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香樟
“我不知道。”
窗戶已開到最大, 仍驅散不了病房裏沉積的死氣。江南把窗簾打了個結,讓陽光透進來,半靠在軟枕裏的郝浩川眯了眯眼睛, 等适應光線後偏頭望向窗外,緩緩吐出那句“我不知道”。
姜北拉來張椅子坐下,盡量平視他:“那我們說點其他的, 我看了你的病歷,慢性腎髒病五期是嗎?”
郝浩川依舊望着窗外:“嗯。”
這裏是三樓, 香樟樹的樹梢剛好爬到窗臺,風一吹,樹葉簌簌作響, 再往上是藍天,赤.裸的沒有一絲雲彩遮擋。
江南折了段樹枝, 用鼻尖輕輕地嗅,又放在郝浩川的枕邊:“送你,你們學校肯定有很多香樟樹,你想回學校嗎?”
郝浩川似乎對那幾片廉價的葉子很感興趣, 拿在手裏把玩:“我還能回學校嗎?”
“當然可以, 只要你想,”江南說, “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想要個名字,去年一群警察帶着我去戶籍室做了登記, 然後就有了。”
郝浩川愣了愣,目光掃過自稱是警察的姜北, 最後投向江南:“名字?”
“嗯。”江南認真回視他, 透過郝浩川的眼睛看到了那個十六七的少年, 在面對“你叫什麽名字”這樣簡單的提問時,同郝浩川一樣茫然無措。
少年就該恣意張揚,肩上挑的是清風明月,除此之外的所有不幸遭遇全是命運的捉弄。
姜北下意識地看江南一眼,順着他說下去:“只要你想,所有人都會幫你,幫你轉最好的醫院,募集善款,或許等不到明年你就能回學校了。”
郝浩川握着香樟葉,埋頭不說話。
“其實不止你一人想回學校,也不是只有你才想活,”姜北沉聲道,“你應該在手機上刷到了,或者聽你媽媽說了,你爸爸撞了一個殺人犯,那人在今早死了。或許你認為這沒什麽,殺人犯本就該死,那你知道他殺了誰嗎?”
郝浩川哽咽着:“……我不想知道。”
“他殺了一個女孩,”姜北似是沒聽見那聲幾不可聞的回答,自顧自地說,“那個女孩跟你一樣大,只有17歲,不出事的話她該坐在教室裏讀書,明年夏天參加高考,等有能力了帶着她老年癡呆的爸爸找一個條件好的地方重新生活。她就懷揣着這樣一份希望在一個破家庭裏生活了17年,哥哥罵她她也不敢說,因為她認為只有哥哥才供得起她讀書。你看她什麽都不說,下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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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浩川扔了香樟葉,捂住耳朵:“我不想聽!”
“她也有爸爸,現在她爸爸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被人收走了,一個人在療養院裏,活了一輩子最後什麽也沒有,你想看你媽媽變成這樣嗎?”
“閉嘴!”郝浩川踢着被子,“我不想聽!我就想活下去,我有什麽錯?!她爸爸變成這樣和我有什麽關系?!”
“你沒有錯——”
“閉嘴!”郝浩川倏地暴走,抓起枕頭和一旁的水杯一股腦地朝姜北扔過去,“你們活得好好的,有什麽資格來指責我?!你躺病床上試試!你隔三差五做血透試試!你沒有掰着手指頭過日子,就沒有資格多說我一句!!”
“你冷靜點!”姜北抱着他,不讓他蹭掉手背上的針頭。
候在門外的彭小慧聽到動靜,心猛地揪了下,想開門進去但門被一個青年擋住了。
“川川!川川!”
“怎麽了?還沒完嗎?”醫生護士紛紛趕來,焦急地拍着門,“先生,郝浩川患者該例行檢查了,麻煩開下門,先生!彭阿姨!”
婦女的哭聲悲恸萬分,順着門板跌坐在地,軟成一灘泥。
“彭阿姨您先起來。先生,麻煩開下門,再不開門我們只能報警了!”
“已經報了,”一位挂了彩的保安說,“市區裏的就是不一樣啊!鬧事又打人,我幾個兄弟的醫藥費不賠你們今天就別想走!”
