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山窮水盡
趙淵自夢中驚醒時,天還半黑着。
嗚咽的北風從糊窗戶紙的縫隙中鑽進來,窗框附近凝結了冰花,一路到地面。
而在草房中,那個鐵爐裏的炭火只剩下星星點點,絲毫無法再供給任何熱力。
北風讓簡陋的屋子陷入一片冰冷。
趙淵勉強坐起來,在床上怔忡了一會兒。
他記憶中的冬日清晨是另一個模樣。
每次他一醒來,奉安還有郡王府裏仆役早就恭候好了,為他端上一杯熱茶、柔軟溫暖的面巾、以供洗漱的清水青鹽……
他的大氅是織造局送來由織戶們精心用貂絨和絲線還有無數錦繡做成的,溫暖舒适。手中的暖爐永遠是被奉安迫不及待地塞入,又帶狐裘圍脖與暗紋風帽。又有後廚房做好了清淡精致的早餐,待他入席品鑒。
早晨他或者賞雪品梅,又或者與好友長談,實在無聊,便在羅漢床上翻閱各類孤本棋譜。
寬大鋪滿錦緞的被褥,煙霧渺渺時刻焖燃着的香爐,還有從來不曾冷下來過的地龍……郡王府的每一個冬天都顯得舒适溫暖。
可是此時……在黑暗低矮的房間中,那些京城養尊處優的生活模糊得仿佛是上一世的記憶。
夢中的鮮血、屍體、還有冤死的魂魄,似乎正從屋子裏黑暗的每一個角落擠出來,血肉模糊。
是他的父親、兄弟、族親……還有他自己。
自來到寧夏衛,被拘禁于苑馬寺內這個小小的院落中已經有兩個多月。他擁有無數的時間,去回想過往的無數的細節。
那些他曾經習以為常的尊榮生活只是一部分。
更多的,是關于他從不曾放在心上的竊國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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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複地去回想過往的十年,反複的去推演所有幹系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含義……
猶如棋局般複盤。可絕殺之局,又如何解開?
若是他再操心些朝廷局勢,若是他在多認識些朝中大員,若是他面對太子與寧王時再多心思……若是他沒有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愛戀享樂上,多學些縱橫之術。
一切是不是都會不同?
一瞬間,所有怨恨沖破了刻意而為的克制忍耐。
像是有着實體般穿透他的心。
趙淵渾身猛然顫抖。
他抓住自己的胸口,面目痛苦,急促喘息。
恨嗎?
他問自己。
——恨。殺父殺兄之仇不共戴天,他怎麽能不恨?
甘心嗎?
他又問。
——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一個被囚禁在邊陲之地,被囚禁在軍戶牧軍之中,身體殘缺的廢人,朝不保夕,還能做什麽?
心髒上的痛楚的仿佛要炸開、就算是現下剖開心房,将心挖出來,也不能夠緩解一二。
他咬牙,可是痛苦仿佛不是自心底而生,而是來自于肉體,每一寸骨頭,每一處肌膚,乃至每一滴血液都在痛。
痛得他銀牙咬碎,痛得他渾身骨頭嘎嘎作響。
可是他卻還是将痛呼聲忍下去,抓着薄薄的被褥,安靜地承受所有的傷痛——像是這般便不算對命運低頭,像是這般便不算狼狽到底。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天漸漸亮了,屋子裏的一切變得清晰,那種痛楚終于褪去,趙淵渾身被冷汗打濕,緩了會兒才有力氣下床。
他被傷了靜脈的左手腕逐漸恢複了些力氣,然而他也清楚自己能活命是因為殘廢,因此絕不可以被其他人知曉,平日裏形式舉動亦盡量注意不暴露。
