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夢魇
下雨了。
小孩的棉服吸飽了水,沉甸甸地壓在身上。喉嚨被勒住,發出微弱的嗚咽——是有人從後面拉着他衣領。
女人瘋了,将小孩拖過泥濘的小路,最終來到一座橋上。身下是滾滾的江水,卷起的狂浪像地獄裏伸出的手,欲将來人拽入深淵。
“去死!去死!鬼小孩!”女人雙手一松,小孩落入水中,狂風暴雨的夜,連激起的水花都被吞沒。
似乎不會有人發現小孩。大晚上的,誰會來這種鬼地方。
污臭的江水拍打着瘦弱的身軀,小孩不死心地拽住一根水草,同水裏的垃圾一起搖搖蕩蕩。
“別怕,把手給我!”
倏地,一只熠熠生光的大手遞到面前,原來真的有人會來這種鬼地方。小孩睜開被水泡發的眼睛,看清來人是個大哥哥,但他好笨,趴在岸邊徒勞地伸出手,怎麽也抓不住他,一切都是那樣遙不可及。
水草“啪”的斷了,巨浪把小孩卷進漩渦。
蠢蛋哥哥,小孩想。
周遭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像時光長廊。
同樣是夜,雨沒有停,噼裏啪啦打在玻璃窗上,房間裏有揮散不去的熱氣,放在床頭的蜂蜜水已涼透。小孩偎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體溫燙得他發顫。
小孩說:“我就躺在你懷裏,你愛我或是恨我都可以殺掉我,不要害怕我。”
噗嗤——
懷抱的主人把刀刃刺進他的皮膚,強烈的痛感迫使小孩死死咬住對方側頸。
他聽見對方固執地說:“晚安,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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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玻璃窗全碎了,大群人踏着碎片而來,嘶吼聲、哭喊聲幾乎要砸穿耳膜。
“報告,嫌疑人生命體征不穩!”
“快!快叫救護車!帶走!”
“不要,還給我!”
……
喧嚣似潮水般褪去,只剩重如擂鼓的心跳聲在腦子裏回響,小孩眼前是抹不開的濃黑,漫無邊際的黑暗從四面包抄而來,但他還是看清了站在遠處的人,那個跟他一模一樣的人。
他說:“江南,回去吧。”
“江南,我們将合二為一。”
夢裏下個不停的暴雨将江南砸醒,攜帶着丢失的記憶片段重新回歸大腦,然而他沒有過多的反應,只是平靜地睜開失焦的眼睛,精巧的鼻尖浮起一層細汗。
不知是誰在他身上蓋了件外套,嗅了嗅,衣料上的味道與夢裏的一樣,是姜北的。
江南沒有起,蜷在外套下,随着動作,後背那道已愈合的傷口好像又裂開了,再被外套裏的溫度縫合。
這時有人敲開了詢問室的門,說:“大哥,你都睡了一晚了,再睡要收費了啊。你的不在場證明找到了,可以走了。”
“別叫我大哥,受不起。”江南起身,将外套搭在腕間,臉色有些蒼白。
民警還立在門口等他回神,忽有一道沉穩有力的男聲傳來:“誰說他可以走的,二十四小時還沒到。”
江南暗罵一句。
民警扭頭叫了聲楊中隊,心想有好戲看了,卻被楊朝瞪回了辦公室。
江南瞌睡還沒醒,懶懶地靠在椅背,長腿嚣張越界,伸到對面的椅子下。沒等楊朝開口,江南便說:“不記得,不清楚,不知道。我是作為報警人來配合調查的,如果你想問我連環殺人案的事,請提前預約哦。”
半年前的連環殺人案六人死于非命,警方認為江南是重大嫌疑人,連夜展開抓捕。人是抓到了,材料也準備好了,結果移送檢察院判定為犯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需補充偵查。市局為此成立了專案組,這位刑警支隊第一大隊中隊長楊朝舉頭自薦,頂掉他上司,成為專案組組長。
他的理由非常簡單,認為專案組前組長姜北與嫌疑人關系非常,按理應回避,不得參與調查,以保障公平公正。
楊朝始終把江南當成連環案的兇手,只是苦于沒有确鑿證據,再加之抓捕當晚江南出了事,從ICU醒來後腦子便瓦特了,問以前的事他統統回答不記得,這給楊朝的調查造成了極大的障礙。醫生說是心因性失憶,楊朝不信,這他媽狗血連續劇用爛的梗怎麽會照進現實?說江南裝病還差不多,反正這小子的演技可以拿奧斯卡。
