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醫院
淩晨五點半,市醫院。
姜北去取江南的片子,骨科醫生扶了扶眼鏡,盯着屏幕深深地嘆口氣:“唉~”
姜北的神經立馬緊繃起來:“!?”
醫生瞥一眼他,忙解釋:“我就是累了,別緊張。”
“……”
“患者呢,沒來?”醫生喝口水,說,“胳膊沒事,骨頭沒斷,年輕人身體抗造,但凡大個十來歲,骨密度降低不經砸都得打半月石膏。回頭拿冰袋紅花油敷敷,消腫活血,多運動運動,避免出現瘀血。”
姜北覺得醫生口中要打半月石膏的大齡青年是他,摸了摸鼻子,拿上片子打完招呼走人。
楊朝從急診室出來,忙出一腦門的汗,打理完這邊又匆匆趕到骨科。
“溫妤她爸怎麽樣了?”姜北問他。
“沒大礙,”楊朝說,“年紀大,三高人員,一激動就犯病,這會兒已經睡下了。我總感覺他知道些事情,他還記得溫洪亮罵溫妤。”
“知道也沒大用,司法鑒定一出來,以他的精神狀态不能做證人,說的話最多供我們參考。”姜北去樓下取冰袋,楊朝稀裏糊塗地跟着他走。
“——溫洪亮仗着他爸老年癡呆頂不了事,虐待未成年,咱們憑這個先把他拘了再說!”
“溫妤身上沒有傷,□□不成立,”姜北說,“精神虐待無法鑒定。”
溫洪亮狡猾,對溫妤從來都是精神施壓,又在外樹立了好家長的形象,即使溫妤向他人控訴,對方也只會覺得這小姑娘不懂事,畢竟家長教訓小孩再平常不過了。如果溫妤繼續說,大概會得到一句——你哥關心你才會罵你,隔壁家的小孩不聽話,你看你哥罵他(她)不?
誰會相信小孩子呢,大人不論做什麽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反襯得小孩小題大做。
姜北拿了冰袋,走過轉角,看到江南在走廊上瞎溜達。也不知該說他的生活習慣好還是不好,一到晚上,他便睡神附體了,走哪睡哪,但不管睡得多早,白天一樣起不來。下午五點鐘的課,他能賴到4點半,而後跟搞突擊似的爬起床洗漱,随便扒兩口鍋裏的剩飯彈射出門。遲到是不存在的,哪條路不堵車,路口的紅燈亮幾秒他全知道,時間卡得非常準,絕不早到也絕不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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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是睡神狀态,拎着只便利店的袋子,把走廊的椅子全看了一遍,似乎是沒找到稱心的鋪位,屁颠屁颠地準備溜到下一層。
市醫院床位不夠,走廊上還躺着些患者和陪護家屬,全在休息。姜北沒有大聲叫他,給他發了條消息。
遠處的江南腳步一頓,摸出手機,屏幕上彈出對話框。
【——後面,到我這兒來。】
楊朝是十分不樂意當千瓦大燈泡的,但江南去院外的24小時便利店買了飯,拿上飯就跑好像不太禮貌,怎麽着也得吃完再跑。
他坐在兩人對面,端着飯無從下口,見江南吃了,确認這飯沒毒才肯動筷。江南瞧着他,默默抽出張濕巾,假裝把飯吐出來。
“有毒。”
楊朝:“……”
“你們兩個能不能不要這麽幼稚,有毒法醫能檢出來的。”全組地位最高的人開口了,兩人只好互瞪一眼低頭吃飯。
但這話實在安慰不到楊朝,見了法醫還有什麽搞頭?一盒飯讓他吃出了壯士慷慨赴死的悲壯感,胡亂扒完,垃圾一扔,溜了。
江南吃完,用濕巾慢條斯理地清理手指,又往姜北身邊擠了擠,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眼睛一閉準備睡覺。
姜北拿出冰袋,言簡意赅:“手給我。”
江南從善如流地伸出右臂,就像把自己也交出去一樣。他皮膚白,用老王的話來說像他死了三天的大舅爺,襯得高高隆起的紅痕頗為吓人,皮下有點狀的瘀血。姜北摁了摁,瘀血沒消失也沒移位。
江南輕笑出聲:“這不是屍斑,摁了也不能判斷出我的死亡時間。”
“……”職業病誤人。
姜北把冰袋敷在江南胳膊上,雜亂無章地揉,生疏得好似個新手。江南不打擾他,随他怎樣揉都可以。
半晌後,姜北開了口:“我一直沒問你,為什麽要在溫妤的筆記本上做手腳,你知道溫洪亮有案底,故意讓警方查?”
