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審訊
孫一航的手腕讓法醫做了簡單處理,這會兒正吊着右胳膊,用還健全的左手扶着不健全的腰以極慢的速度坐到椅子上,完事擡手抹一把快流進嘴裏的兩條鼻血。
這形象俨然是個受害人,但孫一航堅稱他是過馬路時不小心摔的。
審訊室裏極其安靜,一旁的書記員大氣不敢出,只剩姜北翻動筆記本的聲音。修長的手指在白紙黑字上滑動,看到某處時眉梢壓緊,令原本深邃的輪廓更顯冷硬,像镌刻在深色背景牆上的精美浮雕。
孫一航剛才受了江南的親切問候,現在看誰都像恐.怖分子,不由吞了吞喉嚨。
姜北開口打破靜默:“需要叫人幫你處理下鼻子嗎?”
在這種環境下突如其來的關心着實令人感到詭異,孫一航果斷拒絕:“不用。”
姜北例行詢問:“孫一航?”
“是。”
“年齡?”
“三十二,寧安市人,家住榆林路985號X棟X單元X號,目前無業,有前科,但我不承認,”孫一航是有經驗的人,不等姜北問完,就把基本信息一股腦全說了,“那什麽,我來是想說,額……昨天晚上我見到了那誰,一個穿黑裙子的小姑娘。”
姜北也不繞彎子,直接點破:“但你沒報警,為什麽?”
“我不敢報啊!”一提起這個孫一航便渾身怨氣,情緒有點激動,扭了腰,疼得直吸冷氣,過好半晌才說,“你們肯定查了我的資料,知道我坐過牢,換你剛出來也不想沾晦氣。”
姜北直奔主題:“你跟蹤她?”
孫一航明顯頓了下,然後才說:“沒有,我只是路過。”
“監控拍到你從培訓大樓跟到了榆林小區。”姜北将筆記本電腦推到孫一航面前,視頻裏的黑衣男子一路尾随溫妤,直到鑽進小巷沒了蹤影。
畫面一閃,來到今天下午的5點許,男子換了身行頭,鬼鬼祟祟在榆林小區門口待到了7點過,才打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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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北睨一眼孫一航的衣服,跟視頻裏的完全一樣:“你兩次在案發時間出現在案發現場附近,要怎麽解釋?”
“我……”孫一航噎住了,表情一言難盡。
“我幫你說吧,”姜北的雙目在一瞬間精光大作,手指有節奏地敲打着桌面,“六年前你因過失致人死亡被判入獄,你的學生程野指認了你,不過你不承認。出.獄後記恨在心,要想報複,所以你跟蹤溫妤的美術老師,恰好徐銀蓮死時這位老師也在案發小區,你就又跟蹤他是不是?”
孫一航的臉色由白轉紅,被姜北逼人的口氣觸動了敏感神經,倏地騰起,撞翻了桌上的水杯:“程野那小癟三兒就是瞎說!我沒殺人!你們這些條子抓不到兇手就随便拉個人來頂罪,我要起訴你們!”
一旁的書記員擦着被水澆濕的工作服,起身要去叫人來控制這莽夫,姜北制止她,示意她坐邊上去,随後對孫一航說:“溫妤和徐銀蓮是因頸椎骨斷裂而死亡,這跟六年前的那起案子一樣。實際上,這種案例非常少,而你,作為一個有前科的人,還是個美術老師,又三番五次出現在案發小區附近,不管你到底在跟蹤誰,你都是本案到目前為止唯一的嫌疑人。你最好老實交代跟蹤溫妤那晚看到了什麽,如果你不想再吃免費夥食的話。”
姜北的聲音不算生硬,但就是這平鋪直敘條理清晰的語氣把孫一航震住了。六年的牢獄生涯告訴他警察靠不住,只要警方把邏輯理順了,白的也能說成黑的。
孫一航梗着粗紅的脖子,鐵窗生活将他的學識全扔去喂了狗,一句“你們條子查案全靠屁.股猜嗎”卡在喉嚨裏不知當講不當講。
空氣仿佛凍住了,孫一航僵在原地,怒視的眼睛全程沒眨過,許久後才說:“我就看見那小姑娘讓人綁柱子上,過去一瞅已經死了。為什麽不報警?上次就是因為我多管閑事讓程野那小子給坑慘了!我又不傻,人不是我殺的,幹嘛報警給自己找麻煩!我來就想告訴你們,我沒殺那小姑娘,六年前也沒有失手殺人,至于你說的姓徐的老太婆,我壓根不認識。你們冤枉好人,就得給我個說法!”
