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在
佟輝說完又恢複了平靜,仿佛那道傷經這麽多年早就結了層厚厚的疤,怎麽戳也戳不到惹人疼痛的筋骨。他夾着煙,在煙霧迷眬中眯起眼,緩緩道:
“我女兒剛過完一周歲的生日,我就調去了清河區分局,薮春中學的案子是我調崗後經手的第一起殺人案。原本我是打算跟霆風彙報的,中途接到我老婆的電話,說我女兒不見了,我老婆還收到條短信,大概意思就是讓我不要查這案子,否則就撕票,結案後會把我女兒送回來。”
他頓了頓:“幹我們這行的,喪心病狂的殺人犯見得多了,我怕他真的敢……我不敢報警,也沒有跟霆風說,随便交了份現勘報告上去。事情就是這樣,如果上級要追究,就找我吧,跟霆風沒關系。”
大家習慣把人民警察當作堅實的壁壘,但壁壘也是普通人,唯一不同的是,他們見過血腥的案發現場,剖析過嫌疑人扭曲變态的心理,所以當厄事降臨在自己頭上時,那種恐懼比他人來得更為猛烈。
佟輝摁滅了煙,把購物袋裏的番薯尖倒出來,掏出幾頁泛黃的紙放桌上:“這是當年被我調包的檢驗報告,上面有日期和法醫的簽名,應該能作證據用,至于那幅畫,讓我老婆一把火給燒了。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要查以前的案子,既然說到這了,那就交給你們吧,我做的糊塗事兒,還要你們來收拾爛攤子,麻煩了。”
姜北收下了,沒有立馬審閱,而是問:“案子結束後,對方沒有按照約定把您女兒送回家,所以您才留着老房子?”
“沒有,”佟輝搓了把臉,面露疲色,“我在我女兒身上挂了塊寫着地址的銀牌子,她要是還活着,沒準兒能自己找回家。我也去派出所采血做了登記,看能不能匹配到失蹤兒童。後來我老婆懷孕了,她害怕,我就帶她搬了新家。有時派出所的同志會來找我,我讓租客幫忙留意着。”
又是一場家庭悲劇,江南聽着,忍不住問:“你沒想過找她嗎?”
佟輝把番薯尖收拾了:“怎麽說,我感覺她活着,萬一一找才發現她早死了呢?說到底是我對不住她,她爸沒用。”佟輝苦笑道,“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我看網上說什麽‘薛定谔的貓’,你不打開盒子,就永遠不知道貓是死是活,你就當它活着好了。”
這自欺欺人的神邏輯。
佟輝顯然是趕着回家炒番薯尖,辦完正事後拎起購物袋就要走,臨走前打包了一盒紅糖糍粑,給他小兒子帶回去。
人一走,江南拉下口罩,露出被捂得紅潤的嘴唇,用筷子蘸了空盤裏的糖漿,放在齒間輕輕地咬。看他那模樣,姜北心裏莫名泛起一圈圈漣漪,柔聲問:“你餓了?”
随及不由分說地重新叫了份紅糖糍粑。
香甜的糍粑放油鍋裏過了油,外酥裏糯,再澆上黃豆粉和濃稠的紅糖漿,一份老少皆宜的小食點就誕生了。姜北看着他吃,沒兩分鐘這人便不安生了,将糍粑扯出幾厘米長的瑩白拉絲,又用舌尖舔走嘴角的糖漿。
姜北把手裏的檢驗報告捏皺了:“你能不能好好吃。”
“你為什麽總要看我吃飯呢?”江南像被喂飽的小動物,扯過濕巾仔細清理嘴巴和手指,“你喜歡看,我總要表演點你愛看的,不然以後你不看了怎麽辦?”
Advertisement
姜北:“……”
我謝謝你。
話雖這樣說,但姜北沒有移開目光,那種感覺就像初次養寵物,怕它應激不肯吃飯,要守着它吃完才安心,直到食盤幹淨了,又會想——啊,這小東西居然會吃東西。雖然姜北很想把江南當大人看,卻總做不到,只好用“生命平等”來安慰自己。
“知道你現在的眼神像什麽嗎?”江南拿過姜北手裏的檢驗報告,盯着他說,“像觊觎我美色的老流.氓,我們回家再看好嗎?你想看哪兒都可以。”
好不要臉。
姜北近乎倉惶地別過臉,奪過檢驗報告一本正經地逐字研讀。
寥寥幾頁紙帶着股陳舊的腐朽味,承載着孫一航的冤屈和佟輝破碎的親情,但佟輝為掩下這事,連報告帶證物一并偷走了,比對更是沒實現,是誰留下的痕跡至今沒有答案。
江南單手支頤,凝視着姜北的側顏,好似在欣賞一幅絕世神畫:“進出畫室的人有很多,指紋可能是學生老師留下的,關鍵在于血跡。”
“兇手事後肯定會發現自己受傷,返回現場的可能性比較大。恰好那段時間溫洪亮在薮春中學擴修舞蹈教室,打着看熱鬧的幌子去案發地,就能發現警方拿走了畫。”姜北喝了口水,接着說,“像這種人群密集的場所發生命案,警方查起來有一定難度,在某種程度上能給兇手提供時間逃跑,或者計劃下一次犯.罪。”
江南“唔”了聲:“你懷疑佟先生的女兒是溫洪亮擄走的、以此來威脅佟先生中斷比對?”
