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巧合
“我知道你。”
劉霆風不看桌上散落的偵查卷,也不問是什麽事,只用他挺直的腰板以及毫不避諱的目光給了姜北答複——我行的端坐的正,我的調查沒問題。
他像長輩一樣拍着姜北肩膀,說:“我和你師傅以前是同事,就是市局刑警支隊正隊長許正元,我倆二十多年前在這片兒抓扒手。他跟我提過你,我很久沒見過他了,老許最近怎麽樣?”
師傅的故人,姜北不好怠慢,老實說:“病退了。”
“這樣阿。你坐,別站着。”劉霆風身上有種歲月打磨出來的從容不迫,恰到好處的威儀有幾分像他的老故人許正元,讓姜北感到親切。
“當年我和老許都還年輕,年輕人總想往高處爬,他就去了市局,但這破地方總要有人守着,我沒去。老許爬得比我高比我快,可退得也比我早,”劉霆風搖頭笑道,像在感慨歲月無情,“我聽人說了,你來是想問我六年前的案子,怎麽,有什麽問題嗎?”
姜北想,現場勘查出了那麽大個漏洞,劉霆風做刑警二十幾年,不可能沒發現,除非有人故意隐瞞。
他把現勘照片推到劉霆風面前,手指點了點:“這裏少了一幅畫。物品清單雖然能和現勘照片對上,但27號标牌的碎玻璃從哪兒來的,這是個疑點。”
意外的,有人在質疑當年的調查是否規範時,劉霆風既沒發火也沒表現出驚訝,反而長舒一口氣,随後才說:“我不繞彎子,這案子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孫一航。作案工具上的指紋,他遺落在畫室的鑰匙,甚至我們在查王雨琦的聊天記錄時,孫一航跟王雨琦的對話也沖滿戾氣,盡管他不承認。他當時罵了我好久,我對他印象特別深刻。他這樣罵,我也在想,孫一航到底是不是無辜的?我又帶人複勘,結果還是指向孫一航,再加上有個孩子指認他,最後他自己也寫了供詞。”
“沒有幾個殺人犯願意承認自己的罪行,這種情況下我只能相信證據。孫一航不滿王雨琦,這是作案動機,他晚上回畫室拿鑰匙時遇到王雨琦,兩人發生口角,推搡間失手致王雨琦死亡,這是證據呈現給我的作案經過,也是最合理的解釋。如果你覺得當年的調查有問題,我倒是願意聽聽。”
“案件在偵查階段我不該說的,但我想告訴您,又出現了兩起跟六年前一模一樣的案子,”姜北道,“您記得六年前報警的小孩嗎?”
劉霆風沉吟片刻,似在回想:“記得,姓程對吧?王雨琦好像喜歡他,一個很乖巧的孩子。”
姜北皺起眉,他跟程野相處的時間很短,但并不覺得程野乖巧,或許程野跟江南一樣,都有着數張面孔。
他說:“程野在半年前死了,孫一航在監.獄裏不知道,他認為是程野作假證誣陷他,所以出獄後跟蹤程野弟弟。您可能聽出來了,程野有個雙胞胎弟弟。巧的是,孫一航在跟蹤他的當晚,有個女孩子遇害了,孫一航甚至見到了受害人屍體,而報警人正是程野的弟弟。更巧的是,兇手的作案手法跟當年一樣。”
劉霆風八風不動的表情終于出現了一絲變化,許久沒說話,從煙盒裏摸出兩支煙,遞一支給姜北。
姜北撥燃火機用手攏着火替他點煙,接着說:“您不覺得這是在複制六年前的案子嗎?要是最近的兩起案子不是市局負責,而是由分局負責,當您見到報警人和嫌疑人時,肯定會想‘怎麽又是他們’,像一個組合一樣,六年後再次合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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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霆風在煙霧中眯起眼睛,作思考狀。姜北不打擾他,畢竟要承認自己的調查有錯很難,如果證實孫一航是無辜的,那麽負責偵查的刑.警、審查公訴材料的檢察院,上上下下只要碰過這案子的人全得受處分。
在劉霆風點上第二支煙時,姜北看得出來他壓力很大。劉霆風是多米諾骨牌中的一塊,他倒了,會産生連帶反應。
“……巧合吧。”足足沉默了五分鐘,劉霆風才開口說了這麽一句話。
“暫且先認為孫一航是巧合,受害人均系頸椎骨斷裂死亡也是巧合,”姜北說,“那程野和他弟弟呢?一對雙胞胎遇上同一個‘嫌疑人’,實際上同卵雙胞胎在我國新生兒中的比例只占千分之五,有些人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一對。這千分之五的概率出現在同一系列的案件中,您說是巧合,不覺得很牽強嗎?”