“讓開讓開,怎麽回事?”
“警察來了!警官,有人在醫院鬧事,硬闖病房不說,還打了好幾個人!”
病房內,姜北将郝浩川緊抱在懷裏,不讓他掙動半分:“冷靜點!你想活沒有錯,誰都有活下去的權利,但不該建立在別人的生命上!”
“我不想聽,”郝浩川抽噎着,眼淚全蹭在了姜北昂貴的私服上,“我不想聽,不想聽……”
“你爸撞死個殺人犯,所以你就沒有罪惡感了是嗎?”姜北恨聲道,“那我告訴你,那個殺人犯不死,他就能坐上法庭給所有受害人家屬一個交代。要我帶你去警局看看嗎?受害人家屬還坐在大廳等回複,誰給他們交代,你還是我,他們的親人該死嗎?”
“走開!”
“你媽媽拒絕了我募集善款的提議,看來你們不需要錢,那對方答應給你什麽?你媽媽下半輩子的保障?還是更直接一點,給你一個器官?”
那句話落在郝浩川耳朵裏,不亞于一道驚雷劈下,當即僵在姜北懷中,抽噎聲戛然而止,連呼吸都忘了,臉色頃刻間褪盡。
“我說你這小兄弟,你是擾亂執法知不知道?”趕來的民警試圖撥開堵在病房門口的江南,後者紋絲不動,順帶流了兩條鼻血。
江南用紙巾擦幹淨,對民警說:“你完了,我哥哥出來會找你說事的。”
民警見過撞車碰瓷的,還沒見過這等不要臉的碰瓷方法:“我碰都沒碰到你,你怕不是有病吧?趕緊去看醫生,別擋路!”
“這是內傷。”
“……”
“警官,就是他剛剛打了我好幾個兄弟!”保安指着江南鼻子說,“他不可能內傷,我才是內傷加外傷,必須賠錢!”
“行了,別囔!”民警扭頭對江南說,“你走不走?”
“我哥哥還沒問完話,不走。”
“嘿!我今天遇着個不開眼!你哪門子哥哥這麽猖狂,當哥的光天化日硬闖病房,弟弟跟後邊打了醫院那麽多人,你們哥倆配合倒好,”民警摸出手铐,“我先把你铐走再找你哥算賬!”
嘩——
病房門從裏打開,帶起一陣勁風,在場的人下意識地挺直了背,統一看向面帶寒峭的姜北,走廊裏的氣壓降至谷底。姜北梭巡一圈,目光落在一位醫生身上。
剛還叫嚣着要找江南他哥算賬的民警手一抖,手铐咣咣落地。這哪是江南的哥,分明是各位民警的大哥!
“……姜副支隊您怎麽來了,咋不提前打個招呼?這位是您弟弟?我沒打他哈,一根頭發絲也沒碰,他的鼻血是自己流出來的!醫生呢,帶人去開個藥!”
“咋的?”遭江南親切問候的保安不滿意了,“敢情闖病房的是你領導,所以這事就算了是不?不行!”
“你們抄家夥打人,算正當防衛,讓你技不如人。”
“不是——”
“少說兩句!”
混亂中,醫生悄悄離場,沒走出兩步,就聽身後的人說:“把那個醫生抓起來。”
民警和保安吵到一半,忽聽這一句,架也不吵了,本能地撿起手铐咔咔铐住醫生。
“哎呦~”醫生讓人反手一铐,疼得直呲牙,“不是,警官我犯了啥事要抓我呀?”
民警也不知道,擡頭看姜北。只見姜北對剩下的民警說:“仁心醫院內科醫生範成彬、趙建,外科醫生楊鵬,麻醉醫師費晴涉嫌非法移植人體器官以牟私利,把他們抓過來。”
趕來的民警們本以為是來處理雞飛狗跳的小事的,不曾想攤上個大事,當即跑下樓逮人去了。
範成彬還在叫:“警官我冤枉啊!我沒有幹那檔子事!”
