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斯人有親(修)二合一
大黑馬率領衆騎急速在洪水過境的黃河西岸急馳,不消片刻便已看到了炸開半個豁口的大堤。
與此同時,自北方又有一隊騎兵飛馳而來,高挂“步”字大纛,乃是步項明的騎兵。
步項明與騎行中急道:“金吾喪心病狂,要炸大堤!”
“我等正是為此而來。”謝太初答他。
兩隊人馬彙成一處,轉眼便到大堤下。
那豁口中還在湧出水流,只是坍塌并不夠大,已被瓦礫堵住。
大堤上下有數十人正在重新布置炸藥。
金吾正站在大堤之上,周遭站了四五十私兵看護。大堤外圍亦有二三百人眼看他們來了,私兵已經起了守勢,豎起長槍盾牌,将金吾等人團團圍住。金吾尖着嗓子在大堤上怒斥:“你們是哪裏來的兵卒,是不是步項明的兵。”
這一行人早就看過了人間慘狀,心中憋着怒火,只争分奪秒要在再炸大堤前将金吾等人制服,沒人與他對話。
然而金吾的私兵裝備精良、平日訓練有素,人數又衆多,以盾牌長槍負隅頑抗,一時竟動彈不得。眼看大堤炸藥已經全部裝填完畢,有人做了引線直到金吾腳下。
炸藥裝填數量遠超之前那次數倍。
若大堤被炸,莫說堤上數百人,更遑論整個寧夏鎮,必定生靈塗炭。
廖逸心揚起火把,下一秒便要點燃引線,就在此時,一支箭羽瞬息抵達,射下他手中火把。
衆人去看。
謝太初真放下弓箭,他懷中趙淵亦落在了金吾嚴重。
“趙淵你一個被廢的庶人,哪裏來的兵?這是要造反?!”金吾質問。
趙淵并不理睬,他環顧四周,急觀戰況。
“現下鞑靼鐵騎已沖過鎮北關,都是有血性的漢子,不去殺敵保衛家園,卻非要這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嗎?!背後就是寧夏鎮四十七堡,全是平頭百姓!炸了大堤,這後面數十萬人就要死!”趙淵大聲疾呼,“誰炸大堤,便是寧夏千古罪人!”
那些私兵多是寧夏本地人,被說中了心思,自然氣勢便短了兩分。
謝太初已經瞅準時機,拔出長劍,引馬躍入人群,寒光閃爍間,鮮血飛濺。私兵竟然被他硬生生撕裂一條口子。
步項明、阚玉鳳與陶少川緊跟在後,從口子裏一擁而上,沖入人群,左右劈砍,絲毫不顧及刀槍無眼。
私兵陣型已散,軍心動搖。
“放下兵器,饒爾等不死!”趙淵又道。
“郡王爺有令!放下兵器,饒爾等不死!”阚玉鳳大喊。
他喊聲一起,所跟鐵騎紛紛嚷嚷起來:“郡王爺饒爾等不死。”
這般的不要命,已然讓人怕了。
又被質疑炸堤之事乃是倒行逆施,更是少了底氣。
如今這會兒私兵頭目轉瞬被砍了兩顆,瞬間私兵便似洪水一般轟然潰散。
大黑馬飛升而起,踩着私兵們的盾牌,幾個跳躍便沖上了大堤。
“廖逸心,快點炸藥!”金吾便往後退便責令。
可周遭自家私兵全都散開,與敵人混在了一處。
“來人,給我攔住!攔住!”金吾在亂鬥中又慌亂道,可并沒有什麽用,誰敢攔?
