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和離書(二)-含加更
“天道無親。”
趙淵重複了這四個字,只覺得異常滑稽,含着淚就笑了出來:“你口口聲聲說自己無法困足于情愛之間,勸我為天下蒼生而落淚。卻又面對眼前衆人之死經年無動于衷。我對你來說、旁人對你來說……甚至是世人對你來說,算是什麽?是颠沛紅塵的蝼蟻?是死生無息的蜉蝣?抑或者是向寧王邀功讨好的工具,用這行在大營數千條人命,換一個國師之號,換一身榮華富貴?”
謝太初說:“功名利祿如過眼雲煙,榮華富貴以似糞土。我從無此等想法,殿下低看我了。”
“那你告訴我為什麽。”趙淵問他。
“殿下……”
“為什麽?!”趙淵質問,他眼神悲戚,孜孜以求一個答案,“為什麽為了這天道必然,我趙家必須骨肉相殘?!為什麽合該我家破人亡?!為什麽袖手旁觀?”
謝太初沉默片刻,開口答道:“太祖皇帝開國,大封諸宗親子弟,定邊塞九王,本是為了拱衛北邊,以定大端基業。後續諸位皇帝效仿太祖,封血親藩王于內地。藩王不夠了封郡王,郡王之子孫又封鎮國将軍……子子孫孫無窮無盡。”
“趙氏宗親,只要上了玉碟的,便可永世不用納稅交糧,又在封地內廣占田地、私設親兵,大肆斂財。最開始的時候,宗親數量有限,倒也過得去。然而三百多年天下太平,宗親數量激增,弊端已現。殿下可知如今尚活着等朝廷供奉的宗族之親有多少?”謝太初問。
“……多少?”
“我多次入皇史宬翻閱金匮玉碟,在冊宗親竟以十萬餘計。朝廷無力承擔宗親俸祿,宗親們便想着辦法侵田占地。南直隸、浙江、江蘇富饒一帶更是有言:天下之田,其五有一歸天子,其五有一歸儒紳,另有其一歸宗室。”謝太初道,“耕者無田,便沒有錢納稅。朝廷收不上稅金,大端二十二代,到澤昌年間,一年收入之稅銀竟不如開國時之一半。長此以往,大端必潰。”
說到此處,洞外風雪更勝,透過枯枝葉的縫隙,吹入了雪洞中。
謝太初便挪了挪位置,擋住了洞口,任由風雪落在他背後肩頭。然後他掰碎些枝葉,扔入篝火中。
“大端百姓在冊六千萬,都是手無寸鐵之人。屆時堤潰蟻穴,疆域版圖四分五裂、外族乘虛而入,錦繡河山成人間地獄。”他問趙淵,“國破則家亡,生靈塗炭,血海汲汲中慘死之人又如何計數?”
那火慢慢又重新燃了起來,點亮了這方小天地。
兩個人安靜地坐着,外面的風雪聲似萬鬼凄厲而哭。世界消失了,只有這雪窟中的二人仿佛在小船上,起起伏伏,搖搖欲墜。
“為何是寧王?”趙淵又問,“太子不可以嗎?太子不能解決宗親積弊?谒陵前,太子下定決心削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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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雖有帝王之像,卻酷似賢帝,極重血親、處世懷柔。最終做不了這樣的斷腕之舉。”謝太初搖頭,“而寧王性格乖僻多疑,又以藩王之位逆勢而上。心裏清楚藩王的威脅。待他端坐廟堂,才定要重拳出擊,削藩集權。”
“所以你為寧王謀劃,推波助瀾,任由太子慘死。”說到這裏,趙淵氣息又再不問,聲音壓抑發抖。
“不是我推波助瀾。我何來這樣的力氣。”謝太初回答他,“殿下還不明白嗎,我昨日若強行救太子,救肅王……每救一人,也許未來便會害了千人、萬人。天地自然,萬物自治,自有自的法則,在這樣的大道下,任何人的作為,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趙淵聽他侃侃而談,談論太子、談論皇帝宗親、甚至談論每一個已死之人,都泰然處之……
仍是他曾經着魔追逐的謝太初過往儒雅之姿,只是如今從他口中吐露字句都太過殘忍冰冷……
