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對峙
這個時間點大部分人都睡了,破敗的小區裏只有幾盞燈亮着,偶爾傳來幾聲流浪狗的吠叫。
溫洪亮還在忙,端着碗熱騰騰的湯從廚房裏出來。
這房子太小了,一居室,卻要住三個人,雜物堆的到處都是,伸腿都困難。妹妹是女孩子,占了唯一的一間卧房,父親睡客廳,而他,在陽臺擺了張簡易床,平時還好,一遇刮風下雨就要遭殃。
他踢開擋路的紙箱,将不鏽鋼盆放在一老人面前。老人雙眼散光,幹枯的手抖個沒完,坐在床邊叫着溫妤的名字。
“小妤,我的小妤呢?她跟我說放學了,她咋還不回來?”
老人嘴巴一癟,牽動了如樹皮般的松弛皮膚,終于有了點活氣,渾濁的眼中湧上霧氣,作勢要哭。
溫洪亮攪着湯,細聲安慰:“爸你忘了嗎?小妤上學去了,還沒放學呢。”
老人分不清今夕何夕,呆愣地一點頭,跟着低聲複述:“還沒放學,還沒放學呢……”
說到最後自己也信了。
“對,”溫洪亮舀了湯,勺子遞到老人嘴邊,“你不是說餓了嗎,吃完飯咱睡覺,睡醒小妤就放學了。”
溫洪亮也是困了,眼皮快砸在地板上。奈何老頭不肯睡,不是吵着要出去找女兒就是問他小妤去哪兒了,折磨得人精神崩潰。
老人眼珠驀地一動,像是想起什麽,五根細指握住溫洪亮受傷的手。溫洪亮手一抖,潵出些湯汁,擡眼回視父親。
半晌後,老人歪着頭半帶責備道:“等……等小妤放學,你不許再罵她了,她她是好孩子,給我買肉包子。”
溫洪亮有些哭笑不得:“好,不罵她,我再也不罵小妤了。咱把飯吃了睡覺,啊。”
老人一想到睡醒就能見着女兒,捧過碗稀裏嘩啦地喝湯,把碗底的殘渣也舔幹淨了。
溫洪亮伺候他老人家上.床,完事松了大口氣,撿了碗去廚房清洗。剛洗完便傳來一陣敲門聲,躺下的老人一激靈,翻身下床,光着腳跑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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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醒了,小妤回來了!”
溫洪亮只覺惱火,扶額叫了聲:“爸!”
門外站着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老人沒看見女兒,好生失望,表情迅速暗淡下去,灰溜溜地回床上睡覺。
客廳一覽無餘,姜北一眼晃過,最後看向站在廚房門口的溫洪亮:“市局刑警支隊,我們見過的,關于你妹妹的案子需要你配合,麻煩跟我走一趟。小張小李,你們留下來看着老人。”
——
半小時後,審訊室。
“溫洪亮,曾用名李明陽是嗎?”
“額…是,對,都是我。”
“9月4日晚8點到9點、以及9月5日下午3點到5點之間,你在哪兒,幹了什麽,有人能替你作證嗎?”
“那兩天…哦,我在家照顧我爸,我爸能替我作證,中途因為我妹妹出事,來過警局一趟。你們都是知道的呀。我想問問到底為什麽把我拉來警局,我還得回家照看我爸。”
單向玻璃外,姜北戴着耳麥,觀察着玻璃另一邊的溫洪亮。
事發突然,溫洪亮鞋都來不及換,穿着雙涼拖鞋,腳趾緊張地蜷在一起。饒是如此,他面上還是做足了戲,露出一副不知所以然的表情,演到動情處,還用包着紗布的手揉揉太陽穴。
“靠,他爸老年癡呆,不能作證人。”林安撸起袖子,作勢要沖進審訊室,“他絕對是故意的。”
王志鵬按下這沖動易怒的小年輕,沒忍住又想起自己兒子,下了重手,在林安的哀嚎聲中說:“故意的又怎樣,我們沒有确鑿證據,他要硬說在照顧他老年癡呆的爹,那也沒辦法。這人敢在警方眼皮子底下瞎串,怕是早就想好了應對方法。”
“不是,請問我犯了什麽事?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我爸要是醒了,你們照顧不來的。”溫洪亮三句話離不開他爸,俨然是個大孝子。
這時姜北按住耳麥對負責審訊的楊朝說:“問他的手是什麽時候受傷的。”
“你的手是怎麽受的傷?”