“我不知道。”姜北說,“溫洪亮那種被家庭重擔榨幹、年紀一大把還沒結婚的人,因為心理不平衡而殺人倒有可能,可綁架小孩,還給家屬發威脅短信,實在不像他的手筆。就算想幹,綁小孩不難,那家屬電話呢,他是從哪裏得來的?”
姜北沉吟片刻,又說:“要是佟輝的女兒還在世,整整六年前,溫洪亮不會養她這麽久。他想威脅佟輝,至少在短時間內得保證孩子是活的,小孩會哭會鬧,但以他的條件和情況,不論把孩子藏哪兒都有可能被發現。”
江南一語點破他的思慮:“這案子有第三方參與。”
江南的腦子轉得非常快,他不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去分析問題,而是習慣站在嫌疑人的立場,把自己當作嫌疑人,想方設法掙脫法網。這種人要麽投身公.安事業,發揮自身特長為社會安全貢獻一份力,要麽把牢底坐穿,江南顯然偏向于後者。
他說:“柿子要挑軟的捏,就像孫一航,想到他媽媽無依無靠,無奈之下‘承認’自己過失致人死亡,因為這個刑期最短。至于佟先生,我有他愛人的聯系方式,如果他不聽話,今天我切下孩子的手指給他發過去,明天再割只耳朵,直到割到他聽話為止,我不信他會不顧女兒的死活,非要去調查別人怎麽死的。等他反應過來想報警,我已經跑了。”
姜北眼皮一跳,要不是江南去哪兒都會給他發定位報備,不然真說不清楚。
江南看透他的小心思,笑道:“放心,不是我,你就差把我鎖籠子了。”
姜北幹咳一聲,回歸正題:“張小偉的出現确實挺突兀的,以他的人脈——”
話還沒說完,市局統一發配的國産手機響了個驚天動地,其威力直逼飯館開業找的腰鼓隊。
他接起來。
電話那頭的林安咋咋呼呼的毛病又犯了,說話噼裏啪啦往外蹦:“姜哥,你猜對了,溫洪亮把律師找來了,說咱們不按規矩辦事,電話都打到紀委那兒去了。大周末的局裏也沒幾個人,宋副局在趕來的路上了,你知道宋副局還在更年期,罵起人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姜北揉着眉心,感覺宋副局的唾沫星子已經噴臉上了。
“我馬上回來。”
挂了電話,姜北幾步走出包廂,忽想起自個兒好像落下了東西,正要回去拿,一個黑影立在他背後,欲蓋彌彰地頂了頂他的膝蓋窩,堅定說道:“我在。”
“……”姜北簡單交代他,“我有事,你先回家。”
——
“太不像話了!檢舉電話都打到紀委那兒去了,你們到底想幹嘛,啊?騙供、無證搜查,還他媽是晚上,跟這私闖民宅有區別嗎?家屬還讓你們氣進醫院了!你進市局的時候是怎麽宣誓的?”
一回局裏,姜北就接受了宋副局唾沫星子的洗禮,默默退後一步,遠離噴射口。
宋副局扶住辦公桌,不至于讓自己氣暈倒下:“你一個人也就算了,偏偏刑警支隊讓你帶偏一半!你是不是想造反?還有那誰,江南,敢往證物上抹血,你不是答應我看好他嗎,你怎麽看的?能不能看好了?不能我馬上送他進看守所!當初我就不同意保他出來,老許非要保,他要是出了事你和老許跟着遭殃,你以為擔保人這麽好當?上級對這案子很重視,生怕出現半年前的那種情況,你倒好,在老虎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
姜北等他罵完,才面不改色地說:“溫洪亮——”
“別跟我說姓溫的是嫌疑人,”宋副局擡手打斷他,“就算是,你不按規矩辦事,找到的東西能不能用還是個問題。律師在接待室等着回話,紀委那邊也在問我怎麽回事,你告訴我這人我是放還是不放?”
姜北無奈嘆口氣:“溫洪亮雖然沒親口承認殺人,但他的作案嫌疑很大,包括六年前的案子也跟他有關。他逃了六年,放了就不好抓回來了。等案子結了,我再去領處分。”
“你真是——”宋副局把牙磨得咯吱響,恨恨道,“平時憋不出倆字,說起這些來倒一套一套的。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你在哪兒學的歪門邪道?”
