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道無親(含加更)
風雪到中午的時候再起。
越往北走,天氣越冷,趙淵經歷了前一夜的磨難,便不出意料地發起燒來。
他在謝太初懷中滾燙,臉上升起紅暈,急促喘息,人的意識已然不清醒。
雖有大雪阻攔身後追兵,一馬二人,就算走得再快,在中午時,終于是被一列騎兵追趕上來。
此時大黑馬馱着二人已經轉向西北方向。
最開始的時候,隐約聽見了馬蹄聲。很快從天邊就出現了幾個延成一條線的黑點伴随着叮叮當當的鈴铛聲便疾馳而來。
謝太初駕馬上了一個山包,勒馬回頭,凜冽的寒風幾乎要将他與黑馬吹倒。
“三十騎,總旗【注1】帶隊,裝甲奢華精良,卻少了些馬上兵器。應是從錦衣衛【注2】中調撥來的先頭兵。”
趙淵昏昏沉沉。
風雪中無人回應他。
謝太初也并未期待回應,說完這話,他往前路看去,已仔細将前方地形繪制于心接着他一拽缰繩,大黑馬躍起嘶鳴,響徹天地。
果然被那列錦衣衛騎兵注意到,迅速鎖定目标急速而來。
追兵訓練有素,在大風雪中緊緊咬着二人不肯放松,長弓雖有,可逆風逆雪并沒什麽大作用,便都不曾用上。
又追出五六裏地去,便逐漸與大黑馬持平。
“凝善真人莫走!寧王要召趙淵回營。”領頭總旗大喊。
謝太初只安撫的拍拍趙淵的背脊,低聲道:“殿下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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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善真人!謝太初!”
“上弩!”總旗放棄,對周遭道,“逼停他!”
下面兩個帶弩的騎兵擡腕,弩箭飛射出去,在空氣中嗡的一聲,已抵謝太初背心。可謝太初仿佛背後有眼,頭也不回,伸手拔劍,已将那兩只弩箭擊飛。
“再射!”總旗說。
“是!”
弩箭又飛了過來,這次比前一次算得上數弩齊發,結果卻一樣。
“謝太初!停下!寧王有令,命你回營!”總旗惱羞成怒,直呼其名。
謝太初及大黑馬我行我素,不理不睬。
“大人,怎麽辦?”身後有人問。
那總旗呸了一口,拔出腰間長刀:“殺啊,怎麽辦!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舒廠公剛才的話你們沒聽着啊?還是你們想空手回去填命?”
誰想填命?
衆人聽了,擺開隊形,打頭兩個已經鞭馬沖了上去,拔刀直砍。
謝太初一手抱着趙淵背後,腰間長劍猶如閃電般竄出去,已擊中二人手腕,騎兵攻勢已散。
他并不收手,劍勢暴漲,一劍對穿了最近一人的喉嚨,風中血霧噴開,大黑馬自血霧一躍而出,竟比方才飛快了兩分,在如此時刻,還能錯開幾個身位。
在大黑馬上,剛果斷殺一敵的謝太初面容平靜漠然,絲毫不驚懼。
追兵似乎被他猝不及防的殺招激怒了,自四周再至,攻勢又起。
血光飛濺,再損失二人。
那總旗怒道:“兄弟們,前面就是密林山道,兩側路窄,進去圍住逼停後就地斬殺!”
