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衣冠、禽獸(二合一)
婁震來寧夏後,金吾便送了他一處郊區別業,高門深院,很有氣派。大行皇帝殡天,更不好在衙門內大辦壽宴,婁震也曾退卻再三,被金吾挪到了這裏。
今晚的別業各處掌了壽字燈籠,門外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等進寶齋的馬車到時,裏外已經滿滿當當都是來客。
陸九萬一下馬車,走到大門裏,婁震的掌家總管便迎了出來,淡淡作揖道:“喲,陸老板可算是來了,煩勞大駕了呀。”
“來遲了來遲了,您且見諒。”他笑着抱拳,又握了握總管的手,那總管手心就被塞了一錠銀子。
總管依舊冷着臉,捏着那銀子倒沒再冷嘲熱諷,只道:“您跟我走吧,裏面預留了您的位置。”
他一擡頭,便瞧見跟在陸九萬身後高大沉默的人,正捧着個沉甸甸的匣子。之前陸九萬一直站着沒動,便沒注意這人,這會兒一走動起來,此人就有些明顯了。
“這位是……”
“我新請的武師。”陸九萬笑着說。
”哦……身手應該挺不錯的……”掌家敷衍了兩句,便帶着他們往裏走。
今日來巡撫院子的人确實不少,後院、偏院還有露天場子裏,都是些流水席。還有仆役搬了桌子支起來,便又有人逮着機會坐下。
那些人各個身着華服,便不似普通人家。
“今兒來了好幾百號人,多有不在嘉賓名單上的……送了賀禮來。”總管依舊冰冷着臉,瞥了他一眼,“要我說,這些不三不四的人孝敬那仨瓜倆棗兒的,咱們也瞧不上啊。別說跟婁大人喝杯酒,就算是癡心妄想看一眼婁大人都是不配的。可是……咱們婁大人說了不能寒了一方百姓的心。便把這些人都迎在外面了。”
“婁大人孝廉賢良,愛民如子。”陸九萬奉承。
“婁大人幾次問起進寶齋的生意還好不好,有沒有因為戰亂受了災。”總管瞥了在後面點頭哈腰的陸九萬一眼,慢吞吞的說。
“沒料到婁大人還惦記咱呢。陸某感動不已!”陸九萬真情實感的說着,摸了還擦了擦濕潤的眼角,“今兒個晚上定要好好敬婁大人幾杯酒。”
說話間便已到前院門廊下。
他說着從身後一直沉默的謝太初手上拿起那個匣子,遞給了等着收壽禮的賬房,笑着對總管道:“不過請婁大人放心,有他的照顧,有金公公的照顧,進寶齋的生意穩妥的很。”
陸九萬輕輕拍了拍箱子。
那箱子悶聲悶氣,應是裝了重物。
掌司總管的臉上終于擠出了一絲笑意:“您跟我來吧,在末席給您安排了位置。”
“多謝總管!”
前院裏外擺了五十桌,又請了韋州最好的戲班子登臺唱戲。
陸九萬被引到末席偏位上,他坐下後,瞧着戲班子唱戲,擦了擦汗。
“師叔辛苦了。”謝太初在他身後道。
陸九萬嘆了口氣:“讨生活不易,這都是常态。不差你這一句‘辛苦’。”
“是。”
兩人說到這裏,末席旁邊便有其他人被引了進來,都是些寧夏的商賈,大家寒暄一陣子,便聽見一個商人道:“聽說京城有個郡王,被圈禁在寧夏鎮了是嗎?”
“什麽郡王,是個庶人。”另外一個人涼薄道,“以前肅王的二子。肅王這不是死了嗎?他僥幸逃過一劫,郡王封號被褫奪了。只是個庶人……比咱們都不如。”
“沒被趕出宗廟就還是趙氏子孫,庶人也是天潢貴胄。怎麽就比咱們不如了?”
“這世道五鬥米能讓人折腰。”先前那人道,“我聽金公公府上人說,金公公要把庶人送給婁震當壽禮呢。婁大人那點兒小嗜好,咱們又不是不知……”
陸九萬差點一口茶噴出來,瞥了眼謝太初,瞧他面無表情,更覺得不安起來。
“你瞧,金吾身邊兒那個,主席上坐輪椅的,是不是就是他?”