姜北盯着劉霆風的眼睛:“您的調查沒有錯,證據呈現出的結果就是孫一航過失致人死亡,那要是丢了一樣重要物證呢?您一直沒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畫室裏消失的畫去哪兒了?我想您應該是不知道有這幅畫的存在,不是刻意隐瞞。”
聽完,劉霆風突然笑了,靠在椅背上肩膀放松:“年輕人,你是在給我臺階下嗎?難怪老許敢縮在家裏不出來,原來是有個好徒弟給他鎮場子。但是姜副隊,一份偵查卷不是靠一個刑.警就能做出來的,這其中還牽涉到法醫、痕檢等等。你說的畫我的确沒見過,接警那晚是現場勘查先到的案發現場,勘查完該比對的比對,該送鑒物科的送鑒物科。”
案件的偵破是個耗時耗力的過程,單靠刑.警很難完成,少不了技術人員的支持。劉霆風沒有點破,但也說得夠清楚了,畫可能在檢驗階段就被人拿走了。
姜北翻到現場勘驗報告的最後一頁,簽名是清河區分局痕檢科主任。
“你這麽一說,倒讓我想起個事兒,”劉霆風道,“當時這案子走完公檢法一套流程後,局裏的痕檢科主任離職了,說是家裏出了點事。我們這破地方,調來的人待不了兩個月都想走,所以誰也沒在意。我不是怕調查失誤上頭要處罰我,錯了就是錯了,只是你一提,我就在想,主任家裏說不定真出事了,你要查,萬一你出事了怎麽辦,老許估計得找我拼命。你還沒結婚吧?”
這問題問得太突兀,姜北明顯愣了下,然後才說:“沒有。”
“我想也是。”劉霆風揉了把酸澀的眼睛,“姜副隊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姜北把偵查卷收好塞進牛皮紙袋:“孫一航是因過失致人死亡被判的刑,但案發現場呈現出的是強..奸未遂,我看偵查卷上沒有提到這個問題。”
“這個啊,你得問孫一航,他的律師當時申請了自行調查,過失致人死亡是律師根據調查辯護出來的最輕結果。”
臨走前,劉霆風抄了份分局痕檢科前主任的地址給姜北,但這是六年前的了,能不能找到人就憑運氣了。
劉霆風目送姜北上了車,扭頭給他的老故人打了個電話:“老許啊,該說的我已經說了,我可能要跟你一樣提前退了。你是不是在你徒弟身邊插了個眼線?還能遠程監控辦案,咱倆啥時候聚聚?”
