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日記
“出國了?”
像張小偉這種高端人才,出國進修并不是什麽稀奇事,但姜北想到劉霆風說的話——分局痕檢科前主任在案子結束後就辭職了。
一個辭職,一個出國,兩件事碰到一起就顯得稀奇了。換句話說,薮春中學案是他們兩人經手的最後一起案子。
然而姜北的手還伸不到美國去,張小偉除了留下一張“戰績單”,這條線基本算是斷了。
林安從剛才起便在出神,思緒不知飛到了哪個星球,摸着下巴喃喃道:“達洋集團。”
“什麽?”姜北沒聽清,疑惑地看着他。
林安回過神,打着哈哈:“沒什麽,我就是在想,達洋集團不是那個很有名的地産商嗎?這種企業的法律顧問會給孫一航辯護,的确有些奇怪。”
“達洋集團早就破産了,”楊朝邊回複女友消息邊說,“那時房地産經濟剛剛興起,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地産商都去淌這灘不知深淺的渾水。達洋集團作為一個成熟企業,拍了大堆地皮,完事遇上全球金融危機,房産政策收緊,徹底玩完兒,還欠了一屁.股債。棒打落水狗,張小偉也要吃飯,接幾個案子有什麽奇怪的。”
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林安第一次聽到這棒槌說這麽有人味兒的話,默默把功勞全歸于楊朝的神秘女友。
“孫一航說,當時張小偉給他看了眼調查記錄,細節他記不清了。在他想起來之前,除了送飯送水外,不要打擾他。要是薮春中學案的兇手另有其人,六年後再次作案也不一定。”姜北走到工位坐下,展開劉霆風抄給他的紙條,六年已過,分局痕檢科前主任可能搬家了,那那幅畫還留着嗎?
——
江南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霓虹燈無私燃燒自己只為彰顯這座城市的繁華,都市麗人們右手星巴克、左手小香包投入資本主義的懷抱。
可江南并不關心這些,他只關心什麽時候能打到車。
周末一到,市中心的幾條大路堵得不行,圈裏人出不去,圈外人進不來。思虞片刻後,江南掃了輛共享單車,吭哧吭哧蹬到市局。
當他邁着歸家般的步伐,親切地同安保大爺打完招呼,跨進市局門檻沒一秒又折了回來,定在安保亭門口。
安保亭桌上對外立着塊小牌子,上面寫到“外來人員請登記”,旁邊用水性筆加了行小字——邪祟與江南不得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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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這赤.裸.裸的區別對待經上級批準了嗎?
“喵~”
常在市局混的那只流浪貓在叫,是只串兒,它媽估計找了個名貴品種的老公,基因得以改善。貓通體雪白,一雙異瞳尤為漂亮,長毛,讓人民警察喂得油光水滑,腦袋上還編了撮小辮,一看就是警花姐姐的傑作。
大白貓撐着肉墊,妖嬈又不失優雅地走過來嗅江南,确認過味道,這是個毒物,吃不得,又甩着大掃帚尾巴走了。
剛溜到市局門口,回頭沖江南叫一聲。
“喵~”
你看着。
大白貓跳過門檻,懶懶地舔了下爪子,擡頭又叫。
“喵~”
看到了嗎?我能進,你不能進。
江南與這貓大眼對小眼,倏地一笑,擡手招呼:“小白,過來,我給你肉吃。”
貓一動不動,晃着條大尾巴向他炫耀。
“它不叫小白,”安保大爺樂呵呵地提醒道,“它叫旺財,招財貓,嘿!這貓居然不對你呲牙,平時見了生人又是哈氣又是炸毛的,可兇了。”
江南接收到信息,立馬改口:“旺財過來。”
這回不僅旺財動了,方圓500米內的“旺財”也收到召喚,紛至沓來。安保大爺拎着袋狗糧把狗往外頭引,怕吓着貓,順便給它們開了頓洋葷。
大白貓不屑地看一眼搶食的狗群,扭頭又換了副模樣,眯着眼對江南又蹭又拱,還求抱抱,喉間發出咕嚕聲。江南摸它,越撸越覺得沒對,這模樣似曾相識,甚至昨晚還見過,于是掏出水粉筆,給旺財畫了個花臉妝。
這樣陌生多了。
江南一刮貓鼻子:“我帶你去割蛋蛋好不好?”
