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冰封
天邊開始發亮的時候,行在大營終于塵埃落定。
蔓延上天壽山的火燒過了山頂,已經往山林深處而去,只剩下滾滾濃煙可以從大營處觀望到。
只是不知道為何,霜降後竟然下起了雨,開始淅淅瀝瀝的,落在地上變成了冰。很快雨慢慢成了雪,雪又頃刻鵝毛大小,漫天飛舞,半個時辰之內行在已然銀裝素裹。
雪中有錦衣衛持傘送舒梁歸來,待到帳下,舒梁作揖行禮道:“王爺,雪一起來,那翻過山去的火便被撲滅了,更不曾驚擾祖先陵寝。”
寧王站在賬門出,負手而立,皺眉仰望天壽山,過了片刻道:“天壽山少雨,偏偏就下了雨。霜降又未夠嚴寒,偏偏又起了鵝毛大雪。連老天爺都眷顧本王,本王繼承大統,是衆望所歸、天命使然。謝太初果然還是有些本事的。”
舒梁諾了一聲,猶豫了片刻,欲言又止。
“什麽話別吞吞吐吐的。”寧王道。
“……奴婢鬥膽問詢,王爺正要放了樂安郡王嗎?”舒梁問。
寧王瞥他一眼:“何意?”
“賢帝血脈中,太子一門已絕,可肅王府還有趙淵一人。”舒梁道,“王爺這些年來低調隐忍,步步為營,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絕不是僥幸縱容。讓奴婢看來,趙淵這個人就算四肢全廢也萬萬不可放過。”
寧王沉默。
舒梁又躬了躬身,更恭敬道:“所謂一時火起,最佳滅火的時候,便應在火苗之時。若再容他燒上幾分,變成火勢……一如這天壽山昨夜大火了。”
“我已與謝太初有了約定,又怎麽好更改。”寧王突然道。
寧王這話說得仿佛是推卻,可仔細琢磨意思推卻中又帶着幾分慫恿。
舒梁笑了笑,垂下眼簾委婉道:“王爺未來是天下共主,一言九鼎、一諾千金。這樣的事情合該奴婢來辦。”
寧王不置可否,倒開口囑托道:“往寧夏衛去一路千裏,荒郊野嶺之地甚多,天命無常,悄無聲息地也怪不得誰。只是若入了寧夏衛,便進了衆人眼目之中,還是得好生照顧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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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舒梁應了下來,躬身退出大帳,快步行至栅欄十二親衛駐地處,左右一看,并不見沈逐身影,便喚了今夜當值的總旗範宏。
“沈逐呢?”
“沈爺帶着北鎮撫司的人回延壽寺了。”範宏道,“他說那邊兒吃緊,快馬去了有一個時辰了。”
“趙淵被安排在了何處你可知道?”舒梁又問。
範宏撓了撓頭:“還能住人的帳就那幾個,剛出來的時候謝道長把人直接帶到自己帳裏去了。”
舒梁皺眉:“你招呼下面,找二十人與我同去。”
“是!”
舒梁在雪地中走得極快,不消片刻已帶着二十錦衣衛抵達謝太初臨時就寝營帳前,道:“凝善道長,咱家叨擾了。”
謝太初帳簾半掩,內裏并無聲音,舒梁皺眉,命身側錦衣衛掀簾子。果然帳中無人。
舒梁眉頭緊擰,對身側錦衣衛道:“速去請韓傳軍大人。”
趙淵在做夢。
溫暖的體溫和熟悉的懷抱讓他意識起起伏伏、朦朦胧胧。
耳邊傳來房屋燃燒、梁棟倒塌的聲響,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夢中的自己雙腿健康,站立在肅王府外不遠處,眼前的肅王府燃起通天大火,火舌吞噬了肅王府的牌匾,門廳,亭臺、樓閣、父親的铠甲、哥哥的長弓、母親斑駁的妝奁,水榭前那棵垂柳、還有上面那窩燕子……
沒有人在他的夢裏。
卻血跡四濺。
回家?
哪裏還有家?
