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巨浪
張亮堡距寧夏鎮二十裏,片刻前衆人還正在向村口結集。
狄邊平正在點馬,撥劃武器。
天色未明。
苑馬寺內除了馬匹嘶鳴的聲音,便只有狄邊平報數之聲。村子裏的男人們穿好了棉甲紙甲列隊等候。
上一次劫掠戰後,許多人的傷口剛結痂,又有不曾回來的,只有十幾歲的兒子穿着父親的衣服來領武器與馬匹。
“叁壹……叁貳……”狄邊平将手中的十支箭遞過去,擡頭一看,大怒,“你來幹什麽!”
英子穿着她父親那身皮甲,铠甲大得有些不合時宜,頭上的皮胄更是把她半張臉蓋住,顯得滑稽可笑。
“我替爺去。”她說。
“你一個十幾歲大的女娃知道這是要去做什麽嗎?”他氣得白胡子直抖,“趕緊滾回家。”
“我知道。我替爺去。”英子說。
“這是上戰場,是要死人的,是男人的事。你一個閨女,好好活着,你爺指望你未來找個好人家,平平安安哩。”身後有鄉親勸她,“英子回去吧。”
“上戰場,殺蠻子,只是男人的事嗎?”英子問,“我娘在村子裏,還不是讓蠻子殺了。我聽說蠻子破了鎮北關,從北邊來了,無遮無攔的,這次女人能幸免嗎?”
男人語塞。
狄邊平氣壞了:“總之你給我滾回家!”
正說着,一聲巨響聲傳來,片刻便已感覺地動山搖。衆人正在驚懼,便瞧有人從村口跑回來,喊道:“黃河決堤了!黃河決堤了!水往咱們村湧來了!”
“黃河好端端怎麽決堤?”有人問。
此時苑馬寺內已經亂了起來,有人喊了一聲:“家裏還有老人孩子!”
所有人便擁擠着從苑馬寺往村裏擠。
“監軍太監剛帶着張一千拿了火藥走。”狄邊平臉色難看至極,“英子,快去城樓給你張二叔傳話,讓他馬上拉吊橋!把大門關了!大家不要亂!村子外面有壕溝!還能擋一陣子!先回家救人!”
英子答應了一聲,脫了皮胄便往城門跑。
等她到城門的時候,遠處第一波洪水已經到了城門外壕溝,浪不顯得大,吊橋起了,城門關了。
“二叔!”英子喊。
張老二正帶着人裝沙袋,往城門上壘。
“老狄讓你來的?”他邊扛沙袋邊問。
“是!爺讓您這邊注意着,黃河大堤決口了。”
“什麽他媽決口,張一千那個畜生禽獸炸的!咱們的人在大堤上親眼見他帶着人塞炸藥。”說話間,水已經灌滿了壕溝,從城門縫裏往堡裏滲。
“你趕緊回去告訴你爺,讓各家的什麽都別要了,錢財細軟能扔的都扔,能動彈的都往高處走!往西方向走,那邊那個矮子丘,上去了能活!”
“可是不是沒多大水嗎?”英子問。
張老二急了:“你糊塗,大堤在十裏外,浪還沒過來。況且大堤堅固,炸一次口子炸不大,還有一次!再來一次,整個寧夏前衛徹底就完了!”
他話音未落,就聽見城門上有哨兵喊了一聲:“浪來了——!”
張老二一拍英子的肩膀,把她往城裏推,吼了一聲:“快去!”
英子不敢再耽擱,拔腿就跑。
張老二聲嘶力竭:“哥兒幾個頂住了啊!這波浪最大,扛過去了就能喘口氣兒!”
身後巨浪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到最後只覺得震耳欲聾,不只是耳朵痛苦,地動山搖,所有的都在顫抖。
英子一個踉跄,摔倒在地。
她急促喘息着爬起來,忍不住回頭去看。
駭人的景象讓人幾乎無法再邁開雙腿。
張亮堡的城牆是土夯牆,高不過一丈半,可遠處的浪足高三丈。原本清澈的黃河水如今變得渾濁泥濘,像是一頭長大了嘴的怪物,急速噴湧而來。
它在怒吼,猛烈沖上了夯土牆,拉成一線,從東側城牆一下子翻了過來,将城頭的哨兵吞噬入內。
城門洞子裏的張老二與其他幾個人,用麻繩拴着腰,死死抵住那城門。巨浪撲面而來,瞬間所有人消失在了泥濘中。
這沒有結束。
翻過城頭的洪水極速沖入了街道,無情推倒了低矮的茅草屋。這些低矮的住戶絲毫不能阻止它的步伐,它還在沖過來。
向着英子沖過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有急促馬蹄聲傳來,還不等英子反應,已經有人一把鉗住她的肩膀拽上了馬背,迅速地落入了一個人的懷抱。
她擡頭一看。
謝太初與趙淵共騎一馬,緊緊抱着她。
“哥!”她喊了一聲。
“哥在。”
趙淵應了一聲,嘴唇抿緊,表情嚴肅。大黑馬一個急停,擡腿沖着洪水嘶鳴,接着轉身便往西去。
洪水緊咬着它,不肯放松,每一瞬都妄圖拽住他們,然而大黑馬拖着兩個半人,速度竟比洪水還快上幾分,箭一般地往西邊沖去。
不只是大黑馬。
沿途有更多搭救了村民的馬隊聚攏,一路向着矮子丘而去。在洪水脅迫下,便是馬匹也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數百馬隊帶着沖上了矮子丘。
勒馬回頭去看,那波大浪拍上了矮子丘,又被迫分開朝着兩側奔湧。狄邊平被阚玉鳳救着,已經踉跄跑過來,抖着手抱着英子,對趙淵跪地道:“多謝郡王爺!多謝郡王爺!”