私兵分開兩側,中間暢通無阻。
謝太初已經策馬上前,不等金吾及周圍私兵反應,揚馬便踏,将他踹倒在地。
與此同時廖逸心亦被阚玉鳳壓倒,剩餘在裝着炸藥的衆人便已經被紛紛制服。大堤上的明火,被統統扔進了黃河。
金吾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才停下來,他頭暈眼花,狼狽不堪,半晌才被人拽了起來,他也不看是誰,一把甩開制服他的人的手臂。
“咱家是寧夏監軍太監,司禮監正經差遣大臣,身份尊貴!手裏拿着禦旨!誰敢冒犯咱家便是冒犯天威!回頭就定你個大逆不道的死罪!”金吾怒道。
周遭士兵便都停了下來,原地躊躇,無人敢再上前。
他踉跄走了兩步,眩暈的感覺終于漸去,瞧清楚了周遭那一圈有所忌憚的士兵們,得意洋洋地大笑起來:“咱家現在便要炸大堤禦敵。誰敢阻攔?!”
趙淵已在謝太初攙扶中下馬,瞧見金吾張狂肆意,順勢便拔出謝太初腰間短劍。
魔劍一出,陰沉的天光中,通體猩紅,寒冷猙獰的邪意便散發出來,說不出的駭人。
他松開謝太初,一瘸一拐地上前。
腿腳雖然并不利索,可內心卻堅定之極。
步項明早就對金吾厭惡至極,見趙淵此等姿态,已率先沖上去押着金吾反擰手臂。
金吾怒斥:“你們膽大包——”
他話音未落,趙淵一劍插入了他脖下三寸出,金吾臉色大變瘋狂掙紮。
趙淵并不手軟,雙手壓着劍柄緩緩深入,直到劍刃穿透喉嚨,接着金吾的血便縫隙處飚出來,飛濺在周遭人身上。
等步項明松了手,金吾便軟倒跪趴在地,嘴裏再無法吐露出言辭,雙手扒着喉嚨,反白的眼睛猙獰盯着趙淵。
“你若想問為何我竟敢殺你。不如問問自己,做了何等喪盡天良之事。”趙淵說完這話,拔下他脖頸上的劍。
鮮血飛濺,金吾慘叫了一聲,倒地氣絕而亡。
趙淵雖然避讓了一些,卻還是讓這腥臭的血噴射到了大袖之上,他雙手染血,手持飲了人血的魔劍,更顯邪性。
“殿下殺了金吾,冒犯了天威。”謝太初上前,從懷中掏出白帕子,擦拭他手中鮮血,“殿下可想清楚了,殺了寧夏監軍,便再無法偏安一隅、亂世偷生。”
“皇權天威不是免死金牌。”趙淵回過神來,他擡頭看謝太初,“我不能,也不應該在此時袖手旁觀。真人,你又想說天道無親嗎?”
“不……”謝太初擡頭看他,“殿下作出的選擇,與天道何幹?”
言語間,步項明已行至大堤邊,表情凝重看着北方。
“鞑靼人過來了。”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了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傳來。自天邊出現了一條黑線,那黑線又迅速擴張蔓延、轉瞬成了覆蓋在地上的一片。
是鞑靼騎兵。
他們是成吉思汗的後代,是草原上的噩夢與霸主,讓人膽寒望風而逃。
從黑海,到奴兒幹司,骁勇的鞑靼人靠着鐵騎踏着各民族的屍骨,沖入了無數城池,掠奪了難以計數的財富。
大端為了抵禦他們,建立起了萬裏邊牆,讓自己的皇室血脈駐守北邊。這三百多年來,還未曾有鞑靼人竟深入大端疆域如此。
鞑靼人的軍隊像是鐵板,向前碾壓,所過之處生靈塗炭。
疆土被人侵占。
錢糧任人掠奪。
人命肆意踐踏。
步項明猛擊大堤圍牆恨聲道:“金吾賊人贻誤軍機!從此再無寧夏前衛了!”