床頭放着一個簡易的輪椅,做工歪歪扭扭, 沒有靠背,甚至沒有軟墊。趙淵将自己挪動上去,冰涼的觸感讓他周身不适,一瞬間他就想念起自己被遺落在天壽山的還巢。
這是陶少川找了個人給他加急做的。
他不應該挑剔,沒有這個輪椅,他只能在地上爬着進出,他應該感謝陶少川。
不只是這個——
阚玉鳳一行人僞裝成商賈将他送抵寧夏鎮後,因本就身負巡邊要職,留下陶少川照顧他。
可是就在十一月底,臘月前,鞑靼依仁臺部劫掠甘州永昌衛,陶少川留下食物煤炭等簡易生活用具,便帶着剩下的十幾人從赤木口穿過賀蘭山直奔甘州而去。
陶少川年紀輕、本就瞧不起自京城來的公子哥兒,去得太倉促,留下來的東西,倒被用了個七七八八。
尤其是煤炭。
就算趙淵萬般節省,只在晚上多放一鏟。然而小一個月以來,那筐炭見了底,快到頭了。
要到頭的不止是炭,還有食物。
不過這些暫時倒不算今日的頭等大事,便是落到這般田地,昔日的樂安郡王每日清晨的頭等大事,便是自己轉動輪椅到院子裏那口大缸前,洗漱整潔。
缸裏的水也見底了,都是冰,趙淵砸碎了上面的浮層,用手捂化了,擦拭發絲和面容,還未等他做完動作,旁邊那個雜物房裏就有響動傳出來。
大約是天蒙蒙亮,裏面陰暗看不清路,有人抱着一包東西從裏面摔出來,估計是磕絆到了什麽。
他回頭去看,東西散落一地。
有小半袋玉米面,一塊兒幹餅子,還有一小把黃豆。以及最後一些炭。
他這小院子沒被鎖。
門口攔了一個高門檻,看守壓根兒不怕一個殘廢跑出去。更何況苑馬寺這片都是軍戶駐紮的營地村落,外面荒郊野嶺,大冬天的也無處去可去。
因此從半個月前就感覺庫房的東西少得快,有個什麽小賊常來。聽見過響動,出去看過,可惜他行動滞後,一直未見其人。
今天算是撞上了。
似乎是個姑娘。
“大爺饒命。”她聲音有些慌亂,“我……我爺爺……病了……糧炭沒、沒了……”
她說完這話,呆呆地跪在地上瞧他。
趙淵也瞧她。
姑娘滿臉髒污,只是眼睛亮亮的,有些驚恐的樣子。
十三四歲年齡,還是個孩子。
“夠嗎?”趙淵問她。
“啊?”
姑娘還在發呆,趙淵驅輪椅入內,把爐子上挂着的最後那條小手指寬的臘肉取下來,又用火鉗把炭火撥開露出下面藏着的一個帶着暖意的雞蛋。
他從懷裏取出一只黑色棉布帕子,把臘肉和土雞蛋都包裹在裏面,又出去,遞到姑娘面前。
“有肉和蛋。不過就這些。”他說,“明日便不用再來了。”
姑娘接過去,暖意傳遞到掌心。
她怔怔地捧在手裏,又看着地上散落的東西,手忙腳亂地把那些個在如此嚴寒中算得上是保命的東西緊緊掖在懷裏。在這一瞬間,她感覺到臉上滾燙,羞愧難當,不敢再看面前這個“大爺”一眼。認認真真給他磕了個頭便跑了出去。
趙淵嘆了口氣。
繼續洗漱。
如此便不用再操心後續食物如何分配,也不用再操心晚上加不加炭了。
水缸裏最後那層冰,在他手心融化,他用那冰水仔細擦拭臉頰,又清洗牙龈口腔,再用水梳理發絲,讓它們盡量看起來整齊。
最後他将衣物上的污漬一一擦拭幹淨。
做完這一切後,趙淵的雙手已經凍得通紅,他的帕子剛才也送了人,于是便只能在寒風中搓着手,等雙手晾幹自然回暖。
又等了片刻,實在太冷。
他轉動輪椅準備回屋的時候,擡眼便看見了在門口處站着的高個子。
謝太初穿着一襲黑色道服,站在門口看着他,不知道來了多久。
門外那只老槐樹集滿雪的枝幹越過圍牆,垂下來,風一吹,便有積雪落在他的肩膀,映襯着他黑色的衣服,像是雲朵飄落在他的肩頭。
他還是那個是剛從雲外河山中飄臨的仙人,便是天地也對他分外關愛。
趙淵按了按自己的胸膛,壓下了一些莫名的酸澀。
像是褫奪的尊榮身份,殺戮殆盡的宗親,所剩無幾的尊嚴體面……
謝太初也不過是狼狽割舍的舊日過往。
山窮水盡後。
反而倒有了幾分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