“不知道,”江南想也不想就答,“我是不小心的。”
姜北信了他的邪,雖說現在為完善數據庫、好用來幫助解決犯罪案件及打拐、倡導大家采血入庫,但實際上實行起來非常難,目前這項措施只在罪犯身上實現了。也就是說,如果溫洪亮沒有案底,警方只能拿着DNA檢驗結果找人來一個一個地比對,這無異于是大海撈針。
“你還記得徐銀蓮遇害那天我陪你去了榆林小區嗎?”江南不睡了,坐起身,“回去的時候我在樓下遇到了溫洪亮,我從沒有去過那個小區,但溫洪亮也沒問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寒暄也沒有一句,好像他知道我會來一樣。我告訴他改天把溫妤的遺物給他送來,他說不用,生怕漏了什麽東西要親自去培訓班取。”
“回家後我發現孫一航跟到了家門口,嚎了半天才說程野作僞證陷害他,我想要是他說的是真的,那真正的兇手還在逍遙法外,六年後再次作案。後來溫洪亮找我拿遺物,我沒把筆記本放進去,他把東西翻了好幾遍,又數次看我放辦公桌上的筆記本,問我有沒有遺漏的。我猜他是在找筆記本,又不好明說,于是我愛心泛濫幫他處理了傷口。我只是賭一把,僅此而已,沒你想得那麽複雜。”
江南把事情經過交代得清清楚楚,半點破綻沒有,但姜北認為像江南這種老奶奶摔了都不想扶的人,萬不會去管誰死了。
他做這些的初衷來源于孫一航的那句“程野陷害我”,經大腦處理,他把王雨琦、孫一航、程野、溫洪亮這四個人聯系起來。先将孫一航塞到市局,又根據溫洪亮的反常行為推斷出他與六年前的案子有關,繼而送來動過手腳的筆記本。如果警方沒有查到溫洪亮的案底,江南大概會親自去問溫洪亮與程野的關系,“警方”于他而言只是個印證猜想的最佳途徑。
姜北一時不知該說他什麽好,默了半晌,才開口道:“關于程野,楊朝會去查,你不要——”
“哦,楊朝。”江南打斷他,“他好像除了試圖喚醒我的記憶、隔三差五逮我去訊問一番外,什麽也沒做,最近連問都懶得問我了。”
姜北皺起眉。專案組是宋副局在管,關于連環殺人案的調查進度不會對外宣布,但從楊朝平時的狀态來看,他好像的确沒做啥,宋副局也不催,時不時提一嘴,證明這案子他還是在乎的。
“你希望我無罪嗎?”江南突然問,“是無罪,不是等補充偵查結束做不起訴處理。”
姜北轉過頭,溺在江南漂亮的眸子裏,鬼使神差地點點頭。
江南笑起來:“那要是我有罪呢?”
姜北停下手中的動作,垂落視線,十分公平正義地說:“我給你寫起訴意見書、移送案卷材料。”
“我真是謝謝你。”江南哭笑不得地抽回手,把手臂上的水珠擦幹淨。
姜北還想說什麽,驀地被電話鈴聲打斷了,看到來電人是林安,立馬接了起來:“怎麽樣,有發現嗎?”
