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夜
那個男人站路口很久了。
晚夏時節的雨說下就下,裹着幾聲悶雷,順便帶走所剩無幾的暑熱。雨砸在玻璃窗上,留下一片交錯雜亂的水痕,将窗外的城市夜景割得支離,暈開一灘迷亂詭谲的光。
對面就是寧安市最繁華的商圈,成排的奢侈品店亮着大LOGO,無情嘲笑在這座城市打拼的普通人……至少在嘲笑站在路口的那個落魄男人。大雨天的,他連傘都沒有,叼了支點不燃的煙,像在等人。
江南觀察他很久了,男人時不時擡頭看一眼,但江南拉上了窗簾,男人立馬垂下頭,裹緊濕透的風衣走過轉角。
牆上的壁鐘敲了三下,此時八點整。
江南轉身換上一副笑臉,瓷白的皮膚在水晶燈下泛着瑩潤光澤,眼睛彎成圓潤的弧度,漾開一汪笑意,帶有幾分少年氣。
他對坐在底下的少女們說:“今天就到這兒吧,作業明天交,不要偷懶哦。下雨了,建議同學們結伴回家,或者讓家長來接。”
畫室裏的“沙沙”聲瞬間停止,一位少女從畫布後竄出毛茸茸的腦袋,眼巴巴盯着江南:“老師,我還不想下課。”
江南皺皺鼻子:“但是我要約會。”
教室裏爆出一陣唏噓。
這是家藝術培訓機構,來上課的全是為備戰年底藝考的高中生,每天上完文化課後,擠出時間來培訓。江南虛度了二十三的人生,終于在某個電閃雷鳴的雨夜被一道驚雷劈醒,認為自己該找個正經事做,沒準兒能在三十歲之前發大財娶媳婦兒。于是認認真真做準備,随随便便找工作,幹什麽不重要,工資高就行。
每當江南看着這群沖他美貌慕名而來的少女,覺得離飛黃騰達又近了一步。
比起老氣橫秋或是書卷氣重的老師,同學們更喜歡年輕歡脫的江南。不論是江南身上那種介于男人與男孩之間的半熟感,還是怎樣請教問題也不會煩的好脾氣,都滿足了青春期少女的秘密幻想。
“好了,”江南摘下落了顏料的圍裙,“回家吧,路上小心,不要走小路,遇到可疑男人記得向附近的店家求助。”
教室裏一陣窸窸窣窣,少女們三三兩兩地排隊洗畫筆,笑着回應江南,順帶想象一下江南待會兒是要與哪位大美人約會。
簡單收拾好後,搖晃的裙擺随着少女們輕快的腳步聲一同遠去。小孩子大概都不長情,剛還囔着舍不得老師,轉眼人就跑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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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沒有停,越下越大。江南留下來收拾教室,臨走前拉開窗簾看了眼,男人已然沒影了。
收回目光,眸中又映出玻璃窗上的雨珠,眼波流轉間閃着細碎的光。他給姜北發了條消息,簡簡單單三個字——下雨了。
大概十幾秒後姜北回複:我來接你,半小時到。
江南嘴角浮起一個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淺笑。是的,他也需要家長來接。
拿上雨傘關了燈,江南走到樓下,看到一位女同學背着雙肩包,站在門口朝馬路上張望,小黑裙在夜風中輕輕地飄。
“沒帶傘?”江南問她。
少女回頭,臉登時紅了大半,擡手将頭上的漁夫帽往下拉了拉:“我有帽子。”
“但不防雨,”江南失笑,“你住哪兒?我送你。”
“不用不用,”少女慌亂,忙擺手,“我……自己回去,謝謝老師。”
“不客氣。”
最終少女沒拗過江南,小心翼翼鑽進傘檐下。許是怕占地方,抱緊雙臂努力把自己蜷得很小。
江南與少女隔了一拳的距離,雨傘不夠大,他左邊肩膀全濕了,衣料緊貼皮膚,勾勒出精實不失力量感的肌.肉線條。
“左轉。”少女往前一指,腳下有些虛。她實在不想讓老師送她回家。在她心裏,老師不是擺在畫室供人臨摹的粗制濫造的石膏像,而是用上好象牙精雕細琢出來的藝術品,不能踏她家門口的污水坑,更怕老師發現她住在破房子裏。
——來自一個青春期少女莫名其妙的自卑心。
說來搞笑,繁華商圈背後竟藏着片老破小,僅一路之隔,卻像橫了道天塹。水泥地被貨車壓爛了,積了水,一不小心就能踩到“炸.彈”,污水能飙臉上去。
“你住這裏?”江南看這片兒的小巷似蜘蛛網,七橫八縱,幾盞昏黃的路燈照不到盡頭,監控也是擺設,便随口一問。
“……嗯。”少女的頭埋得更低了。
江南的反射弧繞了一圈後回來,才看出她的窘态。“我是說,以後盡量讓家長來接你放學,一個人很危險。”
雨砸在傘面的聲音很大,淹沒少女細若蚊吟的回答。途徑一家小賣部,少女終于揚起臉,說:“老師,我有些冷,能幫我買瓶熱飲嗎?”