謝太初去看,正對着戲臺子那桌二十人主席上,婁震與金吾正入席而談,趙淵正坐在金吾左下手。
華冠麗服之下,他便有了郡王的尊容氣質。
“我聽聞郡王爺在京城時有兩大喜好,一好棋二好酒。便特地備了這漠北來的紅葡萄酒。”
婁震五十多歲,面容看起來和善儒雅,只是眼角下垂,乍一看多了幾分虛僞的神氣。趙淵自被推過來,坐在金吾身側,婁震的視線就沒離開過他。一雙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掃視,讓人極其不舒服。
此時婁震發話,他便應了一聲取了桌上那個琉璃杯,裏面是滿滿一杯玫瑰紅的葡萄酒。
他呷了一口。
微酸甜的酒香在唇齒間四溢。
“好酒。”他道。
婁震笑咪咪的點點頭,和藹道:“既然是好酒,便都飲了吧。”
他低頭看那只不算小的琉璃杯,半晌道:“多謝婁大人。”
葡萄酒度數不算高,可這樣一杯猛灌,那酒意還是醞釀起來。
說完這話,他将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剛放下杯子,便又聽婁震道:“郡王好酒量。郡王爺既然好酒,便多飲幾杯。”
趙淵一怔。
“婁大人的話,郡王難道沒聽見?”金吾問他。
已有人又為他斟滿酒杯,趙淵笑了笑:“自然是聽到了。”
說完他又一次舉杯飲盡。
此時梆子聲一響,大幕拉開,戲臺子上名角兒入場,生旦淨末醜便紛至沓來,唱起了一出好戲。
那聲調時而委婉悠揚,時而凄絕哀傷,時而慷慨激昂,無數人走到院外,都要駐足聆聽。瞧見那些個從深門大院裏透出的光彩,也要忍不住暢想這屋子裏到底是一派什麽樣的春意盎然。
院子內觥籌交錯,終于有些肆無忌憚起來。戲班子裏那些個年輕的徒弟們,穿着行頭,從兩側出來,與席間紛紛落座,又不知道不知道何時已脫了外衫,雪白的胳膊毫無遮攔,軟靠在諸位大員富紳懷中,醉醺醺的做些行酒令。
趙淵一杯接一杯的喝。
婁震不喊停,他便不能停。
金吾不知道什麽時候撤到一側去飲茶,婁震已經貼了上來,仔細瞧他喝酒的模樣,剛才還算和藹的眼神,如今都是些輕慢。
“當年郡王爺不是孤傲的很麽?臣只求一手談,竟然遭拒。”婁震在他耳邊問。
趙淵眼前已模糊,聽他這話,自嘲一笑:“當年是當年,今日是今日。今日哪裏還有什麽樂安郡王,可婁大人已是封疆大吏。我身份微賤,有幸與婁大人同席已是殊榮萬分了。”
他又飲一杯:“比如近日,大人讓淵飲酒,淵便不敢不飲。”
婁震聽他的話,未飲已醉,只覺得面前這個謙卑到極致的昔日郡王、這個沒被馴服過的趙氏王孫匍匐在自己面前,似乎能被随意宰割趨勢。
他得意忘形,已有些龌龊的念頭。
”是嗎?”婁震冷笑,“一是酒,二是棋。郡王一全我曾經的念想如何?”
“大人要與我手談?”趙淵問。
“是。”
“淵莫不敢從命。”趙淵說。
“只是無棋。”婁震唏噓。
“這有何難?”金吾從廖逸心手中接過茶來品了一口,涼薄道,“我瞧郡王爺內裏這件水色道服甚是不錯,便請郡王脫下來,婁大人在上面畫上縱橫十九線,不就成棋盤了嗎?”