林安一改往日咋咋呼呼的毛病,沉聲說:“衣櫃裏除了遺照,還有不少畫,是溫洪亮畫的,有他的落款,從日期來看,畫的應該是王雨琦,但他留着這些東西似乎說不過去。”
市局分配手機時考慮到年紀大的耳朵不好使,買了音量最大的,對面說話都漏聲。江南聽了一耳朵,插話道:“溫妤的筆記本也是在夾板後面找到的。”
“不是溫洪亮,”姜北對林安說,“是溫妤,溫洪亮可能在王雨琦死後把東西扔了,讓溫妤撿了藏起來了。”
薮春中學案發生時溫妤還沒上初中,很難想象那麽小的一個小姑娘是經歷了什麽,才會想到把哥哥的畫藏起來。她知道王雨琦和溫洪亮的關系嗎?
溫洪亮曾說,溫妤小時候沒人照顧,去哪兒都帶着她,那溫妤是有可能跟着哥哥去薮春中學、并見過王雨琦的!王雨琦死後,溫妤在收集她以為的罪證,沒準等她有能力帶着父親脫離那個家了,會讓這些東西重見天日。
她幼小無助,恐懼戰勝了一切,讓她選擇忍氣吐聲、閉口不言,最終成了“王雨琦”。
“還有,”電話那頭的林安說,“在牆縫裏找到根小管兒,有女朋友的同志說,是口紅管,牌子是什麽C,我也沒聽過。口紅那什麽……膏體?”林安這個把女同事霜當潤膚露抹腳後跟的鋼鐵直男,讓他研究口紅也是強人所難了,“對,就是膏體,讓人摳空了,半點殘留沒有,無法跟徐銀蓮臉上的妝做對比。”
江南輕聲提醒:“口紅底部有色號,官網一搜就能搜到同款。”
姜北看他一眼,發誓下次一定要招個女警。他把話傳達了,電話那邊一陣窸窸窣窣,片刻後林安又說:“沒有啊,哦豁,同事說标簽讓人撕了,這小龜孫做事倒是幹淨。除了這兩樣,沒有找到缺失的麻繩,那麻繩也算作案工具,但是口紅管和畫不能作為直接證據,只能證明溫洪亮認識王雨琦和溫妤要化妝,說他殺人有點牽強,現在咋辦?”
姜北吐出口濁氣,下意識地在衣兜裏摸煙,指尖突然觸到折紙尖銳的邊角,那是劉霆風抄給他的小紙條,上面寫着清河區分局痕檢科前主任的地址。
“你現在帶人回局裏,把找到的東西交給老王,另外看好溫洪亮,要是他把律師找來了,說證據不足要取保候審之類的,別同意,拖到我回來,等我消息。”
姜北飛快挂了電話,又給劉霆風撥過去,很快就有人接。現在雖是清晨,大部分人還沒起床,但劉霆風的聲音聽起來很精神,字字有力:“姜副隊,這個點來電,是有急事嗎?”
姜北也不拐彎抹角:“六年前薮春中學案發生後,有沒有一個小女孩來找過您?”
“小女孩?”劉霆風沉默了很長時間,似在回憶,随後才說,“還真有一個,但這跟案子有關系嗎?那小姑娘跑到分局來,我問她是什麽事,她不肯說,最後才講自己找不着家了,我送她回去,她住榆林路那邊,離清河區有十幾公裏,當時我還奇怪一小姑娘怎麽跑這麽遠,問她她也不說,下車就跑了,怎麽了?”
姜北掐着眉心,扼惜當年與真相失之交臂,但又不能怪一個小學生不夠勇敢,不管哥哥是好是壞,他都是全家的支柱,沒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小家會瞬間崩塌。縱使溫妤跟着哥哥跑工地時看到了負責調查此案的刑警,鼓起勇氣找到分局,最後還是沒能把話說出口。
“她知道薮春中學案的重要線索,同時也是受害人之一。”
太陽準時升起,金橘色的光透過玻璃窗照進陰冷的走廊,驚醒了沉積一夜的死氣和病氣,就連光束中也漂浮着細小塵埃。
就一小會兒沒跟江南講話,這人又睡了,從額頭到下颌角呈現出一種與醫院格格不入的柔和安寧,眼尾更是挑出一抹漂亮流暢的弧度。不管他睡得多好看,姜北也沒空欣賞,一把拎起他的衣領,蹦出一個字: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