一葉蔽目,不見太山;兩豆塞耳,不聞雷霆。
興許是他殘缺了雙腿,便亦燒暈了腦子。
趙淵只覺得從未了解過謝太初,亦未看清過這個人。他看到的不過是謝太初的皮囊……便以為這個人便是自己能夠攜手一生的良人。
是他鬼迷心竅。
是他意亂神迷。
像個滑稽的醜角,在謝太初身後搖尾乞憐,妄求謝太初施舍幾個眼神、幾分憐愛……
“你再是詭辯也好,再是義正言辭也罷。我只知道……昨夜被拘禁的是我皇爺爺,屍骨不全的是我的父兄,被逼自刎的是我的二叔。我做不到如你這般冷靜自持,還能分析天下未來局勢。謝太初,你哪怕、哪怕只是說一句話……”趙淵自嘲笑了,“你哪怕只是、只是阻攔一下……我也不會如此難過……我的夫君與我結發便動機不純,一年同室卻一次不曾預警提示。”
謝太初本還欲說什麽……然而看到趙淵悲戚的面容,便緩緩抿嘴沉默下來。
“你應該任由沈逐殺我。”趙淵笑起來,已有些癫狂,“我死了,便與父母兄長黃泉一處。能成全你天下大道的路子,更不會成為你的負擔,讓你在回京城為新帝效忠還是護着結發夫妻不被天下人指摘而左右為難。”
“‘傾星閣亂世出,出必安天下’……這就是無情道嗎?表面玄之又玄,不過袖手旁觀而已。”趙淵悵然一笑,擡頭看他,“見死不救如何心懷慈悲,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蒼生?!謝太初……說得再冠冕堂皇,你也不過是沽名釣譽、欺世盜名的騙子。”
樂安郡王,是京城出了名的好脾氣。
沒有貴族架子,也不貪圖享樂。
平日愛好不過琴棋書畫。
他也曾問過郡王,可有什麽特別心愛之物。
樂安郡王狡黠答曰:吾平生愛好唯二,一是這方圓棋盤;二則嘛……太初知道的,唯卿而已。
可如今……
趙淵字句擲地有聲,幾乎是直問入謝太初心底。這樣決絕的趙淵似乎從來不曾出現過。
謝太初不知為何,心頭竟覺酸楚,一時失語,無以回答。
趙淵含淚而笑,笑不可遏,笑得淚流滿面,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方才勉強平複了悲痛之心,別過頭去不再看謝太初。
“我不敢再拖累凝善真人。”趙淵道,“天亮時,便将我放在大路上,你自行離回順天府吧。屆時诰命在身,又為國師。輔佐寧王榮登大殿,傾星閣之神話可傳世了。”
他蜷縮在獸皮下,長發披肩,再看不清容顏。
“……殿下并非負擔。”謝太初低聲道。
可此時的趙淵身處絕望悲痛之中,又如何聽得到他的辯解。
風雪聲嗚咽,蓋過了一切。
趙淵渾渾噩噩睡了并無多久,便已被謝太初喚醒。
此時洞口的枯樹枝已被移開,炭火被踩滅,而謝太初已将行李收拾停當。
“殿下,此時得出發了,後面騎兵怕快要追上來。”謝太初道。
“我說了不再拖累……”趙淵還要再言,謝太初哪裏聽他多話,将獸皮一裹整個人抱了出來。
此時天有微光,大黑馬拖着箱籠已在雪地裏翻枯草吃,謝太初也不多言,翻身上馬,帶着趙淵便一路往西北而去。
今日他動作比前一日更顯急促緊迫,連表情都已凝重,沒來由地讓人感覺身後不曾出現的追兵更有威脅。
這一路大黑馬幾乎是撒腿狂奔,一點力氣都不留,一路西北疾行。
便是如此,天亮的時候,便聽見了密集馬蹄聲從身後而起。
趙淵本就在謝太初懷中,已看到了自天邊出現的兵線,兩百騎兵四百馬匹。在遠處拉出一條黑色的長線,還在迅速接近。
“這波是宣府的精銳騎兵,如今快要咬上來了……十日前還在京城時,我便放了信鴿聯系甘州福王求救,如今福王府兵也應快到附近,只要再撐一時,福王兵到,殿下可脫離險境。”謝太初在他耳邊道,“殿下莫怕。”
“駕——!”謝太初又鞭激大黑馬,再提速幾分。
如此追趕不到半個時辰,身後騎兵已近,可看見他們盔甲寒光閃閃,更有長柄重弓在側。
又行幾裏,轉過山坳,便見幾十人的輕騎馬隊等在前面。
對面吆喝道:“來者何人?!可是凝善道長?”