婁震一聽,哈哈大笑:“我聽京城風行以妓女足上鞋子飲酒,為之曰金蓮杯。與郡王脫衣手談有異曲同工之妙啊。哈哈哈……金公公果然雅致,好好好。”
婁震此言聲音不小,更似故意羞辱趙淵。
整個前院衆人便都聽見了這話。
謝太初臉色陰沉,已要上前,被陸九萬一把抓住手腕,斥道:“你要作甚!”
“先聖垂衣裳而天下治,遂有華夏禮儀之邦。衣冠為禮,無衣冠與畜生何異?趙淵這般的宗族子弟,尊禮甚重。這般的羞辱便如讓他赤身裸體行走于衆人之中。”
“婁震府內私兵五千,金吾還有五千私兵。”陸九萬皺眉低聲道,“你就算意氣用事,也帶不走趙淵!忍着。”
謝太初只覺得攢緊了拳頭,忍了好一會兒,才将那些陰暗的存在壓下去。
陸九萬剛要松口氣,就聽見謝太初道:“少川也不在,再待時機。”
“你可不要沖動啊!我跟你講,進寶齋的生意要被你毀于一旦,傾星閣就要吃糠咽菜了……”
這一次謝太初沒有接他的話,他盯着婁震,只覺得體內邪氣翻湧,又有了嗜血殺人的沖動。
婁震尤不知這般的危機與自己擦肩而過,還笑道:“脫呀,郡王愣着作甚?”
趙淵臉上的微醺紅暈消退了下去,臉色有些慘白。
“或者我喚人來為郡王爺脫衣?那就不好看了。”金吾在一旁冷冷慫恿。
然而要讓他們失望了。
趙淵并沒有失态,擡手解開了比甲上的搭扣,脫下比甲,又解開自己腰間宮縧,扔在地上,那玄色宮縧上有兩塊價值連城的翡翠玉墜,落在地上清脆一響,碎成一地。
水色道服松開來。
“來人為我更衣。”他對金吾道,像是在郡王府上召喚下人。
金吾眼神冷了一些,擡擡手指,便有侍女上前攙扶他,為他脫下道服。他着白色貼裏坐在輪椅中。
寒風冰冷。
天空忽然飄雪。
周遭的人用一種惡意嘲諷的眼神打量着他。
這讓他想起了天壽山的那個夜晚,想起了命運颠倒的開始——他們以為除他衣冠已經是羞辱了。
可這般的狼狽和羞辱,不止一次,不止一時。
所謂衣冠。
所謂禮儀。
成了這場災難中最微不足道的東西。
沒有人在乎。
他來不及在乎。
已有人準備了筆墨,婁震提筆便畫。
此時,廖逸心接到了什麽消息,湊到金吾耳邊說了幾句。
金吾臉色變了:“你說什麽?”
“千真萬确。是鎮北關的守備太監逃……”
金吾已經陡然站起來,他抓起身側那杯茶,遞到趙淵面前,不容拒絕道:“喝掉。”
這一次他來不及以任何方式掩飾他的兇殘。
趙淵沉默片刻,将那茶水一飲而盡。
金吾冷笑了一聲,對婁震道:“大人,邊牆緊急軍報,咱家得先走一步了。”
“軍報?嚴重嗎?”
“嗨再嚴重難道能耽誤了大人壽辰不成。萬事有咱家,您且放心。”他安撫道,又瞥了眼趙淵,“郡王爺今兒晚上無處可去,又喝了‘酒’,還請大人多多照顧。明日送還便可。”
婁震一點便通透,笑道:“本官明白,一定好生招待郡王爺。”
金吾便走了。
婁震所謂手談也便懶得再繼續,說了聲不勝酒力便讓人推着趙淵離開。
宴席還在繼續,謝太初對陸九萬道:“師叔先回去吧。”
“啊?你要幹什麽?”
“那茶有問題。”謝太初說,“不能讓殿下留在此地。”
說話這話不再等陸九萬的反應,謝太初便已悄然隐匿在了進進出出送菜的仆役中。
推趙淵入後面主院暖閣的仆役輕車熟路,一路上走的極慢,便是陶少川也被攔在了院落之外。
趙淵起初身上燥熱,還以為是多喝了幾杯葡萄酒的緣故,然而待入院落後,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那種燥熱是由內而外的,欲豁難填,身體上已起了不應該有的反應,甚至無法維持儀态捂住胸口急促喘息。這欲念起來的極快,待抵達床邊時,已讓他手軟腳軟。
“茶……茶裏有什麽……”他虛弱問,眼前朦胧。
“庶人怕是醉了。”仆役道,“您剛才喝的是酒,哪裏有茶?”
