起得早, 做早飯什麽的都是去自家地裏摘最新鮮的菜,一婦人拎着小背簍,踩着輕快的步伐往地裏走。腳步聲震得少女心神一凝,慌忙扔下聽筒溜進棄置的茅草屋中。
——
市局迎來9月裏最為吵雜繁忙的一天, 幾十號供體受了批評教育, 本地人的爹媽是蹬着風火輪來的,老子二話不說賞自家兒子一個如來神掌, 老媽在一旁又勸又哭。
這些青年中有條件真不好的,背井離鄉只為改善生活,不料讓人忽悠進了賊窩。也有家庭條件中等的, 可是成年了爹媽不給錢呀,又不想努力, 夥着群殺馬特貴族開動歪腦筋, 可惜貴族學院不教他們社會險惡, 仗着年輕力壯悶頭去了,卻不想對方大哥一看就不好惹,去了就出不來了,秀逗的腦袋又經幾天的洗腦,甚至覺得大哥是救世佛。
趕來的幾對父母在市局大廳就開鬧,有人吞下一把高血壓藥,擡手就抽,恨不得把小兔崽子抽回娘胎重造,民警邊勸邊拉架,場面險些控制不住。
“大哥冷靜!回去好好教育啊。”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說賣就賣啊?!看老子不抽死你!”
“都是成年人,有話好好說,別打!”
……
做完筆錄的小青年從詢問室出來,他不是當地人,自然沒人來接他。楊朝拍拍他的肩膀,簡單囑咐幾句後放他走。
大致情況了解清楚了,這群所謂的供體基本是從網上的垃圾鏈接上接觸到“供貨商”的,對方做了一系列保證,把人忽悠過去後先做體檢,合格的再做配型,報告會發到掮客那兒,由掮客匹配買家,工作可謂是快速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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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年中途反悔了,讓馬偉的手下關進了保姆房,無意間聽到地下室死人了,吓得不行,冷靜下來後用手術刀在門板上刻下了轉移地址,祈禱光輝偉大的警察大哥能找到他,救他于水火。
皇天不負有心人,沒等幾天便等到了正道的光,做詢問時小青年感激涕零,只恨不是女兒身,不然得以身相許,楊朝義正詞嚴地拒絕了。
至此,器官販賣一事落下帷幕,馬偉未經本人同意,毆打供體致人死亡并強行摘取器官,侮辱屍體,一幹涉案同夥、醫生落網,可刑警支隊高興不起來,馬偉中.槍死亡,背後還有個巨大的迷等着人去挖。
林安在回城途中抽空去了趟寺廟,求了張“事事順利”符,這會兒對着黃符虔誠地鞠了三躬,衆人對他這番有悖唯物主義論的行徑噗之以鼻,立馬搜了張綠袍關公照片打印出來供在上位。
姜北換完衣服出來,以為自己進了哪個神教,讓他們把東西收了,又問:“侯子建肯說話了嗎?”
侯子建外號猴子,馬偉的貼身狗腿,雖然看過不少開膛破肚的場面,但近距離感受腦漿炸裂對他來說實屬超心髒負荷了,回城路上暈了兩次,扔進審訊室還沒緩過來,抱頭瑟縮在角落,看誰都像行走的爆裂腦瓜,一見人就尖叫。
“說了,”林安把符揣進衣服裏襯,“全程只說了一個字,那就是‘啊’!”
姜北:“…………”
林安啐一口:“虧心事幹多了總有天會被人找上門的,不肯說話就晾他一會兒,我把審訊室的燈關了幾盞,等他怕了自然會叫人的。我沒有刑訊逼供啊,你們誰也別理他,我賭兩個小時後他就會看到滿屋子的阿飄,求咱們過去問話完事趕緊送他到看守所過集體生活去。”
侯子建吓到說不出話,也不可能架着他掰開他的嘴。姜北溜達到隔壁樓,這裏是技術隊的根據地,法醫室和痕檢挨在一起,老張估計在煮骨頭,也不開個排風扇,味兒都串到走廊上了。
姜北找了一圈,沒找着王志鵬,痕檢員說他們領導拿着東西去鑒物所了,還沒回來,明顯是找地兒補覺去了。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一下,是江南來了消息。
【我筆錄做完了。】
姜北琢磨着要怎麽回,這話就是日常報備,回個“嗯”,好像對不起江南半夜勇鬥悍匪,又讓群民警死乞白賴地拉回局裏做詢問,交代了與馬偉發生沖突以及馬偉嗝屁兒的全過程,至今未進一口食,給他吃他也看不上市局食堂的飯。
姜北聞到法醫室飄出來的肉味,腦袋一熱回了一句:
【你想喝骨頭湯嗎?】
發完他就後悔了,走過去讓老張把排風扇打開,隔壁小孩都饞哭了。
一屋子痕檢員滿臉疑惑。
江南打算回家洗個澡,出市局後直奔地鐵站,中途收到姜北的用餐邀請,又馬不停蹄折回去。
法醫室,姜北婉拒了老張留他用午飯的提議,最主要原因是老張得守着鍋,他不想蹲鍋邊陪老張吹玄龍門陣。
剛出大樓便看見青年等在金黃的銀杏樹下,許是跑得急,呵出的白氣融進綿密的細雨裏,身後是被天色染灰的建築群,只襯得他有顏色。
好像他一直等在那裏,等在姜北擡頭就能看見的地方,偏生姜北平時不愛東張西望,無數次錯過了站人群中也十分打眼的青年。
被人堅定選擇的感覺好比一顆行星矢志不移地圍繞着恒星,最後掙脫軌道加速撞擊。那個像風像霧又像迷一樣的青年踩過銀杏葉快步走來,姜北想,至少要有一次,他得主動迎接向他奔赴而來的、屬于他的小行星。
還未走近,姜北嗅到一股“芬芳”,瞬間把浪漫的秋日拉回到一地雞毛的現實,再次确定味道不是從法醫室傳來的,姜北皺眉看向了江南:“你身上什麽味道?”