“喵!”
本喵真是看走了眼,這只兩腳獸好壞,居然觊觎本喵的蛋!
旺財渾身炸毛撒腿就跑,又就讓人一把撈起,下一秒只聽那人吼道:“哪個小崽子把貓畫成這樣了?今天才洗的澡,缺不缺德?!”
安保大爺拎着狗糧回來,給缺德的小崽子搬了條塑料凳,示意江南坐着等。
旺財讓人一吓,“喵嗚”一聲蹬腿下地,到處亂蹿保蛋。
姜北下班出來就見證了這歷史性的一刻。旺財見到老熟人,四條腿掄得飛快,驚慌失措朝他飛奔而來。
警察叔叔救我,有兩腳獸要割本喵的蛋!
江南同樣不賴,身高腿長,趕在旺財前劫走姜北,用腳尖把貓撥開。
“這貓……”姜北對着旺財的大花臉皺起眉。
“這貓太小了,不太行。你吃晚飯了嗎?我帶你去吃飯。”
姜北話還沒說完,就被塞進了車裏。江南說是要帶姜北去吃晚飯,也的确這麽做了,只是方法比較特別,全程坐副駕駛座上充當人工導航,不停地說“前面右拐,怎麽封路了?退出去左拐,注意,前方500米駛入輔道”。姜北在這智障導航的指引下燒了半箱油,到料理店時已經沒胃口吃飯了。
他抵在方向盤上無奈地說:“明天我跟張醫師說一聲,你繼續接受治療,催眠什麽的都行。”
江南正在解安全帶,聞言一挑眉:“什麽叫‘繼續’?張醫師跟你說了什麽嗎,還是你主動問的?”
姜北把頭埋在手臂與方向盤共同支起來的狹小空間中,心想要怎麽解釋他的偷跟行為。所幸江南沒有追問,轉而在他耳邊輕笑一聲:“上次你們刑警支隊聚餐,你不是說想來這裏吃飯嗎?結果讓隊上的人拉去了大排檔。走吧,我訂了位置,要是你不想開車,我們就晚點回去,等交警下班了我來開,無證上崗而已。”
江南拉過姜北的手,在脈搏處輕咬一口:“這只手辛苦啦。”
姜北的大腦一半奉獻給了社會,一半留給自己的小家,至于吃飯什麽的,全存在腦回溝裏,不扒開找根本找不着。
服務員面帶微笑地領客人去二樓雅間,踏上被抹布磨得锃亮的木樓梯時,姜北才想起他的确說過想來這裏吃飯。
服務員傾身拉開推拉木門,又将客人鞋子擺好,退了三步才轉身離開。包廂裏亮着盞橘燈,桌案上熏了香,甜軟的氣味滲進衣料裏,姜北不喜歡,用香灰淹滅了。
江南翻看菜單:“你想吃什麽?”
姜北不挑:“都可以。”
“随便”、“都可以”之類的最難将就了。江南不看菜單了,擡頭時眼裏着了火,直直燒到姜北跟前。他探過桌案,嘗一口坐在對面的“開胃菜”,手不安分地往人衣擺裏鑽。
姜北耳尖,聽到外頭的腳步聲,幾乎是喘着說:“有……人。”
木門“刷啦”一聲被拉開,江南像個正人君子,把菜單遞到服務員手上:“随便上什麽菜都可以。”
服務員明顯懵了下,随及紅着臉退出包廂,不敢多看另一個埋着頭的男子。
生意人理解的“随便”就是最貴最好的,許是怕客人反悔,菜上得很快。
姜北喝着湯,熱氣把逃過一劫的耳垂也蒸紅了。他吃飯不像隊裏人那樣,難民似的哧溜一通,嘴都是用窗簾擦的。
他吃得幹淨又漂亮。
江南撐着頭看了會兒,把三文魚腩推到他面前,說:“等你吃完我給你看樣東西。”
江南總能從口袋裏摸出些小玩意兒,如果江南是驚喜盒子,那他的口袋就是藏在大盒子裏的小盒子。
姜北把食物嚼幹淨了咽下去,擱下筷:“什麽東西?”