仆役伸手摟他,将他抱到床榻上,趙淵深陷被褥上,竟然連力氣都沒了,嘴裏說了兩句放開,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整個人臉頰緋紅,眼神迷茫。
有侍女上前來除他衣衫,他竟然也幾乎不知。被人擦拭幹淨,又着一紗衣。
紅燭點了。
很快婁震便進了屋子,走到拔步床邊,掀開簾子,便瞧見昔日的郡王如今在鴛鴦被上躺着,茫然翻動,雙腿摩挲不止,可卻怎麽也解決不了這難題。
婁震一笑,側坐下來,擡手勾着他一縷被汗水濕潤的長發撥弄開。
趙淵眉心輕蹙,吐出兩個字:“難受……”
“很快便不難受了。”婁震笑着安撫道。
“太初……太初,我好難受……”趙淵又道。
婁震的臉色頓時鐵青:“聽說郡王在京城時迷戀一個道士。原來是真的。這時候還想着他。別急,老夫也能讓郡王欲仙欲死。保證讓郡王再想不起來這個謝太初!”
他說完這話,從桌上端起侍女備好的大補之藥,一口飲盡,片刻後便已經準備妥當。
他正要撲上去大展雄姿。
巨大的罡風掀起,禁閉的暖閣大門猛然被震得四分五裂。連帶着婁震也被推搡的,一個跟鬥摔在了地上。
他頭破血流,站起來怒罵:“什麽賊人——”
話音未落,便瞧見謝太初站在門口,他剛才使出那一掌已含暴怒之意,因這罡氣外洩,發帶斷裂,如今頭發披散在身後,着一身黑衣,面色陰暗,戾氣外洩。
謝太初緩緩入內,從榻上旖旎景色上掃過,眼珠子動了,擡眼去看婁震。
還未說出一字,婁震已經肝膽俱碎,癱在地上顫抖道:“我、我、與我無關!是金吾下的藥!我還沒碰過他!一個手指都沒有——凝善真人饒命!饒命!”
他眼神中有隐隐的風暴在醞釀,只往前走了兩步,罡風盡掃,婁震便仿佛被鉗住了喉嚨,一個字也再不敢說不出來。
陶少川從外面趕入時,便見婁震被罡風壓制無法呼吸,臉色已經鐵青。
“道長!”少川喚他。
謝太初已入魔,如何聽他所言。
罡風又盛,連陶少川都被逼移開數丈。
眼瞅婁震便要命喪在謝太初手中,榻上被情欲折磨的趙淵在迷茫中喚了一聲:“太初。”
那聲音微弱,可謝太初卻已經在一瞬間恢複了理智,收了渾身戾氣,一揚手,便将婁震扔了出去。
“帶他出院。”謝太初頭也不回的對陶少川講。
陶少川見了他的力量,哪裏敢多言,提着婁震的衣領便拖了出去,還貼心的合上了院門。
謝太初回頭去瞧趙淵。
那藥劑不知道多厲害,金吾亦不知下了多少分量。如今的趙淵在紗衣下渾身發燙,帶着淺粉。
他一湊過去,趙淵便握住了他的手臂,雖已然看不清人,可是卻迫不及待的順着手臂攀上了他的肩膀,将他壓下來,勾着他的脖子。
“太初,幫幫我……”
謝太初擡手擦拭他額頭的汗水,卻引得他更多的戰栗。
“求求你,幫我。”他低聲抽泣道,“救我……”
眼淚順着臉頰滑落耳邊,又落在錦被上。
“……開霁。”謝太初欲言又止。
可趙淵不給他拒絕的機會,攬着他的脖頸,已經仰頭親吻上了他的嘴唇。
天地廣袤。
星河浩瀚。
蒼穹之下,留在他心間的……
唯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