江南起身欲走,楊朝冷聲開口:“你是不是覺得證據不足,許隊和姜副隊又保你出來你就萬事大吉了?別忘了,當初非要抓你的人是誰。”
江南僵了極短的時間,那是個不易被人察覺的緊繃動作,随後他傾身,蟄伏在桌下的黑影爬出來,輕松蓋住了楊朝:“當初是誰要抓我不重要,但是你要抓我,就得拿出證據。第一次補充偵查的時限已經過了,要是第二次補充偵查仍拿不出證據,就只能做不起訴處理了。你有空在這兒跟我講廢話,不如去幹點正事。”
楊朝回視江南,他見過無數犯人的眼睛,罪惡的肮髒的,但沒人像江南一樣,直白又赤.裸,像黑沉平靜的水面,深處卻藏着暗潮。
他沒繞彎子,直接說:“連環殺人案六人遇害,其中包括你哥哥程野。第四位被害人遇害當晚,監控拍到一個模糊的背影,衣着和你的一樣,并且當晚姜副隊在案發單元樓見到了你。起初大家不知道程野還有個雙胞胎弟弟,理所當然懷疑程野。但第五位被害人遇害時,程野待在市局,無作案時間,這點你要怎麽解釋?”
“你想怎麽解釋就怎麽解釋喽,”江南往後一靠,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但你都說了,我和程野是雙胞胎,我頂替他上班你們都沒發現,一段監控視頻你能看出什麽,看透我的DNA嗎?”
“那程野呢?”楊朝眸子壓得很緊,“你逼程野和你換身份,頂替他。程野遇害當晚你就住在他家。當時程野是嫌疑人,你殺了他再僞裝成畏罪自.殺,以為這案子就算完了,沒想到警方從程野的胃容物裏發現了端倪,得知你倆是同卵雙胞胎。身份敗露後,你跑了,這又該怎麽解釋?”
“你們先是懷疑程野,他死後,作為弟弟,我很光榮地繼承了他‘嫌疑人’的衣缽,跑,不是情理之內嗎?”江南說,“我不否認我頂替過程野,這事兒你們已經找我算過賬了。可你說我殺人,就得拿出證據,案發現場的指紋DNA什麽的。我不記得以前的事,要是我殺了人,證據什麽時候出來,我就什麽時候伸出雙手給你铐,但你別想用一段監控視頻抓住我。”
江南擡手看不存在的表,說:“問完了嗎?我腦子壞了,約了醫生,得去複查。”
自楊朝擔任專案組組長以來,曾多次傳訊江南,最終被江南以“連續傳訊疑似變相拘.禁”為由給投訴了,從此只能撿別人的傳訊時間問江南一些事情。
他說:“不要放棄治療。”
“……”江南兀自走到門口,頓了腳步,又說,“上頭收了我的駕照,我搬家換工作也得上報,我跑不了,所以你能不能少找我麻煩,我謝謝你。”
這倆人互相看不順眼,在楊朝心裏,江南就是個有媽生沒媽教的市井混子、社會毒瘤,不關進去早晚得出事。而江南覺得楊朝迂腐,是個拿着正義當槍使的棒槌。
兩人在對彼此的評價上達到高度統一。
見完棒槌,江南心情不是很好,避開人群溜達到二樓。姜北正站在走廊盡頭打電話,在江南走過來之前,他已經摁下了挂斷。
“你的衣服。”江南把外套遞給他,指尖輕碰對方的食指,一觸即分,“我昨晚想了想,想出溫妤的死狀為什麽怪異了。”
他像個給警方提供線索的普通市民,如果他的目光沒有落在姜北側頸的話。
姜北讓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拉高襯衫領遮住側頸的一圈咬痕:“為什麽?”
“像……”江南歪着頭,似乎在思考,“像一幅畫,叫《雨中女郎》,圖片發你手機上了,你可以對比下現場拍回來的照片。畫裏的女郎跟溫妤一樣,黑衣黑帽子,站在雨裏,眼睛半阖。”
姜北看着手機屏幕,一幅壓抑的畫映入眼簾。畫中身穿黑衣的女郎立在雨中,慘白的臉色與背景融為一體,被水暈染開的顏料代表雨,從女郎的黑色帽檐邊滴落。
不少藝術家都擅長用冷色來渲染低迷沉重的氛圍感,但這幅畫有些與衆不同。女郎的右眼眼珠像女孩們滑出的美瞳片,吊在半阖的眼皮上,她在凝視你,又像在凝視遠方,平添了幾分吊詭感。
姜北記得溫妤的死狀,除去她身上用于固定的細麻繩,無論是穿着還是神态都與這女郎有七分相似。
是巧合嗎?如果不是,那麽兇手便是在模仿畫作。
姜北問:“這幅畫有什麽特殊寓意?”