可狄家算是幸運的,這波浪後,張亮堡所在之地大浪褪去,村落面目全非,下半截混在泥濘渾水之中。有來不及逃難的村民,屍體多半掩在泥中。
矮子丘上數百人,有人跪倒在地痛苦嚎哭起來:“娘啊——”
接着哭嚎聲成了一片。
哭爹喊娘,呼喚兒孫。
慘狀不能一一累述。
那悲恸哭泣聲,像是成了一首哀樂,竟與曾經谒陵之亂中的慘叫彙成了一處,一刻不停地直敲趙淵心房。
趙淵回神:“鳳哥!将人數清點一下來報。”
阚玉鳳領命,清點完人數,過來回令道:“郡王,救出八十一個人,我們自己的兄弟折損三人。然後村民裏還帶出一個人——”
他一揮手,陶少川就拽着一個人扔在趙淵腳下。
竟然是張亮堡把總張一千。
張一千一身泥濘,連眼睛都睜不開,在地上趴着叩頭:“庶人饒命。”
“你不在大堤上待着,為何在這裏?”趙淵問他。
張一千哽咽道:“金、金公公要炸大堤,末将聽了害怕。可末将也沒辦法啊,只能跟着他去。可我妻兒家人都在張亮堡啊!我就讓下面人少放了些火藥,引線還沒點着就跑回來了!”
“既然知道金吾要炸大堤,為何不阻攔。就算阻攔不成,回了村子為何不預警?”趙淵問他。
“我、我……末将我……”張一千神色倉皇,“大堤将炸,逃命要緊啊!我一家十幾口人,還有金銀細軟……”
陶少川年輕,聽了氣笑了:“你家人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不是命?你這種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小人!虧你還是個當兵的。”
“我父親七十有三,還有三房妻妾,五個孩子……把總的家人也是人,把總的命也是命。”張一千哭着喊冤,不服氣強辯道。
“還嘴硬!”陶少川一腳将他踹倒在地。
阚玉鳳躬身抱拳,問趙淵:“請郡王爺處置。”
趙淵看向矮子丘上張一千那一家無損的老小,還有倉皇間摔倒裂開的箱子,裏面露出金銀細軟。
他問阚玉鳳:“按照大端軍法,這種貪生怕死、罔顧百姓性命的茍且偷生之輩,該做何等處置?”
阚玉鳳回道:“按《大端兵律》,此等主将不固守城池,臨陣先退而脫逃者,斬。”
“張一千,你可有話說?”趙淵問他。
張一千一怔,終于意識到趙淵平靜言辭間的決心,巨大的恐懼襲來,他瘋狂叩首,痛哭涕流,抖如篩糠:“郡王爺饒命!郡王爺饒命啊!”
這次的饒命多了幾分情真意切。
可陶少川一拽着他往前幾步去了空曠之地,在他哭喊聲中,拔出腰間苗刀,一刀往下,他那顆項上人頭便滾落在地。
鮮血“哔呲”冒着,卻沒有人多看一眼。
“金吾在大堤上?”趙淵問。
“村民說看着他跟廖逸心去的。”阚玉鳳回道。
趙淵行走還不曾完全自然,他走了幾步,身側臂膀被人攙挽。他側頭去看,謝太初不知道何時,已走到他身側,傍着他,讓他不至于舉步維艱。
二人走到了矮子邱邊緣,遠處的黃河隐約在昏暗的霧氣中看不清楚。
氣候更寒冷起來。
天空中零星的雪花變大了。
“金吾已喪心病狂,絕不會就此收手。”趙淵對他道,“得在第二次炸堤前阻止他。”
“好。”
趙淵淺淺一笑,回頭對阚玉鳳說:“鳳哥,你挑一百精騎,随我去黃河大堤。”
“是!”
阚玉鳳回頭傳令,不消片刻,便已經攜陶少川與其餘百騎精兵整裝待發。
大黑馬已經踱步而來,他上馬又将趙淵拽入自己懷中坐好。
趙淵摸了摸大黑馬的鬃毛:“是匹神馬。”
“殿下練好了騎術,未來便可自駕一騎。”謝太初道,“想必大黑也願意馱着殿下闖南走北。”
他一拽缰繩,大黑馬嘶鳴一聲,從矮子丘上俯沖而下。
後面一百騎精兵亦随後而來。
矮子丘下泥濘深達數尺,踩上去便要往下陷。
可無人畏懼。
大黑馬後蹄發力,猛然躍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了遠處岩石上,然後并不停息,靈巧猶如插上了雙翼,在岩石間來回跳落,随後沖入了已成泥沼的張亮堡,在屋頂上跳躍飛馳,帶着身後百來坐騎沖向黃河大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