局裏上了年紀的老人都是從基層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年輕那會兒沒少合作。宋副局認識姜北的師傅許正元,只是許正元身體不好,年紀一大就力不從心了,爬到刑警支隊長的位置後便不動彈了。可他破天荒的收了姜北,手把手地帶。那時姜北還是個嫩得出水的小年輕,宋副局也只是個副支隊,平時沒少拿姜北開涮,要說歪門邪道,有一半是聽宋副局說的。
宋副局想起當初跟姜北瞎吹的逼供手段,尴尬地咳兩聲,火氣焉了大半:“坐吧,陪我喝杯茶,再把工作進展交代了。好不容易休個假,淨給我搞事。”
宋副局邊說邊拿出他不知放了多久的花毛峰,那茶在局裏可謂是毒.物一般的存在,偏生宋副局愛喝保質期短的綠茶,每次買都搞批發,左右不貴,買回來随便塞哪個犄角旮旯。因保存不當,內勤曾在他辦公室清理出幾包發黑長毛的茶,完事還到處宣揚宋副局清廉節儉,好茶都舍不得買。
姜北拿上杯子,主動給自己接了杯白開水:“不用麻煩,我喝熱水就行。”
宋副局狐疑地看着他。
“對了,關于六年前的薮春中學案,我去找了經辦這案子的技術人員,他承認私自帶走了物證,現勘報告也作假,”姜北把佟輝給的檢驗報告放辦公桌上,“這是從物證上提取到的生物檢材,還沒來得及做比對就讓技術人員帶走了。有人因為這份缺失的報告無辜入獄,不管我的審訊合不合規,溫洪亮認識受害人王雨琦這是事實。”
宋副局戴上老花鏡,逐字研讀,半晌後說:“指紋……人群聚集地的指紋難查,關鍵還是在于血跡。”
這話說的跟江南一模一樣。
“我知道你的想法,打算把溫洪亮扣住再找證據,但如今不像以前了,自查自糾的時代過去了,有紀委盯着,我最多給你拖到審訊時間結束,”宋副局扶了扶眼鏡,“我的意思是,不要浪費時間做別的,先比對血跡,指紋這東西,說不定是學生留下的,找起來費時。溫洪亮有案底,他要是兇手,數據庫一對一個準,一切以偵破案件為主要目的,其他別多想。”
這話從宋副局嘴裏說出來,多少有點不中聽,這回換姜北狐疑地看着他:“不止是報告的問題,程野還作假證。”
宋副局一聽那兩兄弟的名字就頭大:“哎呀,人都死了,難不成你還想把他骨灰盒刨出來送看守所去?”
姜北:“……”
“我知道你放不下半年前的事,但那案子現在是楊朝負責,要查也是他去查,你不想讓人說你以公謀私吧?”宋副局敲敲桌子,“聽懂沒有?你現在的主要工作是現下的案子,在什麽位置幹什麽事,不是讓你仗着權力大瞎造。滾,該幹嘛幹嘛去,你要是找不出證據又撬不開溫洪亮的嘴,那我只好放人了,抓緊!我還要寫情況說明,姓溫的王八蛋,我真想……”
宋副局一如以前,說完正事總要罵上幾句心裏才舒坦。
姜北拿上檢驗報告,送去做比對,出來時他的兩名“同夥”噠噠噠跑過來,七嘴八舌一頓問,生怕他遭受了過期花毛峰的荼毒。
“宋副局請你喝茶沒?我給你帶了瓶益生菌飲料,說是能清腸胃。”
“要不直接去洗個胃?”
姜北至今沒搞懂自己三十好幾的人了,怎麽就獲得了國寶級待遇?他眼神滑過王志鵬和林安,問:“勘查報告呢?”
王志鵬的臉色沉下來:“你把我們科室當生産隊的驢嗎?東西剛送來不久就要勘查報告,難怪你們那兒沒女的。”
“那抓緊,”姜北拿過林安手裏的飲料,對他說,“你沒事的話就先回家休息,等報告和比對結果出來,還有場硬仗要打。”
林安順着杆就爬,順帶來了個猛男撒嬌,這差別待遇,讓王志鵬扭頭就走。
臨走前,姜北去審訊室看了溫洪亮,但沒進去,站在單向玻璃前觀察着裏面的人。
僅過了一夜,溫洪亮老了一大頭,臉色發黃,眼袋就要掉到下巴,覺自然是睡不着的。
像是知道外頭有人,他悠悠擡起頭,撕去了老實巴交的假皮囊,每個毛孔都透着低劣的陰狠,眼神似垃圾桶底部沉積多年的老垢,裹着最髒最臭的東西穿透玻璃,精準落在姜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