“還沒完。”趙淵看着遠處的敵人,喃喃道。
士兵中有人已忍不住低聲抽泣。
“前後衛軍隊未到,寧夏鎮空虛不足為據。鞑靼人繼續往前,明日就能抵達韋州。”有士兵哽咽哭道,“這一路要死多少人,毀多少村落。”
趙淵思索片刻,手中拿着魔劍在圍牆上刻畫寧夏前衛的地圖,道:“步将軍,寧夏鎮內兵力調動如何?鞑靼弓騎兵雖然速度神速,然而如此迅速深入寧夏鎮,便有疲态盡顯一日。若調兵沿靈州一線布局,有可能将鞑靼人攔在靈州前……
若将他壓在靈州,帶我中衛後衛援軍一到,屆時戰局扭轉,勝敗尤未可知。”
“你把鞑靼人想得太簡單了。”步項明搖頭,“也興敢帶兩萬人長驅直入寧夏境內,必定已有後手。我雖之前雖然已得到了金吾調令,可如今的鞑靼人來,巡撫懦弱,寧夏鎮的三萬兵力便被壓在了城內。而前衛後衛兩地,雖暫時未得到軍情,定會有蠻子軍牽制軍力,如此一來,也興能捆住寧夏鎮。寧夏前、中、後三衛兵力無法支援,而靈州駐兵不過五千。只要他們速度足夠,便可長驅直入,破靈州而抵韋州。”
趙淵陷入沉思。
此時,他先十二載在開平受定邊父親熏陶的經歷,十餘載在京城敏銳的直覺和學習,谒陵之亂後所經歷所遭遇的一切,還有來寧夏後的種種對弈訓練……苦難的、悲痛的、撕裂的、不甘心的、孜孜以求的……這些過往的種種一切,讓他思路越來越開闊。此役轉瞬即逝的戰機已于他胸襟中成了輪廓。
“若我們将也興拖在靈州呢?”趙淵問。
“殿下什麽意思?”
“如今我們急,也興更急。”趙淵道,“他冒險深入敵疆,稍有延誤便要命喪此處,無異于破釜沉舟。士氣更是因此而來。”
“可所謂士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若以少量兵力,将他們壓在靈州清浦河與黃河交彙一線,大規模弓騎兵的優勢便少了三分。他們攻不下靈州,就無法拿下韋州。此時,背後被他們繞過去的寧夏鎮變成了心頭之患,若此時自後有援兵抵達,也興若還想求活便只能自退。”
“靈州,決不可退。一戰可定勝負。”他道。
“援軍……”步項明負手踱步,“中後衛的援軍來不了。中後衛無法馳援是也興此次快速戰最大的底氣。他父親吉墨的人馬一定去了中後衛鉗制我軍調度。”
“只剩下寧夏鎮了,寧夏鎮還有三萬兵力,加上金吾和婁震私兵,更是近四萬,可與蠻子軍一戰。”他說這話時眉心緊蹙,“只是如今寧夏鎮群龍無首,人數雖多不過一盤散沙,我來得及,親兵不過五百,怕是難以沖破重圍,對寧夏馳援。”
他嘆息一聲:“寧夏鎮之兵力可解靈州燃眉之急,可寧夏鎮之急何兵可解?”
趙淵道:“這倒不難。”
步項明詫異:“還有什麽兵力可用嗎?”
趙淵遂問阚玉鳳:“兩千親兵到了何處?”
“按照速度此時已過黃峽口。”阚玉鳳道。
“令隊伍馳援寧夏鎮。諸堡諸衛所,定還有被鞑靼沖散的兵力,亦不可小觑。沿途收留潰散兵力,整編成隊,以咱們的人統帥之。”趙淵道,“與步将軍軍隊在雷福堡附近會合。”
“得令。”阚玉鳳領命,猶豫了一下道,“如此便讓少川留下來護衛殿下安全吧。”
陶少川急了:“哥,我和你去!”
“不要胡鬧,軍令如山!”阚玉鳳斥責道,“你忘了你如何答應老王爺的嗎?”
