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謀殺
晚十一點的城市不算熱鬧,加之下雨,路上最多的就是送乘客回家的出租車,霓虹燈卻從未歇,上演一場又一場令人眼光缭亂的燈光秀。
黑色越野墜在警車後,恰遇紅燈,泊在了十字路口。姜北趁這當頭點了支煙,奶油味的爆珠香煙,這東西國內沒有,得找代購。煙味不嗆人,随着煙霧彌漫出一股淡淡的牛奶味。
坐在副駕的江南咬着吸管,把空牛奶盒嘬出聲響。
聲音擾人,姜北終于開口說了上車後的第一句話:“距離你上次尋畔滋事,才過了5天。”
他的意思是,江南因為報警,又得進宮了。
“上次是他們欺負小女孩,”江南辯解,“而且我沒動手。”
他說的是實話,自從改邪歸正後,他不動手,一般對方一揮拳頭他就找張幹淨的椅子一躺。上次就是這樣,還硬說被打成了內傷,熱心市民報了警,當地派出所把人帶回去調解不好,讓家屬來領。
姜北至今還記得派出所基層民警見到他時的驚訝反應,啥也沒說,讓他趕緊把人領回去教育。
“我讓你在教室等我,兩條腿不跑是不是會死?上次是尋畔滋事,這次是命案,不管你有沒有嫌疑,你都得去局裏接受調查。”
幽藍色的霓虹燈将姜北的眉眼映得很冷,甚至有些焦躁。自從他把沒爹沒媽的江南領回家後,便提前體驗了一把當老父親的感覺。但自己領回去的人,出于人道主義,又不好退貨。
“半年前的連環殺人案你是重大嫌疑人,雖然後來因證據不足沒有起訴,但現在還在補充偵查,所以這段時間你能不能消停點……”
江南歪着頭,從這角度看去,姜北的側臉沒在夜色裏,燈光切割出他幹淨利落的輪廓,在額頭和鼻尖鋪上層細軟的幽芒。
江南看他嘴唇一張一合,傾身貼了上去,貓一樣地咬。
車裏的說話聲戛然而止,滿腹的教育說辭全都凐滅。江南的呼吸很熱,姜北感受到了,從江南身上散發出的牛奶味也好像滑進了他領口。
江南總是這樣,一言不合就動口又動手。
“我沒有亂跑,”江南松開他,用鼻尖蹭着姜北的,“我很乖的。”
Advertisement
後面的車把喇叭摁得震天響,兩人齊齊望去,只見林安頭伸出車窗大吼。
“姓江的小王八蛋,綠燈啦,你他媽到底走不走!?”
——
今晚注定是個不眠夜,市局燈火通明,痕檢、法醫各司其職,加班加點趕着出檢驗結果。視偵把案發現場周圍的監控全提了回來,情況不太樂觀,下雨天能見度很低,而且兇手作案場地選得好,整條巷子的監控攝像頭全是擺設,明顯是事先踩過點。
姜北換了身幹爽的警服,這會兒剛從詢問室出來,疾步走進辦公室,說:“報警人稱在晚8點看到個穿黑色風衣,戴黑色棒球帽的男子出現在受害人所在的培訓大樓下,站了大概有30分鐘,期間一直朝培訓樓裏望,視偵看一下有沒有符合該外形特征的可疑人員出現在案發現場附近。”
報警人是誰,大家心知肚明。那可是市局的VVVIP嫌疑人,一等一的混子,單憑這點,提供的線索的真實性就有待考證,鬼知道他哪句話是真的,但上頭發話了,不得不從。
“林安,”姜北扭頭問,“受害人家屬聯系上了嗎?”
林安坐在角落裏吸面,大晚上的,5塊錢一桶的紅燒牛肉面就是最大的慰籍。他囫囵吞完,一抹嘴:“聯系上了,說待會兒過來。”
“待會兒?”
距離案發已過去好幾個小時,受害人家屬一直未露面。受害人在自家小區門口遇害,但凡有心的,十分鐘不到就能跑下樓,可溫妤家屬不一樣,一直在推時間。
林安把面湯喝幹淨了,狠狠打了個嗝:“受害人家屬說,家裏還有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要照顧,得安頓好老人才能過來。姜哥,你說就這家庭,兇手不為財不為色,那為什麽呀?難道是無差別殺.人,随機選中一小丫頭片子?我總覺得這案子有些奇怪。”
“謀殺,”姜北翻看現場拍回來的照片,少女安靜立在雨中,眼睛半阖,定格的雨珠成了背景板。“受害人身上太幹淨了,衣物沒有亂,除了後頸有一處擊打傷,再無明顯傷口。如果是你,想用磚塊把人砸死,你會砸哪兒?”
一經提醒,林安的疑惑點豁然解開:“頭!一般人會砸頭!”