溫洪亮剛站起身,聞言又坐回椅子上,說:“昨天在工地幹活受的傷。”
姜北聽着,心裏的疑雲頓時開解。昨天溫洪亮帶着受傷的手去培訓班找江南拿溫妤的遺物,江南扣下了溫妤的筆記本,就那麽湊巧,筆記本上有血跡。
他推開審訊室的門,書記員喊了聲“姜隊”,随及起身給他騰位置。沒等溫洪亮反應,一只清新綠的本子“啪”地扔到桌上:
“見過這個筆記本嗎?”
溫洪亮睜着還未消腫的眼睛,一線瞳仁閃動幾下,搖着頭說:“沒見過。”
“是嗎?”姜北當着溫洪亮的面随意翻動筆記本,動作帶有幾分舒展,仿佛他不是來做審訊的,對面的人說與不說都沒關系,“其實我們找你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跟你了解一下你妹妹的心理狀況。你知道溫妤不愛畫畫嗎?”
溫洪亮足足思考了半分鐘,才迎上姜北的眼神,硬邦邦地說:“不知道,我妹妹沒跟我提過這個事。”
“你撒謊!”楊朝拍桌而起,“上藝術中學和培訓班一年得花多少錢,你能不知道?”
“真不知道,”溫洪亮雙手一攤,“我要是知道小妤不愛學畫,何苦起早貪黑地跑工地給她掙學費,您說是不是,警官?”
“卧槽!他分明是自己沒考上藝術大學,才逼着溫妤去學畫的,”林安氣不打一處來,“怎麽從他嘴裏說出來,就變成了好哥哥含辛茹苦供妹妹上學,一下就從刑偵劇跳到溫情家庭劇了。”
“別說了,”王志鵬捏着鼻梁,“再說我都不敢抽我兒子了。”
“那好,就當溫妤沒跟你說過這事,”姜北收回筆記本,語氣淡漠,“就當她是寧願看着你在工地上拿命掙錢,也不願意說出實話讓你輕松一點,看來你們兄妹的感情不像外人說的那麽好。”
聞言,溫洪亮的面部肌肉出現一絲緊繃,與前幾天那個在接待室裏求警方給他妹妹一個交代的人完全不同。但這只是一瞬間的破綻,旋即又恢複了老實巴交的模樣。
他說:“警官沒養過孩子吧?像小妤這種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并不會什麽事都跟我講,我想這很正常吧。”
溫洪亮面對警方的提問幾乎是對答如流,說着些模棱兩可的話,無論從哪個方面分析都說得通,顯然是個老油條。
“小妤走了,說實話我也很傷心,你們該問的先前也問過了,我也配合你們的調查。”
“那麻煩繼續配合,”姜北微微傾身,注視着溫洪亮的眼睛,“你妹妹的心理狀況很糟糕,她不止一次在日記中提到不喜歡學畫,甚至還放話說要殺同班女同學,當然,這些你都可以說不知道。但她還提到過一個人,這個人看了她的日記,毀了她的速寫,她說這個人在囚.禁她,還要殺她。”
“殺她?!”溫洪亮驚恐地睜大眼,嘴唇開始發顫,片刻後把頭埋進雙臂間,很合時宜地發出抽噎聲,“……我居然不知道,是我……是我對不起小妤。”
“停停停,”楊朝看不下去了,把想打人的沖動逼到丹田,說出的每個字都擲地有聲,“你真不知道我們為什麽找你?因為你撒謊了!你說你沒看過溫妤的筆記本,那本子上有你的血跡該怎麽解釋,難道不是你在破壞溫妤速寫時留下的?!”
此話一出,一旁的書記員大氣不敢出,溫洪亮的抽噎聲也戛然而止。審訊室裏的空氣仿佛凝滞了,頭頂的白熾燈将氣氛烤至膠着。
姜北轉過背,朝玻璃外的林安遞了個眼神。然而林安正彎腰系鞋帶,眼神讓王志鵬接收了,反射弧搭載着粗略信息開始漫長的分解工作。
“我沒看過小妤的筆記本,”許久後,溫洪亮從臂彎裏擡起頭,夾着眼淚的皺紋每一絲都透着狡猾,“我想這其中有什麽誤會,我不知道這東西是誰交給你們的,但昨天下午我去培訓班拿小妤遺物時,江老師說沒有遺漏的。你們自然有法子确認這本子上的筆跡是小妤的,但我的确不知道這筆記本的存在。”
楊朝當場愣住,目光在溫洪亮與姜北之間來回晃動,大致摸清了那團具有非凡意義的血跡是怎麽來的。
姜北捏着煙,但沒點,煙絲從他兩指間滲出:“溫妤的培訓老師說,筆記本是在你妹妹的儲物箱裏找到的,這點培訓班的同學都可以作證。那你呢,怎麽證明案發時你不在案發現場、以及你的确沒有看過這個日記本?”