“正是。”
為首兩個年輕人速迎上來,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抱拳大聲道:“甘州福王屬下,甘州左護衛營千戶阚玉鳳,甘州左護衛營百戶陶少川,領福王令前來迎接樂安郡王!”
說完這話掏出福王令擡手揚起。
謝太初待看清楚了福王令這才勒馬減速,已至二人身邊。
“後有追兵。”他簡潔說。
阚玉鳳對他道:“道長帶郡王先走,我與少川斷後。”
謝太初搖頭:“是韓傳軍屬下騎兵,目測在二百餘人,裝備精良,無法硬拼。”
韓傳軍的名聲北邊諸将都聽過,阚玉鳳一怔:“道長勿驚,我等誓死保衛郡王。”
謝太初解開系在二人身上的腰帶,将趙淵抱至阚玉鳳面前,待阚玉鳳安置妥當,這才對他道:“還請二位将軍将郡王送抵寧夏鎮妥善安置。”
謝太初下馬,解開大黑馬身上缰繩箱籠,對它道:“走吧,別傷及了你。”
“道長這是何意。”
謝太初擡眼,看向趙淵,笑了笑:“我來斷後。”
年輕點的陶少川已經沉不住氣:“你個臭道士逞什麽強,難道你能比我們福王府兵更厲害嗎——”
“少川!需要冒犯!”阚玉鳳喝止道,“道長,我弟弟雖然沖動,說得卻沒錯,您……”
“我已人困馬乏,尤其是身下大黑,再難蓄力。二百精兵,二位所帶人馬也并不能夠抵禦多久。”謝太初勸道,“若二位身死,他們追上樂安郡王是必然的。如今最穩妥的辦法就是我來斷後拖延追兵,二位沿着北邊長城一線快馬帶郡王入寧夏。待入圈禁之地,殿下才算是安全無憂。不然一切便毫無意義。”
“可——”
謝太初雙手而拱,一躬到底:“殿下一身安危,便托付二位少将軍了。”
此時身後大地震動,馬蹄聲如雷聲陣陣自遠處而來,情況已是萬分緊急,容不得再議,阚玉鳳咬咬牙,拽着缰繩對謝太初說:“我等必定保護郡王周全!”
謝太初抱拳:“多謝。”
趙淵忽然開口:“謝太初!”
“殿下……”謝太初上前,仰望于他,“殿下還有什麽要叮囑?”
他話語溫柔緩和,一如每一個在郡王府的清晨,又如每一個披星戴月而歸的夜晚。趙淵有些恍惚。
他用尚未受傷的右手從那已經看不清色澤的貼裏中,從他的胸口處,拿出了那封和離書。
趙淵将那和離書遞過去,謝太初安靜了片刻,擡手收了。
趙淵含淚而笑:“謝太初,你有你的道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行。和離書予卿,從此兩不相欠,相忘于江湖。”
福王馬隊已帶着趙淵離開。
大黑馬也奔入密林之中。
山谷中風雪之聲猶如怒吼,推搡着一切,要将所有膽敢站立之物推倒,密林在層層風雪中搖搖欲墜。
唯獨站立之人,只有指尖夾着那封和離書的謝太初。
和離書遭過百般蹂躏,又沾滿血污,已看不清字跡。
——恰如這天翻地覆的生死之劫。
身後韓傳軍馬隊已抵。
有人怒罵:“什麽不要命的東西,站在路間攔着軍爺們?!”
薄薄一封信,卻似千斤重。
交付的人,割舍了殇情。
承接之人,卻似手捧烙鐵。
謝太初只覺得從指尖開始,每一寸肌膚、每一滴血液都開始滾燙的沸騰,在這極寒之中,無法抑制的燃燒起來。
“說話啊!”身後之人依舊罵道,“什麽人?!”
他将那和離書仔細展平,又放入懷中貼身之地,安放在自己左胸前。更覺劇痛難耐,于是他轉過身去,擡眼看向身後密密麻麻的騎兵,緩緩拔出了長劍,不止于此,短劍随後亦出。
那短劍通體猩紅,說出的鬼魅猙獰,出鞘的一刻,風雪之聲中便似聽見了萬鬼痛哭的哀嚎。
“在下,謝太初,道號凝善。”
此時的謝太初,眼神中再無清澈,雙目漆黑陰森,殺意已淡淡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