打人打臉,砸人砸頭,刀子捅腹,幾乎是刑事案件中的慣用手法,當然,除了個別變态喜歡玩點特殊的。
姜北說:“頸椎骨斷裂一般不致人死亡,兇手能一擊斃命,可能是個慣犯,至少了解醫學知識或者之前有練習,等屍檢結果……”
話音未落,傳達室的值班員拎着大包小包破開刑警支隊辦公室的門,說:“姜隊,您定的外賣到了。”
衆人聞聲看去,對着餐袋流哈喇子。今晚來的民警都是臨時收到召喚,抛棄老婆孩子熱炕頭,冒雨趕來,心中凄慘無地訴說。這會兒領導半夜送溫暖,衆人決定,暫時把姜北當做“熱炕頭”。
“熱炕頭”說:“半小時吃完幹活。”
林安立馬沖廁所摳喉嚨管,想把泡面摳出來騰肚子吃大餐。
姜北雖以一張不茍言笑的冰山臉榮獲“高嶺之花”的稱號,看上去不近人情,但有一點好,他不像隔壁隊的領導只會畫大餅,天天說要帶底下的人去吃好的,可實際情況是,只有煎餅油條冷豆漿,相比之下,刑警隊的焖菜小炒簡直就是米其林三星大餐。
一群大老爺們把外賣分了,看到一只餐袋裏放了盒熱牛奶,識趣地沒拿。隔壁痕檢科主任王志鵬聞着味就來了,撸一把地方支持中央的地中海發型,臉上堆笑:“我聽到你們的餐到了,我就知道,老姜一定會給我留,太客氣了!”
王志鵬正準備坐下開吃,手還沒碰到袋子,就讓姜北眼疾手快地拿走了。王志鵬的笑僵在臉上,以一記狠厲的目光剜過去:“幾個意思,敢情不是給我留的,是給某個小崽子的?”
姜北臉不紅心不跳地解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九條規定,得保障被詢問人員的正常飲食。”
“你少找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還刑事訴訟法,你這是正大光明給人開小竈!”
姜北沒管王志鵬的叽叽歪歪,拎着餐袋直奔詢問室。江南趴桌子上小憩,開門聲吵醒了他,頂着亂糟糟的黑發擡頭,看清來人後會心一笑,甕聲甕氣地喚了聲“阿北”。
“吃吧。”姜北把餐袋放桌上,坐到江南對面。
“飯都送來了,看來你們是想留我過夜?”江南沒什麽胃口,“作為熱心公民,我只是報了個警而已。半年前的連環殺人案警方認為我是嫌疑人,所以所有刑事案件都有我的一份是嗎?出了事就一定是我江南幹的,我要是殺人,絕對會僞裝成意外死亡,溫妤的死不符合我的做事風格。”
“找到你的不在場證明會放你走,”姜北問,“你吃不吃?”
江南理了理頭發,再擡頭時眼裏盛了一汪水,看上去乖順又漂亮。他說:“吃。”
燕麥粥加幾碟小菜,都是夜裏好消化的東西,還冒着熱氣。江南掰開一次性筷子,下意識遞給姜北,忽想到不合規矩,悻悻作罷:“對了,我突然想起來,我先前說的那個穿黑色風衣的男子,幾天前他來過培訓大樓一次,站在同一個位置。當時他沒站一會兒就打車走了,我以為他在等車,直到今晚又看到他。這麽一想,他可能是在确認培訓樓裏有沒有他想要找的人。”
姜北把江南推遠的炒時蔬推回去:“可培訓樓裏不止美術生。”
“那個路段人太多,舞蹈班的教室是封閉式的,剩下的就是畫室。我們班在二樓,有面落地玻璃窗,從對面馬路可以看進來。”江南喝完粥,慢條斯理地擦淨嘴巴,随後對姜北說了句謝謝。
“吃完把這個簽了。”姜北遞給他紙和筆。
“這是什麽,詢問筆錄?”
“嗯,看下打印有沒有問題,沒問題就簽字。”
江南用筆帽撐着下巴,認真檢查,忽地眼睛一亮:“你打印的?詢問時我明明說了句‘想你’,你記漏了。”
姜北掐着眉心,無奈道:“快簽。”
“哦。”江南龍飛鳳舞寫下兩個大字,完事習慣性地一頓筆尖,留下個小尾巴似的小黑點。
姜北收回筆錄,又道:“負責摸排走訪的人說,溫妤的社交圈很幹淨,基本就是家、學校、培訓班三點一線,所能接觸到的成年男性僅限于男老師,可他們都有不在場證明,你說的黑衣男子不在這個行列內。”
聞言江南一挑眉,佩服姜北的協調能力和辦事效率,這才多久,就摸清了受害人的社交圈。難怪姜北手下沒女的,就這把女人當男人用,把男人當畜牲使的上司,恐怕沒幾個人頂得住。
“老師、同學、學校清潔工、親人等,甚至是我,你們看着查喽,”別人是飯飽思淫.欲,江南是飯飽思睡覺,他下巴磕在桌面,濃黑的睫毛緩緩垂落,“但是……溫妤的死狀很奇怪,我好像在哪見過。”
姜北放輕了聲音:“哪裏奇怪?”
“你讓我想想,”江南喃喃呓語,“天亮前放我走,我約了醫生。”
詢問室裏積攢着食物氤氲的熱氣,久久不散。說完江南腦袋一歪,發出淺而勻長的呼吸聲。他是個随時随地都能睡的人,用市局民警的話來講,江南就像個流浪漢,找個遮風避雨的犄角旮旯就能睡,認床什麽的壓根不存在,天大地大,哪裏都是他的栖身地。
姜北有時會想,如果半年前沒有發生那起駭人聽聞的連環殺人事件,江南就不會被警方找到,那麽他現在肯定還在某個泥潭裏打滾。
那現在的江南像什麽?
像只沒養家、天天想往外蹿的流浪貓——姜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