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患者
婦女腳下生風, 緊攥着老人機跑到下一樓,鑽進恰停在該樓層的客梯,許是跑得急, 泛青的臉上湧出紅暈,才有了那麽一點生氣。
江南看着下降的電梯,轉身進到安全通道, 出醫院大樓時,婦女剛坐上出租車離開。
“跟上前面那輛車。”
出租車司機不明所以, 但一聽後座青年不容反駁的語氣,本能地發動引擎。
大約行駛半小時後,栉比鱗次的高樓大廈逐漸稀少, 通城高速兩邊全是葳蕤的樹。司機觀察着青年的臉色,說:“小兄弟, 前面是寧安新區,路全讓修房子的給壓爛了,不好走,過去得加錢啊, 還有過路費。”
“好。”
這話中聽, 司機一踩油門,墜在婦女乘坐的車後面, 幾彎幾繞後,停在了一家醫院門口。
婦女沒做停留,下車後徑直走向住院部, 江南緊跟其後,在三樓的一間病房前駐足。婦女沒注意到有人跟着她, 進房後便拉起一位患者的手放在臉頰邊親昵, 眼淚成線地掉, 忽又破涕而笑。
江南一看病房門口的信息板——患者:郝浩川。
——
同一時間,市醫院。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辦案人員過來簽個字!”
姜北給江南打着電話,同時拿過醫護人員手裏的筆,在溫洪亮的死亡通知單上簽字。
正值上班時間,數個電話打進來,同事的,檢察院的等等,提示音裏全是嘟嘟聲。
“姜副支隊,案件審查通過了,嫌疑人在審查起訴階段死亡,做不起訴處理啊,但附帶的民事責任得付,溫洪亮家的老房子在他名下,過兩天就去把他房子收了賠給受害人家屬,這事就算完了,不用操心了,最後祝您縫案必破!”
Advertisement
“老大,問你怎麽沒來上班?”
“老大!宋副局找你!他又來罵人了!”
……
姜北一陣應付完,剛挂斷又有電話打進來,是郁梓。
“老大,市區的醫院查遍了,沒有找到郝浩川,我找找郊區的。”
消失了半天的江南在這時發來一條微信——寧安新區仁心醫院住院部三樓317號,郝浩川的病房號。
“不用了,你先回局裏吧。”
——
40分鐘後,仁心醫院住院部休息區。
長排椅上似是黏了強力膠,彭小慧坐在上頭一動不敢動,瘦弱的肩膀警惕性提起,局促地摳着手指甲,半晌後才擡起眼皮看對面的年輕人,吞了吞喉嚨,說:“你們找我搞啥子?”
姜北:“……”
“她問你找她有什麽事?這是方言,你聽不明白我給你翻譯。”江南接來一杯溫水放在彭小慧面前。
姜北看着眼前的婦女,穿着洗皺的衣服,臉上淨是風霜痕跡,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怯怯回視他。許是大半生都待在農村,沒見過外頭的花花世界,彭小慧一聽來人是城裏的警察,兩條麻杆腿就開始打顫。
“阿姨,您別緊張,”姜北盡量把語氣放柔和,“我來是想問您,一星期前您的前夫、也就是郝林濤,他去醫院看過郝浩川是嗎?”
彭小慧點點頭。
“那您知道郝林濤出了車禍嗎?”
彭小慧縮縮脖子,像是不知如何作答,須臾後從幹澀的嗓子裏擠出一句話:“不曉得。”
“您知道的,”江南笑着打斷她,“您今早還去了市醫院,想确認郝林濤撞的那人有沒有死,我見過您。”
彭小慧渾身一抖。
這事沒有立案,目前所有的調查屬于私人行為,江南說話沒輕沒重,姜北怕他又把人氣進醫院,到時沒人兜着,發他一盒牛奶堵上嘴。
姜北:“阿姨,郝林濤最後一次去看郝浩川時跟您說了什麽?您看到了,被撞者已經死了,他無親無故,沒人追究您的責任,您要是有困難也可以說,我知道您兒子病了,急需用錢,只要您能拿出相關病歷資料,我們可以幫您以正規的渠道募集善款。”
彭小慧眸光微動,又迅速暗淡下去,微不可查地搖搖頭:“他啥子也沒說,就喊川川好生養病,我跟他都離婚幾年了,他死不死撞不撞人不關我的事,賠錢也輪不到我賠,他來,就是想看哈川川,那是他的種!”
“阿姨——”
“郝林濤出了車禍關我啥子事?你們今天這個找明天那個找,交警和保險公司的人來了幾波,我兒需要靜養,帶他轉院你們還是找來了!”彭小慧含着淚,“我去市醫院就想看哈郝林濤撞了哪個,搞得天天有人找我!我和他離婚了,沒得關系了,他撞哪個你們都不該來找我!我有啥子錯?!”