後面錦衣衛們應聲,快馬急速向前,超過大黑馬,妄圖将大黑馬逼緩。那總旗終于趕了上來,與謝太初齊平:“謝太初,你敢殺朝廷命官,現在速速束手就擒,還有一條活路。不然就別怪我們對出家人動手。”
謝太初聽見這話,終于側頭瞥他一眼。
那眼神冰冷。
總旗渾身打了個激靈,心頭一覺不好,還未來得及細想,急速行駛中,一行十幾騎将大黑馬圍堵在其中,沖入眼前白雪皚皚的密林。
荒原中重歸寂靜。
片刻後,大黑馬自密林中沖了出來,謝太初一拽缰繩,回頭去看那林子。他手握長劍指地,不知道是何人血液順着劍尖滴落在雪地上,瞬間融化。
大黑馬不耐煩地打了個呼嚕,動了動蹄子,它周身亦有血污,連帶着馬蹄印記上都是鮮血。
又過片刻,林子死寂,無人出現。
凝善道長終于踢了踢馬肚子,專心致志在雪地裏翻找草根喘着粗氣的大黑馬這才得了指令,小步離去。
後半晌又應付了兩隊錦衣衛人馬,以謝太初的能耐有驚無險。
再行了一個多時辰,天開始西沉的時候,再無錦衣衛追兵而來。此時胯下黑馬步伐有些蹒跚,急促喘息出一串串白色煙霧,随着寒風又飄散。
謝太初取了獸皮出來,包裹在趙淵背後,又用軟革帶纏繞在趙淵手臂上,挪動趙淵手腕的時候,便瞧見前一夜自己留下來的那傷——因着急離開大營,手腕及腳踝傷口只做了草率包紮,如今血液滲透了紗布,凝結成了晶瑩的鮮紅冰花。
謝太初去望來時路,已逐漸黯淡了。
今日的追捕應告一段落,而人和馬都需要休息。
“夜間找到一避風之處,我再幫殿下重新包紮。”謝太初道。
趙淵如何能聽見他的話,寒風中自然無人應答。
行在大營。
舒梁立在風雪之中,面容陰沉,身後有錦衣衛撐傘也被他揮開,又等片刻見韓傳軍騎馬過來這才神色稍霁,轉身入賬坐定。
很快的,韓傳軍便已入賬。
“舒廠公,我來了。”韓傳軍道,“廠公急召我來所為何事。”
“韓大人應該有所耳聞,今日錦衣衛所派追兵,迄今無一歸來。”舒梁站在順天府挂圖旁,緩緩開口。
“錦衣衛損兵折将,已近起七十人。錦衣衛這邊常年在京城養尊處優,如今暴雪天氣實在是力有未逮,可這事還得辦妥。您治兵多年,縱橫疆域,座下騎兵更是裝備精良……咱家思前想後,也只能來求韓大人了。”
“所為趙淵?”
“正是。”
韓傳軍端詳挂圖片刻,摸着胡須道:“廠公莫急。今日風雪交加,謝太初帶趙淵疾行,最多走出去不過六十裏,如今剛過延壽寺不久,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向東,去開平府,祭奠先人,然開平府有總兵重兵把守,他們絕不會迎難而上。如此就不得不走第二條路,按照聖旨向西,繞過居庸關,沿着長城一線入寧夏衛,一旦抵達寧夏,進入圈禁之地……畢竟有旨意在先,我等也再難為難趙淵了。”
“韓大人言之有理。”舒梁稍慰,點頭。
“此次自宣府帶過來的衛府軍中下屬,有一薛姓百戶,曾在邊牆關卡之外與鞑靼騎兵數次交鋒而不敗。座下騎兵未曾卸甲,薛百戶正帶二百精銳于營中待命。只要廠公令下,便前往追擊。一人兩騎,輪換疾行,明日清晨,可在居庸關附近攔住他們。”
韓傳軍敲了敲挂圖上居庸關所在,“屆時,定叫他插翅難逃了。”
趙淵醒來時,周遭溫暖。
恍惚中仿佛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他便含糊地喊了一聲:“奉安。”
喊出去的那一刻,他就清醒了。
奉安沒了。
父兄沒了……
家,也沒了。
他聚焦模糊的視線,便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溫暖而狹小的雪洞中,雪洞一側挨着土堆,周遭鋪上了獸皮,頭頂是枯枝搭建,在外面似乎是層層白雪。洞口有木炭燃燒,沒有明火,可暖意從洞口壘砌的石頭隧道中緩緩通到了洞穴裏。
謝太初抱着長劍盤腿靠在洞口處,正閉眼假寐。
木炭的火光在黑暗中勾勒出他側臉清晰的輪廓,垂下的眼簾在微微顫動,帶着一種朦胧的……卻無法觸及的美。
開平衛和京城的生活遙遠的像是上一輩子。
連心底對謝太初的那份情誼也如是。
像是被黑暗的風雪吞噬的火苗,模糊的搖搖欲墜。
趙淵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直到謝太初在黑暗中睜眼。
“殿下醒了?”謝太初說。
趙淵習慣性地垂下頭。
“我們在何處?”他沙啞着開口問,他昨夜悲痛過度,喉嚨紅腫聲音沙啞,疼痛難耐。
“我們已過延壽寺,準備往北走,內長城年久失修,找到缺口後繞過居庸關便可順着邊牆防線去往寧夏。”謝太初順手幫他攏了一下身上的獸皮,“這裏是一處背風的荒地,離大路遠一些。馬兒我也拴在了別處。應是安全的。”
“哪裏那麽容易。寧王不會放我走。”趙淵說。
“殿下。”
趙淵擡頭看他,謝太初湊過來一些,直視他的雙眸:“我會竭盡全力,護送殿下離開。”
謝太初的承諾一如過往的每一次那般可靠、有力……比過往的任何一次都讓人覺得安心……放在曾經他一定會欣喜萬分。
只是如今,還有意義嗎?