“禁畫,”江南說,“《雨中女郎》是一位烏克蘭畫家所作的肖像畫,因為女郎眼皮上用了過多的顏料,夜晚時會在眼下投下陰影,看上去就像她睜着眼睛在看你。再加上用色壓抑,曾購買過它的三位顧客都覺得這畫挂在家裏像多了個監視生活的幽靈,甚至出現了幻覺。不過後來檢出畫上塗有致幻藥物,這畫就被禁了。但謠言要麽随着時間的推移消失,要麽愈演愈烈,有人說,看過真跡的人都會死。”
姜北不信怪力亂神之說,但溫妤身上的确有諸多疑點,比如兇手為什麽不砸頭,要砸頸椎?假設兇手在模仿畫作,砸頸椎能最大程度保住“主人公”身.體的完整性,不會像砸頭一樣血花四濺。第一、二節頸椎後上方是延髓,為生命中樞,受壓可能會引起急性的心跳驟停、呼吸衰竭,可一砸就中,手法未免太過高超。
破案不靠想象力,否則就不叫偵查。思維發散到一定程度,姜北及時收住了,說:“溫妤的屍檢結果沒出來,具體死因還不知道,你說的這些我會酌情參考。”
“嗯,你們看着辦。”江南話鋒一轉,目光再次黏上姜北側頸,“我一直很想問,你脖子上的咬痕是誰咬的?”
這問題太突兀,姜北握緊手機的手出汗了。但江南并無異常,就像問“你吃飯了嗎”那樣随意。
姜北不可察覺地深吸一口氣,說:“貓咬的。”
江南沖着姜北皺皺鼻子,放軟了聲音:“它好兇。”
姜北瞧着他:“就是兇。”
“不咬回去?”
似是想到了什麽,姜北眸光一動:“咬回去了。”
江南逗着他玩兒:“怎麽咬的,咬了哪兒?”
不知怎的,姜北想到趴市局門口的流浪貓,那貓被女警收拾得雪白,很是乖巧黏人,但也兇,陌生人一靠近它就炸毛,哈着氣露出尖牙要咬人。
乖是裝的,實際野得很。
江南見他不說話,不逗了,手伸進姜北搭在腕上的外套裏,指尖順着姜北的小臂爬了會兒:“我去醫院了,不要想我。”
他總是這樣,把人心尖撓癢後便找各種理由開溜。姜北熟知他的套路,沒留他,放下襯衫袖子轉身走進辦公室。
王志鵬看樣子來了很久了,煎餅果子都啃得只剩張面皮,油膩膩的塑料袋旁放着兩份報告。他對姜北說:“來了?我屁.股坐麻了你才進來,看來是時候給上頭建議在市局門口立塊牌子,就寫‘邪祟與江南不得入內’。”
作為反射弧可繞地球五圈的中老年人,王志鵬曾看姜北讨不到媳婦兒,把八竿子打不着的遠方親戚家的未婚閨女全介紹給姜北,結果沒一個成的。王志鵬這才發現沒對,連夜總結,認為一定是江南的原因,那小模樣小性子像姜北英年早生的私生子,姑娘們肯定不願意當後媽,這才搞不成,因此王志鵬對江南意見很大。
“老姜,不是我說你,當初那案子大家都知道。雖然江南腦子壞掉這事兒全是你的功勞,但他現在能蹦能跳,孩子大了,要學會放手。”
姜北:“……”
一旁的林安用一種關愛智障的眼神看王志鵬,覺得這老哥不是反射弧長不長的問題,而是沒有反射弧。與此同時,林安也十分羨慕王志鵬有一雙沒看過驚悚畫面的幹淨眼睛。
王志鵬啃完煎餅,說:“我去法醫那兒拿了檢驗報告,确定板磚就是作案工具,上面黏了根溫妤的頭發絲,應該是砸溫妤後頸時帶下來的,至于其他,沒有。屍檢結果我也順道給你捎來了,你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