接下來孫一航全程在喊冤,哭爹罵娘,正話說不上兩句又“艹”上了程野祖宗,上到省廳下到派出所都拉出來咒了遍,把六年來存的怨氣全傾倒而出,市局屋頂差點讓他掀翻。
姜北在走廊上抽煙透氣,窗外是五彩斑斓的夜色,霓虹燈硬是把濃黑的天幕映成了暖橘色。
林安接到消息說孫一航投案了,開着夏利趕回局裏,三步并一步跑到樓上。
“姜哥,姓孫的招了嗎?”
“沒有。”姜北轉過身,手肘搭在窗沿上,“他不是來投案的,他是來喊冤的。”
“喊冤?”林安隐約聽到審訊室裏傳來的謾罵,許是喊累了,沒一會兒就沒聲了,“這麽說六年前他沒失手殺人?不能吧,那案子是分局查的,再水也水不到這程度。”
姜北把煙扔進易拉罐,道:“清河區分局的前輩說,案發時程野作為報警人被帶回了分局,當時他說,看到受害人死了,孫一航就站在受害人旁邊,但沒有直接指認孫一航。二十四小時後程野回了學校,事後警.察又問他,他說看到孫一航與死者發生争執,失手砸死了人,你不覺得他的證詞有點矛盾嗎?”
“是有點,”林安砸吧出點意思,“但光憑證人證言是沒用的,還有程野,怎麽死了也不消停。姜哥,你該不會是信了姓孫的鬼話吧?我跟你說,那小子的作案時間很充足。”
等林安真見到孫一航,才發現自己大意了。兩人來到審訊室外的隔間,通過耳麥聽到孫一航亂罵一通,林安給出中肯評價:“我覺得他是無辜的,這人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應該幹不出那檔子事來。”
審訊室內,楊朝被拉來審孫一航,屁.股還沒沾到板凳,就讓孫一航問候了遍,書記員趕忙遞來杯水給他消火。
“你就是孫一航?”
“不然你是?”孫一航嗓子有些啞,嘶着聲說,“你們查了我的案底,就別問我那麽多廢話了。我來就是想說六年前我沒殺人,那小姑娘和大娘也不是我殺的,你們到底能不能給我個說法?!”
“我懂了,他是來碰瓷的。”林安摸着下巴說。
“他出.獄幾個月了,要碰瓷不該這時候來,”姜北按着耳麥對楊朝說,“問他跟蹤溫妤那晚有沒有看到可疑人員?”
楊朝再次把視偵整理出的監控視頻放給孫一航看:“既然你知道流程,就不多說廢話。你說你沒殺溫妤,那麽你跟蹤她的時候有沒有看到其他人?”
“沒有,我進巷子的時候這姑娘已經死了,我不想惹一身騷,所以沒報警,再說我沒跟蹤她,”孫一航的智商突然上線,極力撇清,“我根本不認識她,我跟的是這小姑娘的美術老師。”
楊朝瞥了好幾眼視頻,确認給溫妤撐傘的人就是他做夢都想抓到的江南,突然來勁了:“江南?你跟蹤他幹什麽?”
孫一航不答反問:“江南?他真不是程野,程野真死了?”
“我問你還是你問我?”
“我也沒跟蹤他,我跟蹤的是程野,誰叫他倆長得一樣,”孫一航說,“程野當年放狗屁陷害我,我就想找他算賬,既然他死了就沒這個必要了,但我的六年牢還是不能白坐!”
審訊室外,林安隔着單向玻璃看清了孫一航的臉,“啧”的一聲:“我好像知道他的兩條鼻血是怎麽來的了。”
姜北略顯疲憊地掐着眉心:“……這個事情我知道解決。”
林安慷慨獻記:“門口的水果店還沒關門,這個點兒榴蓮在打折,新鮮的,跪上去肯定疼。”
姜北:“……”
審訊室裏,楊朝翻看案卷,頭也不擡地說:“這麽跟你講吧,我們這兒的法醫說,頸椎骨斷裂嚴重的情況下會導致四肢癱,當場死亡的案例很少,除非是高位頸椎嚴重骨折或錯位,壓迫到呼吸中樞。換句話說,這手藝是門絕技了,現在知道我們為什麽找你了吧,因為作案手法跟你六年前的一樣!”
“六年前是程野坑我!”孫一航扯着嗓子說,一雙牛眼就要掉出眼眶,“當晚我只是回畫室拿東西,誰知道那婊.子死裏頭了,一絲.不挂地躺沙發上。我好心叫她起來回家,一看人已經死了,偏偏程野那癟三兒來了,馬上報了警。我還懷疑程野跟婊.子有一腿呢!”