作為女性之友,江南自然不會拒絕,獨自進小賣部買了熱奶茶和熱牛奶,付完錢出來,才發現少女已經跑沒影了。
“……”
想他江南也是招搖撞騙界的佼佼者,曾頂替雙胞胎哥哥混進市局都沒被人發現,今晚居然讓個小姑娘給唬了。
正想着,姜北發來消息,說他出發了,問位置在哪兒。江南在小賣部屋檐下躲雨,定好位發過去。老板看天氣不好,早早關門回家,臨走時搬了條塑料凳給江南。
一到下雨天這破街上的下水道就把不住門兒,污水一個勁地往外湧,整條巷子彌漫着股腐臭味。
有人踩水而來,腳步聲急促。
“哎呀,這賣貨的這麽早就關門啦?”來者是位婦女,不死心地伸長脖子往小賣部內部瞅,“就這做啥生意,難怪開了二十幾年的鋪子還住這破小區,活該窮。”婦女的嘴跟那沖跑的下水道井蓋一樣,一個人叨叨半天,扭頭又薅了江南一把,問:“小夥子,老板什麽時候走的?上次他多算了錢我還沒找他算賬呢。”
江南沖婦女一笑,不遠處的燈火落進他眼睛裏折射出狡黠的光:“老板說他申請破産了,一般這種情況,債是追不回來的。”
婦女反應好半天,最終以一句“呸”結束此趟要債之旅,随及扭着水桶腰鑽進小巷。沒出兩分鐘,一聲直刺耳膜的尖叫被冗長的巷道無限放大,利刃一般劃破黑沉沉的夜空。
——
嗚嘀嗚嘀——
警笛聲驚醒酣睡的老破小區,數輛警車破雨而來,驟停在小巷入口,黑漆漆的巷道被紅藍相間的警燈照亮。
姜北打開車門,裹着一身寒氣下車,将襯衫衣袖随手卷至肘部,擡手一招:“保護現場,快點。”
幾名警員拉起警戒線,警方和吃瓜群衆塞滿逼.仄的小巷。現場勘察員舉着相機拍照,每一次曝光都将少女的臉映得慘白,市局痕檢科主任王志鵬也帶着人尋找被大雨沖走的生物檢材,一臉焦躁。
“無關人員請退後,不要破壞現場,說的就是你!不要拉警戒線!”
“姜副支隊!”
暴雨如注,砸在姜北硬朗的臉上,臉色不算好看,挺拔的鼻梁在側頰投下一抹淩厲的陰影。他本來打算來接江南回家的,結果半路接到電話通知他出現場,說有人報警稱榆林路發生了命案,更惱火的是,報警人是江南。
別人報警等結案後說不定能得面錦旗,但江南不行,他只會被拉回市局細細盤問。
姜北戴好手腳套,拉起警戒線鑽過去:“怎麽樣?”