陶少川紅了眼眶,抱拳道:“陶少川領命。”
聽聞陶少川不再桀骜不馴,阚玉鳳這才躬身對趙淵說:“我令福王令,效忠殿下。如今刀劍無眼,寧夏兇險。殿下萬金之軀,無論如何要穩妥行事。”
“我會的。”
“殿下也拜托凝善道長了。”他又對謝太初囑托道。
謝太初回禮:“請少将軍放心,我定竭盡全力護佑殿下。”
他幾人對話中有些別樣的含義,趙淵聽了略帶了一些困惑,然而形勢危急并不容他細想。
步項明此時卻眉心緊蹙,依然有些愁容。
“步将軍可擔憂前方靈州無将鎮守?”謝太初開口問。
步項明一怔道:“道長竟知我心意?”
“将軍無需擔憂。寧夏前衛四十七堡,肖勇将士甚多。”謝太初道,“步将軍想想。”
步項明凝眉思考片刻,擡頭問:“道長想說誰?”
“步總兵旗下參将,駐守玉泉營的蕭绛。”
步項明恍然:“蕭绛,蕭賀君!他原本是寧夏副總兵,自視甚高,桀骜不馴,更看不上谄媚阿谀之行徑,早早被金吾貶為參将,派去守玉泉營了。”
“玉泉營就在靈州附近,以蕭将軍骁勇和在軍中的威望,領導靈州衆将領定能衆志成城,将兩萬鐵騎攔在黃河以西。”
“好好好!”步項明拍手稱贊,“道長眼光銳利,就是蕭绛了!”
他從腰間拽下自己牙牌,又割下衣擺,割破手指寫書信一封,以總兵私印改之,包裹着牙牌塞給謝太初。
他與阚玉鳳點将編隊,分別上馬。
步項明抱拳朗聲道:“我與阚少将便往西去,馳援寧夏鎮。靈州及韋州,還有身後千萬百姓,便拜托二位了!”
趙淵二人回禮。
趙淵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今寧夏有難,無人可獨善其身。我等定竭盡所能守住靈州,等待将軍帶援兵而來。”
“好!”步項明大喊一聲,“告辭了!”
步項明一揮手,騎兵隊伍便沿着黃河大堤向北而去。又在遠處分成了兩隊人馬,向着不同的方向,帶着不同的使命離開。
遠處震撼大地的鞑靼鐵騎,猶如黑雲向着寧夏鎮方向飄去,蕭殺聲似乎也遠去。
趙淵過了半晌,回頭看想身後衆人。
遠處是近百騎兵,再近一些的是陶少川,手扶腰間苗刀,警惕護衛。在他身側的則是謝太初。
趙淵有一時的恍惚。
從對謝太初的排斥,到妥協,再到一對一求教……他似乎适應了這樣的關系。
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定義這樣的關系。
他依舊歡喜謝太初。
可天壽山下的鮮血和屍體像是一把鐮刀,在他與謝太初心間劃出了不可跨越的天塹。
“殿下可準備妥當了?”謝太初問他,“殿下想好了?”
趙淵回神看他。
眼神逐漸堅毅。
身後是近百萬手無寸鐵的大端子民,容不得他兒女情長悲春傷秋。
伏屍百萬,只配做權柄點綴。
流血漂橹,抵不過皇權莊嚴。
匹夫一怒,不過血濺三尺。上達不了天聽,更玷污不了高坐廟堂中的那些人們的衣擺。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
數千、數萬、數百萬人的死亡又如何?
他們不在乎一個蝼蟻的性命,更不會關心下一刻就灰飛煙滅的塵埃。
連天地聖人都袖手旁觀,便應該?
“我想好了。”趙淵回答。
為了這個答案,他浮萍于世,無家可歸,親人幾無。
為了這個答案,他墜落塵埃,衣不附體,食不果腹。
為了這個答案,他經過戰亂,見過殺戮,亦手刃敵虜。
“你說天道無親。我想明白了。”
“天無憐人之意,人自憐之。天無善人之仁,人自善之。”
“天道無親,可斯人有親。”趙淵看向謝太初堅毅道,“這,便是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