楊朝皺起了眉:“婊.子?”
“人體模特,不是婊.子誰願意來當模特,要價還賊高,”孫一航冷哼一聲,“我們中學是所藝術中學,程野是我的學生,我早就覺得他不對勁,長了張小白臉,一群女學生趴窗戶上對着他哇哇叫。那婊.子肯定也看上程野了,約他去畫室,不然她大半夜的扒光了躺沙發上幹嘛,行為藝術嗎?”
姜北拿到了六年前的案發現場照片,死者叫王雨琦,渾身赤.裸躺沙發上,身.下墊着畫畫時用于做背景的襯布,左手枕在腦後,右手放在腿根,整個畫面有種西方文藝複興時期的頹靡感。
總結,這造型是事後被人擺出來的。
姜北摁住耳麥,說:“問他程野到畫室時他在幹什麽?”
楊朝:“程野說,他看到你與死者發生争執,失手砸死了受害人,是這樣嗎?”
“狗屁!”孫一航不健全的右臂都給氣活了,“我去的時候那婊.子已經沒氣了,除非詐屍,否則程野不可能看到我砸人!不對,詐沒詐屍我都不可能砸人!”
——
“姓孫的很可疑,沒有不在場證明不說,六年前的案子證人已死,只要他打死不承認,就死無對證,随便他怎麽瞎掰。”楊朝從審訊室出來,揉着飽受折磨的耳朵,說,“至于跟蹤,他認識程野,事後怎麽說都行。”
此時夜已深,不值班的全回家陪老婆孩子了,整棟大樓人不多,沒了白日的熱鬧,冷清不少。
孫一航嚎了一晚上,但那是怨氣,不是害怕或緊張,這會兒風卷殘雲般地扒完內勤送來的飯,趴桌上睡了。
林安看向審訊室內:“這哥們從智商和表現來看,不像是殺人犯。”
楊朝:“殺人犯會在自己身上挂牌子?”
“你是不是看誰都像殺人犯?”林安頂回去,“切忌主觀臆斷,懂否?”
楊朝難得與林安計較,端着水杯出了隔間。他屬于一根棒槌上青天的類型,直來直去不懂轉彎,沒準哪天就能随機砸死個幸運兒。
林安小嘴叭叭地:“目前我們只有段監控視頻,不能完全證明孫一航就是兇手,要是他說的是真的……”
“要是他說的是真的,”姜北接過話頭,“那六年前的兇手還在逍遙法外,趁孫一航出獄再次栽贓嫁禍也不一定。查查孫一航的社會關系,看能不能與兩位受害人聯系起來。對了,徐銀蓮那邊怎麽說?”
“嗐,甭提了,”林安跟在姜北後邊走出隔間,說,“那大娘有張碎嘴,十裏八鄉的人都遭過她的親切問候,要說仇殺,她家門口估計得排長隊。但除了這點,也沒什麽不好的,她家樓下搞衛生的大爺說,徐銀蓮嘴臭是真的,心好也是真的,有時會分大家一些蔬菜水果什麽的,小區裏的流浪貓狗也是她在喂,大家對她是又喜又恨,不然光靠嘴臭,她也找不到老伴不是。”
姜北說:“屍檢報告上寫着徐銀蓮的死亡時間在下午3點到5點之間,孫一航是在5點過出現在小區附近的,那時我和江南剛趕到小區,但也不排除他是故意在5點過出現在監控範圍內、好為自己制造不在場證明的可能性。還有六年前的案子……”姜北回辦公室拿車鑰匙,指尖頓在小貓挂件上,“那案子結案結得太順了。”
從立案到移送材料至檢察院,總共花了十天不到,确認孫一航是兇手全依托于證人證言以及作案工具上的指紋。而程野作為報警人,完全被排除在嫌疑人範圍內,為什麽?
姜北将公文包拍林安胸脯上,說:“你可以回家了,別忘了查孫一航,明天我去趟清河區分局,有事打電話。”
林安嘴巴一癟,委屈巴巴:“姜哥你又要抛棄我。”
“內勤組不用出外勤,需要我給你申請調組?”
“我可是你親生的,你不能給我找後媽,”林安開始油膩膩的猛男撒嬌,“要不我陪你去門口買榴蓮吧。”
“不買。”
姜北甩了林安,去停車場取車,車門一開,只見一束沾着水珠的玫瑰花靜靜躺在駕駛座上,散發着馥郁芳香。花束裏放着張卡片,上面寫到——我讓店員少放了一朵花,剩下的一朵,回來送你。
“幼稚。”姜北想也不想便說,而後發動引擎抄了近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