——
江南果真紮紮實實地裝了個b,拿着那本《善惡的彼岸》沒翻兩頁,對着最經典的一句話拍了照,轉手發到朋友圈,配文案——精神世界的豐富來源于對書籍的領悟和思考。
不一會兒,圖片下方集了大波點贊和評論,評論區兩極分化嚴重,江南逐條看下去。
林安:裝b遭雷劈,勸你趕快買個避雷針。
王志鵬:實在沒事兒幹,你找個朝九晚五的班上吧。
……
這些人是半年前江南住院時加的好友,原因無他,只因醫院的飯太難吃,民警又守在他病房外防止他逃跑,不讓出去,江南只好委托這兩位給他帶外賣。林安曾一度因為江南太挑嘴想砸鍋掀碗,最後看在他老大的面子上忍住了,但這不影響他看江南不順眼。
江南正考慮要不要把這倆貨拉黑,下一秒又讓一群學生的無腦吹給取悅了,把拉黑這事兒抛到了外太空。
培訓班的女同學們清一色尬吹——“老師好棒”、“我要向老師學習”、“老師一看就是精神世界特別豐富的人”。江南感嘆着少女最可愛,猛然想起自己上課快遲到了,垂死病中驚坐起,拿上書打個車,跟打.仗似的趕到教室。
不遲到就是他對這份工作最大的尊重。
藝考預備生都是在學校上完文化課後才會來,學業繁重。江南到時,有一部分學生正開足馬力抄作業。
“你這樣能考上大學嗎?”江南悄悄走到最後一排,冷不丁開了口。
抄作業的少女吓得一激靈,課本嘩啦啦地摔在地上,夾在書頁裏的幾張照片順勢滑出。
一時間全班同學的目光集中到最後一排,江南擡手看不存在的表,笑着說:“離上課還有五分鐘,你們可以準備了,不聽話的待會兒單獨安排個不鏽鋼套餐,還是墊襯布那種。”
同學們直呼畫不了,悻悻轉過頭去。
被吓壞的少女回過神,捋了裙子蹲下身撿課本和照片。江南的眼神輕飄飄地落在幾張照片上,同樣蹲下去幫少女撿東西。
“你偷拍我,”江南拈起張照片,“我跟大家說過吧,不準偷拍,更不準把我的照片放網上,這些東西沒收了哦。”
少女睜着杏眼,眼瞧着江南把照片收走,弱弱地說:“對不起。”
她看起來快哭了,淚花在眼眶裏打轉。
“沒關系,”江南為少女擦了眼淚,“你叫什麽名字?”
“邱星冉。”
“星冉,真好聽。在我朋友圈下面評論要向我學習的人是你吧,你的微.信名和真名一樣,我記住了,順便給你帶了份禮物,”江南将書遞給少女,是那本《善惡的彼岸》。“沒事了,起來上課吧。”
少女握着已被翻得柔軟的書,骨節泛起象牙白。
江南在起身的瞬間又換了副模樣,正兒八經掏出他只寫了幾個大字的備課本,對着底下的同學誇誇其談,完事在全班同學的哀嚎中搬出他的不鏽鋼豪華套餐。
“你們在靜物素描這塊兒太差了,回頭考不上大學別說是我教的,”江南在衆目睽睽下摸出一只刷鍋的鋼絲球扔桌上,“三小時,畫好了下次帶你們出去寫生,畫不好櫃子裏的石膏像愛你們。”
同學們敢怒不敢言,埋頭練習,一時間畫筆與畫紙摩.擦出的“沙沙”聲淹沒了窗外的車流聲。
江南在教室裏溜達,悄無聲息地溜到最後一排,輕輕握住了邱星冉的手腕:“親愛的,你怎麽連排線都不會畫?我教你。”
少女的手腕在江南手裏一抖,險些拿不穩筆。然而江南并沒有越界,只是領着她完成排線練習,最後說:“這是最基本的,你真的是美術生嗎,還是你來這裏上課只是為了看我?”
邱星冉倏地側頭,純真無邪的杏眼對上一雙笑意盈盈的狐貍眼,旋即漾開一波水光。少女咬了下唇,說:“……我成績是很差。”
篤篤篤——
談話驀地被一陣敲門聲打斷,邱星冉心下松了口氣,順着聲朝門口看去。
——溫洪亮搓着受傷流血的手,有些拘謹地對江南說:“江老師打擾了,我來拿小妤的遺物。”
江南把鉛筆還給邱星冉,領着溫洪亮去了辦公室,從桌下拿出一只紙箱遞給他:“溫妤的東西全在這裏了,工具作業什麽的。”
“哦,好。”溫洪亮撕開紙箱上的透明膠帶,看了幾眼後欲言又止,目光不經意地滑過辦公桌上的一只筆記本,“……就這些嗎,沒有遺漏的?我想把小妤的生前物全燒給她。”
江南笑起來:“還有,”他找到醫藥箱,指指溫洪亮受傷的手,“我幫你處理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