前一天所有的事情湧入趙淵的腦海,像是夢,可這夢也被人硬生生的撕裂成了兩半。
一半是天光乍破的希望,另外一半的黑天裏已有魑魅魍魉亂舞。
謝太初見他不說話,便從篝火旁取了溫好的燒酒和烤軟的腌肉喂他吃。趙淵也不抗拒,喂了便吃,只是吃了就吐,一口氣能吐出膽汁。
然而這似乎讓他神志清醒了一些,待幹餅子再遞到面前時,他捂着嘴搖頭。
“殿下多少得吃些東西。”謝太初道,“若不吃些東西,如何抵禦這極寒天氣?”
“不……”他低聲開口說話,聲音沙啞虛弱,“不要了。”
謝太初也不再勸。
吃了腌肉嚼碎後又飲烈酒,捏着趙淵下巴哺喂到他口腔。趙淵措不及防,忍不住掙紮掙紮,可謝太初卻并不松口,直到他被逼咽下那口酒肉,這才緩緩撤離。
趙淵被逼着喝了燒酒,臉上已經飛起紅暈,猛烈咳嗽着,連眼淚都落下。
他渾身高熱雖退,卻依舊虛弱,又因剛經歷過人生痛徹心扉的大災難,連身體都無法控制開始微微痙攣,尤其是受傷的左手,在微微發抖。
狼狽,軟弱,無用……趙淵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自厭之情溢滿……只是在此刻,謝太初緩緩握住了他的手。
安撫了痙攣和顫動。
“當時情急之下,做了這權宜之計。”謝太初道,“殿下勿憂,只為掩人耳目,會好的。”
趙淵別過頭,問:“……我父兄屍首呢?”謝太初從懷中掏出一只包裹着軟物的絹子帕,遞過來。趙淵打開,裏面是兩只發簪,兩束黑發。
“一路逃亡,只能将肅王及世子屍首就地入土。還剩下這些,給殿下留做念想。倉促之間,難以周全。殿下莫怪。”
趙淵盯着那兩束頭發,怔忡了片刻,緩緩攢緊,捏在手心。
“寧王……”他拼盡全身力氣,才讓自己沒有哭出來,“寧王趙戟身負天命,乃是天子之像……你同趙戟所言,是何意?”
“寧王以為我可通古窺今,占往察來。有謠言說——”
“不是以為。”趙淵急促打斷他的話,“謝太初,一年結發,我只要你說實話。你算得出嗎?你真能算出這命運走向何方,傾星閣金口玉言真的可斷天下?”
謝太初沉默片刻,擡眼看向洞外遠處黑暗中的山巒。
“恰似西出昆侖延綿不絕的山脈,又如滾滾東流的江河大川……縱觀古今,亦可推演出未來一二之大趨勢。”謝太初道,“我算得出,亦可斷天下。”
“所以說、所以說寧王為未來天下之主,并不是诳語?”
謝太初又沉默一刻道:“是。”
“你什麽時候推算出此事的?”
“在傾星閣時。”謝太初道,“來京城時……見到寧王時,便篤定了。”
“那太子呢?那我父兄呢?”趙淵眼中之淚盈滿,連帶着胸口酸澀刺痛,他用唯一能動彈的右手按住胸口,急促又問,“還有皇太孫!還有谒陵之亂中死去的諸人!”
“寧王命定,則衆生命定。”謝太初道。
寧王命定……
衆生命定。
成就一個帝王,便要用無數人命來填嗎?
趙淵愣了愣,終于落淚。
“一年……”他哽咽道,“你第一次見寧王是在一年前面聖時。整整一年……你如何做到明明知道這些人都會死,卻依舊行事如常?人何以冷血至斯?”
謝太初依舊盤腿坐在洞口處,不動如山。染血的長劍靠在他的左肩,黑袍上沾滿屬于敵人的血跡。
燃燒的火焰緩緩熄滅了,只剩下一星半點的火光。
雪洞中的溫度也慢慢飄散,寒冷刺骨的感覺似乎塞滿了整個洞窟。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殿下忘了,傾星閣尊天地大道……”他看着那暗下去的星火,又回頭去看趙淵,“而夫天道者,無親。”
注釋太多了,作者有話說寫不下,就寫這裏了
【注1】總旗:下統領五十人。另有:小旗,統領十人。百戶,統領一百人。千戶統領一千人。權力大小簡單來說是:
一個千戶十個百戶
一個百戶兩個總旗
一個總旗五個小旗
【注2】本文設定借鑒明朝。明朝軍隊有“京軍+地方衛所軍”組成。京軍包括順天府駐紮的衛戍部隊(五軍營),三千營(騎兵營),神機營(火藥營)。另外有皇帝十二親衛:錦衣衛、羽林衛、金吾衛、虎贲衛等。禦馬監統領的四衛營:武骧左右兩衛、騰骧左右兩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