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何必來
謝太初那日身體內真氣亂竄受噬骨鑽心之痛,被大黑馱着往西北走,痛了就停下來,不痛了再行。餓了自己獵些野雞山豬,渴了便嚼冰飲雪……渾渾噩噩間不知道幾次在鬼門關前打過來回,走走停停一個多月竟然真讓他到了寧夏。
又打聽到京城來的淵庶人被監軍太監金吾送到苑馬寺圈禁,與軍戶聚集的張亮堡挨着。
張亮堡住着的都是些軍戶家眷,還有些養馬的牧軍,以及受了軍法處置的罪兵,淨是些老弱病殘,算不得什麽好地方。
抵達張亮堡那片低矮的村落,在一片茅草屋中找見了趙淵的那個院子。
不知為何倒忽然似近鄉情怯。
大黑馬拽着他的袖子,謝太初摸摸它的頭:“你是對的,我這般狼狽……便不進去了。殿下素來心軟,見到我受傷又要擔心難過。更何況……我本修無情道,實在不宜再見殿下,亂了心神。”
這話像是說給馬兒聽,可心底有個聲音在譏笑他自欺欺人。
他在夜色中的槐樹下站了許久。久到屋子裏那盞燈滅了,久到天邊擦亮……積雪落滿他的肩頭,周圍的眷戶都開始出來活動,這才離開找了個角落療傷。
從這一日開始,他總在療傷之餘,在門口那槐樹下安靜的站一會兒。
若有人來,他便會悄然離開。
可今日……
他來得早了些,知道那孩子搬光了趙淵僅剩了一點物資,本就有些猶豫。又在逐漸升起的日頭下,瞧見趙淵清潔洗漱。
便是自雲端跌落凡塵,樂安郡王的舉手投足依舊得體優美,自骨子裏散發出來的風恬月朗、冰清玉潤的氣質,絲毫不曾被這人間泥濘遮掩。
謝太初走得近了些。
邁過了門檻。
又一次的輕易的、跨過了自己給自己設下的防線。
Advertisement
清晨第一縷日光撫摸樂安郡王的面容,描繪他溫潤的輪廓。他閉着眼,還有些潮氣的臉頰,在日光下如璞玉般朦胧剔透。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謝太初壓下了因為心動瞬間翻湧的血腥氣——若這是他謝太初躲不過的心魔,他繳械投降、甘願沉淪。
“真人別來無恙?”趙淵甚至還勉強一笑問他,“是有什麽要務,才從京城來寧夏鎮?”
謝太初沒料他這般反應,怔了怔,道:“我……沒去京城。”
兩人便這麽對望,直到屋檐上落下了幾只烏鴉,嘎嘎叫着,趙淵才有些倉惶移開視線。
“也是了……我拖累了真人。”趙淵道,“若真人當時不曾帶我逃亡,想必已位極人臣了……真人救我以至于如此,我萬分愧……”
他場面話還不曾說完,謝太初已經行到他身側半蹲下,握着他的雙手仔細查看。
趙淵一怔,便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手腕被謝太初握着,紋絲不動。
寧夏鎮寒冷。
趙淵雙手這些日子來早就粗糙紅腫,起了青青紫紫的凍瘡,關節地方已經皲裂,可見紅肉,又痛又癢,讓他在夜間也睡不安穩。
這雙修長白潔的手,曾經撫弄過古琴,厮殺過棋局,還曾研墨揮毫……卻如今被這般對待。
瞧着心疼。
“貂油是凍瘡的好藥。賀蘭山裏有貂,我一會兒便出發入山,打幾只貂來煉油,給殿下塗抹傷處。再每日按摩,數日就會結痂好了。”謝太初對他說。
“不用……”趙淵道。
謝太初又站起來,看進那水缸。裏面最後一點薄冰取出捂化了洗漱,如今水缸見底。
他便解開身上還算厚實的那件道服,披在了趙淵肩頭。
“村後三十丈便有溫泉活水流下,我提了水來。”
“不,等等。真人——我——”
趙淵阻止的聲音,他哪裏敢留下來聽,提了兩只桶便快步出去了,只留下趙淵一個人在院子裏,身上還披着那件帶着謝太初提問的道服。
他摸了摸那件衣服。
從衣服內兜裏,那封被幾經蹂躏、血跡斑斑的和離書滑落出來,落在趙淵膝頭。
血跡猶如一朵朵的紅梅,在寒冷中被潤的邊緣模糊。
趙淵看着那些血跡。
更覺哀傷。
謝太初在小溪旁濟水,直到兩只木桶都溢滿為止,這才提到路邊。
