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撕裂
“也興帶着兩萬人的隊伍,前夜便越過了鎮北關,入關後,幾乎沒有受到阻攔,勢如破竹,向北而來。預計明日午前便能抵達寧夏鎮。”
步項明在軍中賬內道。
“兩萬人馬自鎮北關而來,為何不早些來報!”金吾臉色蒼白,冷汗直流,怒斥跪在地上的鎮北關守備太監。
那守備太監渾身顫抖,以頭搶地:“幹爹,兒子有罪、兒子有罪!也興等人自稱是入關納貢的隊伍。入關又說要贖回俘虜,拿出來好幾箱銀子,沒料到俘虜送到了鎮北關,他們便一起反了。那、那兩萬大軍怎麽來的……兒子也沒瞧着啊!”
金吾氣急,拍桌子道:“來人!給我拖出去斬首示衆!”
“幹爹饒命!饒命啊——!”那守備太監早被兩側等候的士兵抓了拖下去,二話沒說便砍了腦袋,挂在了門外旗杆上。
步項明冷眼旁觀這一通鬧劇,待消停了繼續呈報軍情:“這兩萬人馬中,有三千騎兵,其中有一千人是也興的親衛軍,便是在漠南也算得上是骁勇之士。如今大破鎮北關,正是士氣旺盛之時。我已急令鎮朔、洪廣、姚福三地就地攔截。但是情況不容樂觀。”
“兩萬人馬……”金吾問,“也興想幹什麽?”
“監軍大人應該知道,俺答老了,他已經關不住漠北漠南這兩千多裏的草原。他下面十個兒子,還有他的兄弟吉默都想乘機奪權。也興是吉默的兒子,自然也是這麽想的。”
“咱家、咱家自然知道也興有這般的想法。不然之前又怎麽會跟他們通市!”金吾道。
“土默部的各位臺吉【注1】都躍躍欲試,缺兵器的買兵器,缺糧食的賣糧食……可若沒有了錢,逼急的狗也要跳牆。”步項明說,“也興做出瘋狂之舉,也不足為奇。”
“瘋狂之舉?有多瘋狂?”
步項明擡手點了點韋州:“也興調動兩萬人馬,定要對寧夏境內大肆劫掠,不光是糧食、人、馬、錢財他都不會放過。寧夏鎮身後的韋州,絕對是他的目标。”
“拿下韋州,殺了慶王。整個寧夏就盡數納入鞑靼版圖,他紮根寧夏,再回頭與土默部各位臺吉奪位,勝算更大。”
“韋州?”
金吾臉色更加蒼白了,他指尖都在抖,聲音變得又尖又急:“韋州城破,寧夏落入賊人之手,步項明你贻誤戰機,這便是死罪!”
步項明臉色沉了下來。
“臘月時,我便與監軍大人提及過鞑靼異動。監軍大人不予理會。”步項明道,“鞑靼劫掠,寧夏鎮周遭可調兵不過千人!馬匹四百!苑馬寺中制作十萬箭羽不見蹤影。便是如此,我等寧夏漢子還是把鞑靼人趕出邊牆。
“立春以來,鞑靼野心更盛,我昨日與大人附上求大人調撥前後衛軍隊糧草。大人說我謊稱軍情,殺我仆役羞辱我。大人可有話說?!”步項明連翻質問,“沒錯,若寧夏陷落,我未盡守土之責該死。金公公您不該死嗎?巡撫大人不該死嗎?!”
“步項明你——”
“金公公,意氣之争可往後挪一挪了。”步項明略微收斂氣息,擡手指賬外,“這寧夏,還有千百萬人,不應受這戰亂的折磨。唯有寧夏存,公公可存,我等可存。”
金吾知步項明所言無誤,冷臉拿出随身攜帶的兵符,放在桌上。
步項明抱拳:“多謝監軍大人。”
他拿過那兵符,便不再理財金吾,賬內參将們按照軍情細節開始在陳兵布陣,加緊正在調撥人手,籌備防線攔截。
金吾臉色并不算好,勉強擠出個笑來,對廖逸心道:“我們走。”
一行人出了軍中大帳,上了馬車。
然而金吾一直心神不寧,便是回了宅邸只覺得不安更盛。
他在堂屋裏來回踱步。
廖逸心端了茶進來,細聲細語道:“金爺,便稍安勿躁吧。還不曾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你真信了步項明的話?”金吾反問他,“你真以為寧夏保得住嗎?你以為咱家的命保得住嗎?”
廖逸心怔了怔:“您為皇上登基算是立下汗馬功勞,老祖宗處更是對您青睐有加。若萬一寧夏沒了,不是還有老祖宗嗎?”
“老祖宗……”金吾冷笑一聲,“大行皇帝新喪,萬歲爺怎麽會容忍有人在邊疆給他捅下如此大的窟窿。就算是舒梁願意去求情,萬歲爺願意放過咱家嗎?更何況……咱們販賣的那些個武器糧食所得銀子,又有大半入了舒梁私庫。寧夏的事情一旦起來,舒梁不着急封口,還怎麽可能為我求情?”