“是嗎?”姜北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滿是肥肉的臉,“可你的患者說你在他面前保證過黑腎和活體腎一樣好,絕對不會出問題。我問你,你的上家是誰,誰給你‘供貨’?”
“我不知道!”範成彬渾身的肥肉都在抖,“什麽上家,我壓根沒說過這話!我冤枉的!”
“冤不冤枉你去市局說給我聽,帶走。”
離仁心醫院最近的派出所接到消息,立馬派人增援,将醫院堵了個水洩不通。幾名涉案醫生神經敏覺的已經開始跑了,出門就被逮個正着。
民警熟練地摸出手铐:“你跑啥?姜副支隊一說我還不信,一看你跑我就知道穩了,幹點啥不好,啊?像你們這種肯定是個團夥,拔出蘿蔔帶出泥,這個月的指标就靠你們了。”
坐辦公室喝茶的杯子還沒送到嘴邊,警察就到了,有人剛操刀完一場手術出來,沒來得及說句狡辯詞,便讓人扔進了警車。
郝浩川身體不好,各種并發症纏身,交代了涉案醫生後實在撐不住,姜北只好讓他休息。彭小慧沒想到兒子把這事說出去了,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姜北站房門外看着陷入沉睡的少年,死神離他那麽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将他帶走,這讓姜北想起郝浩川臨睡前說的話——
“我爸爸死了,他用命換一個腎,所以我更不能死,否則他做這些就沒意義了。那天他來,告訴我找到□□了,讓我好好準備手術,我太高興了,都忘了問他怎麽回事。後來我在網上刷到新聞,看到那輛爆炸的貨車是我爸爸的,我才知道……警察叔叔,可不可以讓我做手術?”
姜北不知如何回答他,做手術就意味着有一個年輕力壯的青年會因一時沖動而後悔一輩子。
所有等待器官移植的患者中,只有百分之五能以正規渠道獲得器官,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終日躺在病床上,等一個死刑犯或者意外死亡的人。好不容易等到了,又得家屬同意,即使這些都不是問題,也還有一座最難翻越的大山——配型。
大部分人耗幹了一輩子,還是沒能等來新的希望。正因供不應求,就此催生出一條黑色産業鏈。
“在想什麽?”
姜北回過神,看到是江南,漂浮的情緒瞬間收攏:“在想程野不死多好,這樣你以後生病了,有人給你配型,同卵雙胞胎的匹配度很高的。”
江南皺皺鼻子:“聽上去不是好事。我不會生病,我還得給你養老送終。”
“我有社保。”
“那不一樣,”江南說,“社保會給你做飯嗎,會撒嬌嗎,會給你暖床嗎?”
姜北不置可否:“你似乎對你撒嬌這件事很有自知之明,我還以為你不知道。”
“你不是也喜歡嗎?”
姜北盯着他,再次感嘆江南臉皮之厚,但也只有江南,不要求他完成任務指标,不抓着他要公道,更不會嘶聲力竭地叫他去抓嫌疑人,只是一種最簡單的需要——要抱,要他好好的。
江南無堅不摧又柔軟易碎,他明明一個人生活了那麽多年,同樣過得很好,把自己養得健康強壯,甚至還糊弄過一群警察,這樣的他卻愛在姜北面前撒歡,告訴姜北即使你平庸無奇,我也需要你。
姜北不肯撒的嬌、不肯低的頭、不肯服的軟江南照單全收,用獨特的方法維持着兩人之間的平衡,不然準能把房子打翻。在姜北心裏,江南是個又純澈又瘋狂又特別的存在,開驚喜盒子都開不出來的那種。
“你已經盯着我看了五分鐘了,”江南笑起來,“這裏人多,我不想動手動腳。你餓嗎?我想勾.引你共進午餐。”
這人正經不過兩秒,姜北微嘆口氣:“這醫院才建不久,附近沒有吃的,我去開車。”
“算了,下午等林安來了你不是還要詢問彭小慧嗎?就在醫院吃吧。”
“你要吃醫院的飯?”姜北還記得他在市醫院是如何吐槽夥食的,醫生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沒叫上兄弟把他爆錘一頓,但勝負難料。
江南一挑眉:“你坐我對面的話,說不定我就愛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