他站在血泊之中,雙腿無法移動,眼睜睜地看着所有的一切過往,都成灰燼,化為塵埃,被吹散在了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
他從噩夢中驚醒的那一刻,耳朵裏依舊是鼓噪的燃燒聲,……漸漸地,燃燒聲凝成了現實中的聲響,那是寒風呼嘯的聲音。
趙淵被謝太初緊緊包裹在披風中,又被人面對面環抱在馬前身前。
謝太初座下快馬一路狂奔,沿着山路往北延壽寺而去,雖然一路疾行,可他已察覺趙淵氣息已變。
“殿下醒了?”他問。
懷中之人并未答話。
謝太初仔細凝視前方,即将西沉的月在烏雲後只有一個朦胧的影子,唯有腳下之路隐約可見。
謝太初一面冒險疾行,一面對懷中之人說:“寧王這個人反複無常、言而無信,卻最愛标榜自己如堯舜賢君、禮賢下士,今日當着衆人的面被我說動了心,回頭冷靜下來定要想辦法再取殿下性命。剛才巡防換崗松懈,我便乘機帶殿下離營。”
雪下得更加猛烈,凜冽的風将大片大片的雪花投擲在謝太初的身上,他頭頂風帽已積上雪,連眉毛和睫毛上都是積雪。
唯獨懷中趙淵并不曾沾染上風雪,只有肩頭略有些濕冷。
謝太初沉思片刻又道:“想必此刻舒梁一定發現端倪,并派出騎兵追擊。如今還是得越過延壽寺的北鎮撫司兵防……然後……先入慶地、抵寧夏衛。到了寧夏衛圈禁之處,殿下則遵從了所謂自寧王轉達的‘皇上口谕’,至少性命無虞……屆時再做打算如何?”
懷中之人一動不動。
若他大哭,若他崩潰,若他恐懼、若他憤怒咒罵、癫狂無狀……似乎任何情緒都比這般的一片安靜來得好。
謝太初在疾行中恍惚想起了過往的零碎片段。
——太初,我有好東西給你!
那個手捧心愛之物的樂安郡王,那個眼中盈滿情意的煙火氣十足的年輕人……仿佛被這萬千風雪冰封。
山路崎岖,并不好走。
馬蹄印記剛在雪中踩踏出來,便頃刻被後面的雪所掩蓋,又行兩刻,遠處出現一個橘紅的亮光。
——乃是延壽寺頂寶塔上的永明燈籠。
話音剛落,黑暗中有人道:“何人在此?”
謝太初回眸去看,從山路那頭沈逐緩緩而來,他在這裏似乎等了有些時間了,身着的比甲上雪已凍成了冰,随着他移動,一塊塊的碎裂落在地上。
沈逐走得近了,仰頭看謝太初。
他渾身殺意,帶着幾分血腥氣,連謝太初下馬兒都忍不住退後嘶鳴。
謝太初安撫地拍了拍馬脖子。
“沈缇騎不在寧王殿下身側侍候,怎又回了這延壽寺?”
“道長去往何處?”沈逐反問,“還帶着此人。”
“不放心旁人,親自送郡王去寧夏衛。”謝太初道,“你且替我向舒梁轉達,待郡王在寧夏衛安置妥當,我必歸京城。”
“趙淵已褫奪封號,哪裏還有什麽樂安郡王。”沈逐已握刀柄,“我既是延壽寺守備,便不會放一人自延壽寺前路過。”
謝太初淡然一笑,垂眸瞧他:“沈缇騎話放得狠,可未曾見任一駐兵?怕是早就找了借口屏退了左右,一人在這裏等他吧?”
沈逐沉默片刻。
身上殺意漸淡。
“寧王不會放過他的,這一路定還會有追兵。再然後就不會如延壽寺這般好對付了。”他說,然後緩緩退開一步,讓開了大路。
“走吧。”沈逐別過頭去,看向遠方,“将士們很快就回來了。”
謝太初也不多話,抱拳道:“多謝沈缇騎。”
他引馬前行數步,又聽見沈逐喚他:“凝善道長。”
謝太初回頭:“沈缇騎還有何事?”
沈逐問:“我曾聽探子密報,您與趙淵說過,我似有大劫難又似有大功德降身。想求個明白。所謂大劫難是什麽?大功德又是什麽?”
他的身影在風雪中若隐若現,雪與夜混雜成黑白紛亂的色澤,幾乎要将他吞噬。
“大功德又是大劫難。大劫難亦是大功德。”謝太初道,“命中注定,避無可避。只在一念之間。”
“如此……”沈逐頓了頓,“請凝善道長善待我的、我的……兄弟。”
“我會的。”
此次謝太初甩鞭驚馬,馬兒箭一般的飛馳出去。
身後的沈逐終于被黑暗吞沒,消失在了遠方。
又奔馳出老遠,天邊已逐漸光亮,黑色的夜慢慢地褪去,露出了白茫茫的一片大地。
萬事萬物似乎被冰封在了這片極寒之中。
謝太初微微拽了拽缰繩,身下黑馬喘着粗氣慢了下來,再回頭去看,來時蹤跡已盡消失在了厚重的雪中,就算是真有追兵來襲,一時半會兒也會迷失了方向。
他使勁摟了摟趙淵。
安靜的樂安郡王,下巴抵在他肩頭,呼吸悄然平穩。
謝太初輕輕摩挲他的背,安撫道:“天憐殿下,降此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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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了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