“啊……這、這如何是好……”廖逸心惶惶問。
金吾咬牙切齒:“大家都想我死……我死了,鞑靼進犯有了交代、貪墨國帑有了着落,還有皇帝也豎了威儀。”
他本已倉皇恐懼之極,這一刻忽然平靜了下來。
“炸堤。”他道。
“什麽?”
“炸黃河大堤。”金吾眼神瘋狂,可語氣卻平靜篤定,“已經是這般的情況,一不做二不休,炸了黃河大堤。步項明不是一直想上本參我嗎?他若淹死了,還怎麽參我?”
“可炸了黃河大堤,寧夏鎮牆高死不了人,那周遭的村子堡子的定要死絕。這、這要死多少人啊。”
他冷笑一聲,“你說說,到底哪個對咱大端朝更重要……是我在寧夏大潰鞑靼也興呢,還是淹死幾個名字都沒有的賤民?”
“一将功成萬骨枯。淹了兩萬蠻子,便能掃平也興部,乘勝追擊,拿下漠南,上報朝廷便是大功一件!那時候皇帝會在乎淹掉的村落?”金吾又問他,”也興在此戰死。陛下會怎麽封賞咱們?老祖宗又怎麽看待咱們?”
廖逸心已然心動,道:“還請您吩咐。”
“你帶些人馬現在就去張亮堡找張一千。”金吾取下牙牌交給廖逸心,“前些日子黃河淩汛,備了炸藥。你讓張一千立即開門取炸藥,炸了黃河大堤!”
廖逸心應了聲是,走出去兩步複又折返問:“鞑靼人來得急,若炸一次不成呢?”
金吾思考片刻:“有道理。我随你同去,實在不行,再炸二次。不愁鞑靼人不滅。”
說完這話他已披上大氅對廖逸心道:“走吧,事不宜遲,我們速速動身。”
體內似有一把火,在瘋狂的燃燒。
趙淵緊緊抓着他的背,不讓他離開。
“殿下中了情毒,我幫殿下。”
謝太初在他耳邊道,伸手向下,撫摸他,惹他情動。不消片刻,趙淵便已抵達了彼岸。
“可好些了?”謝太初問。
他淚湧而出,便是喘息中亦帶着哭腔:“不夠。不夠的……太初……要你……”
謝太初吮吸他的唇,又再為他排解。
可遠不夠,身已疲憊不堪,剛有所好轉的雙腿已經發抖,可卻依舊不夠。
有更多的東西從他內心燒起來,将理智燒得粉碎。
幾乎是本能,趙淵半跪起來,低頭往謝太初身下去,嘴還未到那裏,已經被謝太初攔住。
“殿下……此地不易……”
“要你……救我……”
他淚如雨下,只覺得悲戚,又不知因何悲戚。不知道為誰而哭。
謝太初終于嘆息一聲,配合他的動作,如他所願,讓一切降臨的如疾風驟雨。
“太初,救我……”
他聽見自己無意識的發出的呼喚,不知道是為了哪一次的劫難?
他唾棄自己的脆弱,眼睜睜看這世間與自己一并醜态百出,卻只能任其淪陷。
一半是極樂如登仙境。
一半是痛苦身處地獄。
謝太初可救他性命,救他遠離災厄,又救他與欲海之中……可有些事……無人能救。
不知過了多久,這荒唐事終于是消了下去。
謝太初醒來時,身側已空。
趙淵着中衣,披着大氅,站在破碎的門邊,正看向東方的朝霞。他聽見了動靜,回頭瞧他,眼眶還紅着,發髻淩亂,平添了幾分憔悴的美。
“你醒了。”他勉強笑了笑,“多謝真人救我。”
“殿下可還好?”
趙淵搖了搖頭,又往大門外看去。
“殿下看什麽?”
“我……其實對婁震尚心存幻想。他內閣首輔耿振國的門生,清流黨人士,年輕時還曾撰寫過批評時政的檄文,被皇爺爺看重。這才成了陝西行都司巡撫,封疆大吏。”趙淵道,“可你看他家別業的圍牆多高啊,他哪裏還看得到民生,聽得見民哀?”
“不止是婁震……我被囚禁寧夏,所見莫不如此。位高權重者無人心懷憐憫,當官為吏者恨不得吸髓敲骨。百姓死生可不計,在他們眼中不過蝼蟻。”趙淵搖頭,“這樣的地方竟然叫做塞上江南。這樣的塞上江南,我大端之內還有多少?”
“這已算是平和日子中的幸地。若遇戰亂災荒,慘烈之狀不足描述一二。”謝太初道。
“我不明白,這是為何?”
謝太初剛要再答,就見陶少川推門沖了進來。
“鞑靼人來了,從鎮北關!”他道,“鳳歌把親軍從白亭海帶過了賀蘭山。”
說完這句,還不等二人有反應,他急道:“廖逸心領了金吾令,帶張一千準備炸了黃河大堤,淹了寧夏四十七堡——”
他話音未落,只聽一聲巨響。
陶少川臉色已變:“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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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明代時,蒙古人将成吉思汗的黃金家族成員稱為臺吉,其中地位較高的稱為“珲臺吉(也譯洪臺吉或渾臺吉,可能是具有繼承權的那個)”及“黃臺吉”。舉例:皇太極就是黃臺吉的音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