“你吃飽了?”江南盯着那只白瓷盤,“你們做刑警的不都是五碗飯起步嗎?”
姜北:“……”
江南不逗他了,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只本子。姜北有些失望,因為本子裝在塑料密封袋裏,這包裝不像是“驚喜”,倒像是……證物。
“溫洪亮找我拿了溫妤的遺物,”江南給自己倒上一杯清酒,還沒送到嘴邊就讓人奪走了。他面露可惜地皺皺鼻子,接着說,“溫妤把東西全鎖在了櫃子裏,這個是我收拾時發現的,我想對你們應該有幫助。”
姜北讓服務員拿來兩只一次性手套,把塑料密封袋拆開。本子封面是清新綠,包了層透明的書殼,看得出主人很愛惜它。扉頁上寫了名字和購買日期,少女的字不見清秀,像複印的正楷體,筆筆工整木讷。
“溫妤有強迫症嗎?”
“大概吧,”江南說,“瘋子和天才都有點特殊習慣。”
姜北看他一眼,才翻開本子。意外的,本子裏除了記錄少女心事,還有人物速寫,畫的全是同一個人。
——江南在她筆下活靈活現,面部輪廓甚至每一根頭發絲都完全複制江南。她對江南的眼睛尤為執着,從被橡皮擦擦軟的畫紙來看,她會反複修改。
江南剝了只蝦:“溫妤的性格很文靜,下課基本不會和同學打鬧,但我沒想到她在畫我。”
“青春期一時沖動,”姜北冷聲說,“等過兩年就會後悔,要是她活着,說不定連本子也扔了。”姜北越說越沒對,加重了語氣,“你是不是覺得全國的女性都喜歡你?”
“當然不,”江南笑道,“有時候男性也會——”
“好了你可以閉嘴了。”姜北把視線落回本子上,每幅畫旁邊都配了字,說是日記,倒不如說是在記錄江南。
【8月8日,我去了新的培訓班,有了新老師,他不該做老師的,應該做模特。】
【8月12日,老師讓我們畫人物速寫,模特是他。他只坐了兩分鐘就睡着了,全班同學畫他的睡相,旁邊那個人畫得好醜,不要再畫了!!!】
幾個感嘆號狠狠撥動了姜北的神經。警方摸排走訪,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對溫妤的評價無外乎是文靜懂事,善解人意。可這麽一個人會因為同學畫畫畫得醜而發脾氣?
江南手指沾了清酒,在桌面畫着無意義的圓:“我們對溫妤好像有誤解。”
的确,溫妤看起來文靜,只因她把戾氣全發洩在了筆記本裏。接下來的日記感嘆號不僅頻繁出現,甚至還有髒話。
【8月20日,老師讓我們畫石膏像。我想吐,我看到石膏像就想吐!垃圾惡心!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畫畫,去死吧!】
【8月25日,有個女同學在偷拍他,他好像發現了,但沒有制止。為什麽!垃圾總是偷拍,為什麽不制止?!抓住她的頭發扇耳光,快點!】
姜北看得直皺眉,溫妤呈現出一種不符合青春期少女的瘋癫狀态,她像個瘋女人,在日記裏叫嚣着要弄死偷拍的女同學,并在網上搜索了方法。她非常維護江南,凡是偷拍偷畫江南的,溫妤都對其展現出了極大的惡意,這種維護不是沒緣由的。
【——8月28日,他可以成為我一個人的‘維納斯’嗎?我會因此喜歡上畫畫嗎?】
【9月3日,賤.人發現了!他要沒收我的本子,他弄壞了我的畫,不可以!去死啊賤.人!!他告訴我不能分心,他在囚.禁我,他要殺了我,救我。】
這一頁的人物速寫被利器劃的面目全非,即使溫妤事後做了補救,用透明膠帶把破損處黏起來了,但畫再難複原。很顯然,這是日記裏的那個“賤.人”幹的。
“有沒有覺得很熟悉,”江南偷偷抿了口酒,霎時福至心靈,“六年前,兇手把王女士的屍體擺成了《沉睡的維納斯》,六年後,溫妤把我當成了‘維納斯’,然後死了。其實她不喜歡我,她只是需要一個趣點,以此來支撐她完成枯燥乏味的培訓課,總的來說,她學畫是被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