“啊~看來是發酵完成了。”江南皺皺鼻子,換衣服頂不了事,經一晚的時間徹底腌入味兒,“你嫌棄?”
“不是。”姜北沒想到平日裏精致如櫥窗娃娃的江南讓他溜了一圈回來徹底大變樣了,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渾身土腥味兒,額角不知在哪兒磕了,晚上不顯,白天一看紫了一小塊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大人虐待他了,連衣服也不給件合适的。
姜北在車上拿了瓶常備的雲南白藥,拉着江南徑直往“天上人間”走,澡堂老板一看是自家會員來了,很有眼力見的開了間雙人房。
在被姜北塞進淋浴間之前,江南還惦記着:“不是喝骨頭湯嗎?”
“洗完再喝。”
“哦。”
淅淅瀝瀝的水聲持續了三分鐘,江南洗完剛跨出門,又讓姜北塞回去返工。江南是很不情願的,窄小的淋浴間裏積聚着水汽,換氣扇努力工作也抽不掉滿屋子蒸騰的熱氣,花灑嘩啦啦流着水,似要沖走最後一絲氧氣。
姜北卡着時間,在門外候了十分鐘,裏面沒動靜,只有水聲還在繼續,他不放心地敲了敲門:
“江南。”
無人應答。
“江南?”姜北心下一緊,說着将門推開一條小縫,混着沐浴液香的熱氣直撲面門,一只手倏地伸出來握住他的手腕,拽着他跌進一個滾燙的懷抱,又毫無預兆地壓下來。
姜北連退幾步,直到退無可退後背抵在了門板上。
江南像抓住了激流江水中的一塊浮木,雙臂越收越緊,頭埋在姜北頸間,頭發上的水淌濕了姜北的衣領。
姜北在一瞬間确定自己的做法過激了,江南沖澡頂多五分鐘,多一秒也不行。
他拍着江南的背:“熱水也會讓你有淋雨的感覺嗎?”
江南動了動,不像搖頭或點頭,更像個磨蹭的動作,家裏新來的貓也經常這樣。
“這裏沒有積水,你不會掉下去的。”
江南沒說話,懲罰性地咬住姜北脖子,銜在齒間用犬齒輕輕地磨,“你在這兒守着我。”
神勇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昨晚那個身手矯健的青年現在在這兒耍賴,抱着人不撒手不說,還提些無理的要求。
姜北掰起他的頭,無奈嘆口氣:“你是柔弱不能自理嗎?”
江南全身一軟,沒骨頭似的靠在姜北身上:“是。”
“那我要是走了呢?”
“走了就會有個瘋女人來掐我脖子,”江南拿過澡堂标配的一次性發帶,包裝禮物一般纏在姜北脖頸,雙手甫一收緊,“像這樣。”
呼吸阻滞了片刻,姜北被迫仰頭闖進江南水霧迷蒙的眼睛,這還是他第一次聽江南主動說起自己的媽媽,盡管代號是“瘋女人”。
——暴雨下女人濕漉漉的手緊扼住小孩脖子,嘴裏罵着難聽的話,一狠心拖着小孩一同跳入刺骨的江水中。
江南松了手,将發帶系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像打量送貨上門的禮物,認真審視着姜北,那句“你好漂亮啊”在唇邊繞了幾圈,化成了一個綿軟的吻。
幸而江南還尚存一絲理智,即便撓心撓肺也不會在除家以外的地方亂來,在氧氣耗盡前念念不舍地松開。
姜北下意識想開門出去,剛轉身又被撈了回來,一只手探進他的口袋摸走了手铐,反手一铐将他固在了門把手上。
“在這兒看着我。”
“解,開,”姜北一字一頓,江南反複無常,猜不到下一秒他會變成什麽樣。
“你讓我洗,總得守着我,不然今晚熏死你。”
好可怕的威脅,姜北疲憊地阖上眼皮:“我讓你把我脖子上的東西解開。”
“多漂亮啊。”
姜北很想爆粗口,思來想去罵得最順口的也就那一句:“王八蛋。”
罵人的話江南聽得多了,偏生從姜北嘴裏出來的有點半怒半嗔的味兒,江南愛聽,掰着姜北下巴又一頓厮磨。
江南把“柔弱不能自理”貫徹到底,洗好後要姜北給他吹頭發,自個兒抱着果盤吃:“馬偉的司機交代了嗎?”
“沒有,”姜北吹好頭發又沿着他耳廓吹了一圈,“晃晃看腦子裏還有水嗎?”
“該是沒有了。”
姜北關掉吹風機,摸一把他的順毛,江南捉住他的手,叼着瓣蘋果含糊道:“把我當髒西西撸?”
姜北換了只手:“我撿回來的為什麽不能摸?”
江南放下果盤,轉身跪趴在地上,一點點朝姜北逼近,他要是有尾巴這會兒該搖上天了。
姜北從未見過如此渾然天成的風騷人類,堪稱進化史上的一大重要突破,如果生在古代該禍國殃民了。
姜北受不了他,舉雙手投降:“我不摸了。”
江南緩緩搖頭,勾住姜北的腰攀上他的肩膀。
姜北覺得有必要帶江南去掃黃大隊備個案,就當他以為脖子又得挨一口時,只聽江南附在耳邊輕輕道:“你來電話了。”
感謝老王救人于水火,姜北不由分說甩開纏在身上的變異碳基生物,抓起手機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