水是活水,從山澗留下來也涼了,到村頭的時候還有了冰碴子,可看着清冽。無端就有一種仿佛為趙淵做了些什麽的欣慰感油然而生。
大黑馬在路邊扒拉地面,找些枯草瞎嚼,看他這般賣力,似乎有些鄙夷,從鼻子裏噗嗤了兩聲。
“家裏的最後一些存糧被剛才的孩子拿走了。”謝太初對大黑馬道,“殿下今日的飯食還無着落。”
大黑馬甩了甩尾巴,踱蹄走得更遠了些。
謝太初不以為意。
四周看了下。
苑馬寺在張亮堡邊緣,除了幾個像是衙門的建築,便是大片的草地,順着衙門門口這條泥濘小路,橫七豎八的搭建了不少低矮的茅草屋子,便是軍中眷戶的住所,大約有二三百人,多是老婦孺。
面色憔悴,穿着破爛。
想到剛才那個偷盜的孩子……謝太初也知道,這裏便是去找,翻上十家八戶也不一定能找到足夠果腹的糧食。
他将水桶挂在大黑馬背上,牽着走出半裏路,終于在村尾找到一家還算體面的人家。
那家後院裏剛殺了豬,殺豬的木桶裏血還在冒着熱氣,兩半豬肉挂在院子裏,豬下水也洗幹淨了在旁邊挂着。
謝太初翻遍身上,只有一塊兒象征傾星閣的玉佩。
他取了了半只豬,把玉佩挂上去。
“逼不得已,以玉換肉,還望海涵。”
謝太初以劍代筆,恭恭敬敬在木樁子上刻下道歉函,這才把肉扛出院子,也放到大黑馬背脊上。
大黑馬乃是軍馬,何時受過這等羞辱,氣的鼻孔裏直冒白煙,前後倔蹄子不肯就範。
此時趙淵的院子裏,已經擺滿了幾籮筐的羽毛,乃是看守送過來的。
張亮堡的駐兵把總張一千把總每次也跟着來。
“我說庶人,您雖然以前是皇親國戚的,如今來了咱們這苑馬寺總不得自己賺份口糧吃?”他第一次來時陰陽怪氣,“咱們的吃食自己掙,您呢?總不能讓咱們供養吧?誰家沒個幾口人啊,大冬天的……”
把總繞着他轉上一圈,呸了一口痰。
“是個真殘廢,真晦氣!嬌滴滴的,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連女人孩子都不如。”他罵罵咧咧道,“也不敢讓您碰什麽金剪柴刀的,到時候自盡了咱們全得連坐。真是個負累,還得差人送東西來……那誰,陳三兒,給庶人送羽過來,五日十筐,若不能做完,便不要給飯吃了。咱們堡裏不養閑人!也只有我張大善人這般待你了,記得感恩戴德。”
上品的雕尾羽一根根的精選,做重箭箭羽,百步可破甲。中品鵝翎羽則分作一筐,做長箭箭羽,射程較遠,可傷騎兵。下品的鴉羽則放在一起,做輕箭,又輕又快,适合防守近戰。還有些雜羽做的箭,給普通士兵用,五十步便沒了準頭,上了戰場生死看天……
謝太初終于與大黑達成了某種“君子協議”後,引馬而歸。
進門就看見趙淵在整理羽毛。
謝太初上前,已搶過他手裏的簸箕。
趙淵被搶了活計,手裏落空,便只能看他:“真人若不讓我做活,趕不上五日一繳的進度,便沒有口糧。”
“我照顧殿下。”
謝太初說着,便将水提進來灌滿水缸。
趙淵還未有反應,便目瞪口呆看着他從外面扛着半只豬進來。
油膩膩的豬肉污了他肩頭。
飛入凡塵的神仙忽然就成了扛豬的農戶。
趙淵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雨過開霁……謝太初終于明白趙淵表字由來。
可這樣的人只笑了瞬間,便收斂了顏色,他低頭眼眶又紅,眼淚落在膝頭疊好的那件道服上。
“謝太初,你何必來?”他問。
“我……挂心殿下。”謝太初語塞,“殿下是我結發之人。”
“不用再叫我殿下,我已是庶人,與真人雲泥之別,不敢高攀。”趙淵說,他雙手捧起道服遞過去,道服裏是那封送出去的和離書。
“和離書在天壽山時便交予真人。二心不同,難歸一意,淵只求一別。乞望真人成全,更莫相憎。”
謝太初半晌接過那道袍,捏在手裏。
趙淵又嘆息一聲,似乎卸下了重擔。
“如此便是陌路之人,再無半點瓜葛。還請真人将食物飲水一并帶走離開吧,淵這陋室,非請勿進。”
--------------------
趙淵: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