溫洪亮無奈一笑:“警官,您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吧,您能證明您在家沒有看過電視嗎?這是一個道理。”
姜北發現這人有支配傾向,說不上兩句話就試圖把對方往別的方向引。他用骨節敲敲筆記本:“這麽說你沒有證據了,那好,我們的技術人員——”
“我再說一次我沒有碰過這本子!”溫洪亮不等姜北說完,壓着聲低吼,“你該去問問姓江的,那天他假好心給我處理傷口,明明就是他弄上去的。我有權請律師嗎?我要叫律師!”
姜北還是那句話:“有證據嗎?沒有的話……根據技術人員的檢驗結果,你就是殺人案的重大嫌疑人。另外我想問你,你是怎麽認識程野和江南的?”
王志鵬出了一身冷汗,終于反應過來,踢踢旁邊的林安:“快去問你一組的同事調查有無進展,你也去問問孫一航那個二百五想起什麽沒有,順便給你家老大買個榴蓮回來。小林?你到底在幹啥?!”
林安的屁.股莫名挨了一腳,不滿道:“我就系個鞋帶你踢我幹嘛?”
“你在打中國結嗎?”王志鵬一把撈起他,“我跟你說,溫妤筆記本上的血跡是被人弄上去的,姓江的小崽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你老大知道這事還拘着人不放,曉得啥意思不?就是要你們刑警支隊盡快找到确鑿證據,不然溫洪亮把律師找來人就跑了,你還有心思打中國結,不争氣的東西,快滾!”
林安把這筆賬記下了,準備回頭再找老王說事,旋即小旋風似的跑出了隔間。
面對姜北的提問,溫洪亮思考了很長時間:“程野……哦,那個學生。當時薮春中學擴修舞蹈教室,我去那兒幹過幾天活兒。你們既然知道我以前叫李明陽,應該是查了我的案底,嗯……我和程野發生過矛盾,至于江南,認識他純屬意外,這能證明什麽嗎?”
姜北不答反問:“你和程野發生矛盾的原因是什麽?”
“嗯……我不知道,”溫洪亮放慢語速,每個字都在大腦裏磨了無數次才吐出來,“可能他就是個壞學生,看我不順眼。我想問一下,這跟我妹妹的死有關系嗎?”
姜北:“沒有,我只是懷疑六年前的薮春中學殺人案也和你有關,別緊張,僅僅是懷疑。你認識王雨琦嗎?”
“不認識,”這回溫洪亮沒思考太久,幾乎是脫口而出,“犯人不是抓到了嗎?跟我沒關系。”
一旁的楊朝已經按耐不住了,審過無數嫌疑人,要麽為争取減刑直接招供,要麽謊話扯到底,被警方發現漏洞,很少有這種真假話參半,說啥都不臉紅的。上個令他這麽無語的人還是江南,要不是被姜北按着,他真想放旺財進來咬死這人。
姜北問他:“确定不認識?”
溫洪亮點點頭:“我就光棍一條,哪兒認識什麽女人。”
“我沒說她是女人。”
溫洪亮不解:“聽名字就是個女人,難道不是?”
“是,”姜北說,“你說溫妤是孩子,叫程野為學生,這兩人年齡不大,這麽叫沒錯,可我沒說過王雨琦的年齡,當年這事因為牽扯到未成年,禁止新聞報導,除了當事人沒人知道,你怎麽确定王雨琦是個成年女性呢?”
楊朝以一副“還有這種操作,這算誘供嗎”的表情望着姜北。
溫洪亮輕笑一聲:“要是我第一反應是未成年的小女孩,這不更奇怪嗎?您說是吧?”
姜北順着他說下去:“的确是這樣。”
溫洪亮收斂了笑,覺得這警官在和稀泥,嘴裏沒個準話,訊起人來不急不緩,紅臉白臉全讓他唱完了。
姜北把桌上的煙絲收拾了,說:“你不承認沒關系,薮春中學殺人案的‘犯人’現在就在我們局裏。他說他是冤枉的,當年差點以強..奸未遂故意殺人罪被判無期,幸好他遇到個好律師,把王雨琦各種不幹不淨的社會關系全扒了個遍,最終幫他辯護成過失致人死亡。當年律師的那份調查資料現在在警方手裏,上面提到一個人,叫‘李明陽’。”
溫洪亮臉色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