法醫抹一把臉上的雨水,說:“死者還未出現屍僵屍斑,下颌關節未固定,推測死亡時間在兩小時內。死者後頸有鈍器擊打傷,出血量少,口面部發绀,頸部有瘀痕,暫時沒發現口腔和眼結膜有潛血,也有可能是死亡時間太短的緣故。哎!你們拍好照了嗎?要放屍體了。”
少女被固定在一根指示牌柱上,濕透的小黑裙勾畫出青澀又玲珑的身材,頸、腰、腿部用細麻繩捆住,再綁柱子上。從遠處看,這少女像立在雨中等人。
法醫解開繩子,少女的脖頸立馬垂下來,折成個詭異的角度,頭上的黑色漁夫帽順勢落下。
姜北将細麻繩收進證物袋,輕觸少女頸部的瘀痕:“這缢溝好淺。”
“是,”法醫掰過少女的嘴,“死者舌頭輕微後縮,不太符合機械性窒息的特征,還有這兒,”法醫拉下少女的衣領,露出纖細的鎖骨和單薄的胸.膛,“鎖骨上窩、胸骨上窩、肋間骨向內凹陷,這一般發生在呼吸困難的患者身上,即用力吸氣時會出現三凹征,我只是初步推斷,具體死因得做了屍檢才知道。”
“也就是說,她是死後被人用繩子綁柱子上的。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呼吸困難?”姜北摁了摁死者受傷的後頸,指尖沿着頸椎上的小凸起一路向上:“疑似鈍器擊打導致第一、二節頸椎骨斷裂,屍檢注意看是不是骨折塊壓迫後方延髓造成的呼吸衰竭。”
法醫應了聲,心想你說是就是。
作為寧安市市局刑警支隊副支隊長,姜北在十年的從業生涯中極少栽跟頭,除了半年前在一起連環殺人案中翻了船。這船翻得,把他辛苦塑造的黃金單身漢形象也翻沒了。
“老王,”姜北擡手招呼,“作案工具找到了嗎?”
王志鵬最煩別人叫他老王,聽起來像隔壁的。他想就着手裏的板磚拍姜北頭上去:“再叫老王信不信我弄死你?局裏一群毛沒長齊的小崽子就是跟你學的,天天老王老王地叫,沒大沒小!找到塊板磚,斷口和受害人後頸的創緣吻合,但雨太大了,現場被毀得差不多了,能提取到DNA最好,提取不到,我就往你頭上拍!還發現一個書包,拉鏈壞了,裏面的現金手機學生證啥的都沒丢,受害人叫溫妤,是個高中生,看上去兇手不是為財。”
姜北蹲地上跟死者大眼瞪小眼,少女眼皮半耷着,露出一半漆黑的瞳仁,配上身上的小黑裙,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把屍體帶回去吧。”姜北起身,朝停在巷口的警車走去,“一組排查受害人的社會關系,注意那種學醫的。林安,聯系上受害人家屬了嗎?”
林安,一線刑警,此刻正在車裏跟報警人江南和第一個發現受害人的婦女鬥智鬥勇。
“我發現溫妤的時候,她還有體溫,估計兇手還沒走遠,”江南揉着額角,看上去倦倦的,“報警時我讓你們抓緊排查小區附近的監控,沒準還能抓到兇手。”
“态度端正點,我是讓你來做筆錄的,不是讓你來指導工作的。”林安用筆敲了敲文件夾,“我問你,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林安跟江南不對付,最主要原因,是因為江南拐跑了他老大。兩人通常說不上三句話就能聞到火.藥味,都在盤算怎麽把對方搞死。
江南索性靠在椅背,阖上眼假寐:“溫妤沒傘,我送她回家。”
“之後呢,你待在小賣部門口做什麽?”
“等阿北來接我。”
“叫姜副支隊長!”林安實在忍不了,就着文件夾拍江南頭上去。一旁的婦女本就吓飛了魂兒,這會兒見警察打人,快速挪了位置。
江南撩起眼皮,送林安一個“你死了”的眼神。
“看什麽看,好好說話!自己什麽身份不清楚嗎?”林安氣不打一處來,接着問,“你是怎麽發現死者的?”
江南說:“聽到阿姨尖叫,跑過去一看就發現喽。”
婦女在一旁狂點頭,從嗓子眼裏擠出聲音:“那那那……那什麽,溫妤是我鄰居的女兒,我我……以為她在等人,過去一看,死啦!這小夥子不怕,報了警。哎呦我的天……”
婦女剛要發作,嘩啦一聲,車門被人從外拉開,風和雨同時灌進來。三人聞聲看去,只見姜北站在門口,濕透的襯衫描繪出寬肩勁腰,渾身透出來的冷冽感又把婦女脖子吓縮了回去。
江南瞬間坐正了,目光在姜北身上游走片刻,眼睛一彎,把綿綿情意全鎖在了勾人的眼尾。
姜北伸手一指江南,沉聲道:“你到我車上去,待會兒跟我回市局配合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