彭小慧不會普通話,方言又說得快,激動時臉和脖子爬滿愠色。
姜北聽得艱難,讓江南給他翻譯。
——彭小慧句句在理,兩人已離婚,無論郝林濤做什麽都與她無關,除保險公司外,誰也不該找她。
但這次真的無關嗎?
“您不知道郝林濤撞的是什麽人,我來告訴您,他撞的是個逃犯,”姜北盯着彭小慧的眼睛,微微傾身,“另外我想問您,您剛才的那番話是誰教您的?”
彭小慧猛一擡頭。
“如您所說,您和郝林濤離婚了,他交通肇事與您無關,交警不會就這件事找您。實際上,找您的那位交警是我的朋友,我托他幫個忙。這事沒立案,他是以個人身份找的您,不會自爆身份增加您的抵觸心理,那您怎麽知道他是交警的呢?您分得清各警種的區別嗎?”姜北一字一頓,“是誰教您這麽說的?”
彭小慧嘴巴微張,幾度吞咽喉嚨也沒講出半個字。
姜北今天很是收斂了,畢竟是私人詢問知情人,不是訊問嫌疑人,開場堪稱溫柔,問着問着職業病又犯了,仿佛市局的審訊室讓他搬這兒來了。一雙黑瞳似捕獸夾緊緊咬住對方不放,彭小慧藏在桌子下的腿又開始抖,眼神飄忽不定,四處顧望想找個定點,最後拿起她的老人機:“……川川要醒了,你們不要來找我了,求求了。”
說完倉惶離開。
彭小慧的反應太直白了,警惕、膽怯、無助全通過肢體行為表達出來,她不懂隐藏,也不知自己的小動作被人翻來覆去地審視了好幾遍。
彭小慧前腳走,姜北後腳就追上去:“阿姨!”
“你們不要跟到我!”彭小慧撐着樓梯扶手跑得飛快,好像追她的是個死神,一旦追上她兒子就沒命了。
“我不曉得,我啥子都不曉得!你們不要問我!我就給我兒子醫個病!你們哪來那麽多名堂?!”
整層樓回蕩着你追我趕的腳步聲,不明所以的住院患者紛紛探出頭看熱鬧,值班室的護士聽到動靜,匆匆跑來查看情況。
“彭阿姨怎麽了?”
彭小慧大步跨下樓梯,指指後面:“不曉得哪兒來的人,追到我不放!”
“欸!這位先生——”
姜北撥開護士:“麻煩讓一下。”
“這裏是住院部,不要亂來!欸!”護士扭頭就喊,“保安呢?叫幾個保安上來,有人在住院部鬧事!”
嘭——
彭小慧跑回病房,大力把門關上,搬來桌椅板凳抵在門後。病床上的少年聽見聲響,緩緩側頭,虛睜着浮腫的眼,輕輕叫:“媽。”
像是打了一針鎮定劑,彭小慧逐漸平複下來,抹淨臉上的淚痕,一回頭:“哎!醒了,渴不?”
少年搖搖頭:“外頭啷個了?”
“沒事,沒得事。”
嘭嘭嘭!
姜北撞着門,門後的板凳咣咣往下掉。趕來的保安讓江南堵在了走廊另一頭,家夥什全被繳了,只能指着江南鼻子破口大罵。
“報警!快報警!太過分了!”
“幹什麽?病人出了問題你們負得起責嗎?!”
……
一時間整層樓像炸沸的油鍋,罵聲、腳步聲、勸告聲此起彼伏。
“他們找來了。”病床上的郝浩川看着震動的門板,疲憊地閉上眼睛,縮進雪白的被褥裏。
“沒事,莫怕。”安慰完兒子,彭小慧擡頭就罵,“你們到底想幹啥?!滾!”
房門被撞開一條縫,姜北伸進去一只手,撥開抵在門後的物什,又對裏頭的人說道:“郝浩川,我知道你在裏面,你爸死了,你不想知道你爸是怎麽死的嗎?他為了你連命都不要,你不想替他讨公道嗎?!”
郝浩川埋在被子裏,小聲啜泣。
彭小慧抱着兒子,聲淚俱下地嘶喊:“滾!快滾!”
嘭——咣——!
門被徹底撞開,桌椅板凳盡數倒地,姜北一個趔趄栽進病房,迎上彭小慧憤恨的目光,那個膽怯的農村婦女頭一次表現出狠勁兒。
姜北一眼掃過病房裏的陳設,窗臺上挂着晾曬的毛巾和衣服,角落裏放着屎尿盆,昂貴的透析機連接着一個年輕的生命,細微的機械運作聲蓋過了外頭的吵鬧聲。
郝浩川用被子裹住自己,縮在媽媽懷裏,只有一雙浮腫的腿露出來,小部分皮膚已經潰爛,即使做了處理也擋不住潰爛的趨勢。
姜北走到病床邊,說:“郝浩川,你知道嗎?你爸死無全屍,所以你不該逃避現實,他是加害者還是受害者就在于你肯不肯說實話。如果你覺得這些都無所謂,那我就我今天的行為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