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谒陵之亂(二)
漆黑中有馬蹄聲急促響起。
樹林中本在警惕地方的兩名道錄司道士瞧着那馬兒上一人抱着孩子自南方來,沿着河邊小路一騎絕塵向着延壽寺而去。
他倆對視一眼,在密林中低矮着身子悄然往坡後而去,在密林覆蓋的山坳深處,淩亂四散着五六百人,仔細一看都做仆役打扮,有宮內太監宮女,亦有馬夫、仆人。
不少人衣衫破爛,身上有傷,還有被火燒煙熏後的污垢。
看樣子是從行在大營中逃出來的一小撮人。
那兩名道士穿過衆人,到了斜坡上站立二人面前,作揖道:“凝善道長,剛有郡王府快馬一匹往延壽寺方向去了。天黑看不清馬上的人,似是一大一小。”
那站立二人,其中左側一人正是謝太初。
他此時身上大氅已脫了,披在身側內官監提督太監嚴大龍肩頭,兩只大袖系住袖口,露出腰間長短兩柄子母劍。
劍鞘與他身上有些血跡。
乃是剛才大亂一起,他為了保護無辜之人,乘亂拼殺時留下的敵人的血漬。
“往這個方向便是期望過延壽寺遇上從開平來的肅王府親兵,最好能直接撞上肅王……這般着急,那個小孩子身影應該是皇太孫。”謝太初道,“過了延壽寺便是張北草原,一馬平川,沒什麽人能攔得住。只是寧王怎麽料不到延壽寺這唯一的通路,早就安排了北鎮撫司的人在那邊布下重兵。沒有人能夠逃将出去。”
他們一行人也是想走延壽寺出天壽山,卻因為這個原因,縮了回來。
“是不是樂安郡王帶着皇太孫?”此時來自內官監的提督大珰嚴大龍問謝太初。他發髻意亂,黑白色的頭發披散在肩膀上,通臂蟒服也破破爛爛,早沒了剛出宮時的尊榮華貴,“還是郡王有大勇。”
謝太初搖了搖頭,沉吟片刻皺眉,“你們在此等候,我回行在大營。”
嚴大龍一怔,連忙抓住他:“真人啊,凝善真人,您這是要做什麽?大營亂起,您便帶着道長們從天而降,把我們這群人引出了火海。您若走了,我們該作何打算?”
“不若是殿下離開,定會帶上奉安。如今一大一小……便應不是殿下。”謝太初面色凝重道,“以殿下性格,定是要奉安帶着皇太孫而去。自己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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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人再去也是危險萬分啊。”嚴大龍說,“況且如今兵荒馬亂的……”
“天地雖自有其道,而衆人無辜。一路行來,盡力救助也是因此。”謝太初道,“我又何嘗不知如今已到此間,歷史滾滾,便是再去,怕也無力回天……”
道門中人,素來秉持無為而治。
物壯則老,盛極必衰。
萬物自有法則。
無為方可無不為。
可趙淵……
“嚴大人帶着衆人離開吧。”謝太初道,“待局勢穩定後,再回京城,若寧王掌權,便正是用人之際,嚴大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定不會止步于提督之位。”
嚴大龍無法阻攔,只好在他身後抱拳躬身:“嚴某記得真人這份恩情,來日必還報之。”
謝太初還禮後,撫上腰間長劍。
接着他鑽入密林中,行動極快,悄然消失在了不遠處黑暗之中。
趙淵被羽林衛下總旗一路拖拽入了中軍天子帳前。
地上寒冷幹硬,又因為高熱度而融化後,不知道什麽東西混雜在一起,變得髒污油滑。那總旗将他仍置在地上,趙淵猝不及防,半個身子便倒入了血色污水之中。
他喘着氣勉強撐起上半個身子,一身單薄的中單全部髒污。
天子大帳如今燒破了一半,破了的地方又挂了簾子,裏面雖然點了燈,可也看不真切。
周遭沒什麽其他人,有些掙紮後的淩亂手腳印子,一灘灘紅色凝固的血漬說明剛才這裏出現過何等的地獄場景。
也許是天氣太過寒冷,也許內心恐懼,趙淵瞧着這斷壁殘垣般的景象渾身顫抖不已。
又過了片刻,遠處馬蹄聲疾來,趙淵擡頭去看,一行錦衣衛從延壽寺方向而來。
待這隊騎兵進了,幾個人下馬,手裏還提着個孩子般的人,拖拽到他附近,一把扔下。
竟然是剛才被奉安帶走的皇太孫趙浚。
趙淵連忙将他摟在懷裏,過着幾乎沒有的暖意給他。
“浚兒!浚兒!
趙浚本已昏迷,這一通折騰下來,便昏昏然醒了,見是趙淵,大哭:“二哥!延壽寺有伏兵!是北鎮撫司的叛兵!”
趙淵心已沉到了谷底,啞着嗓子問:“奉安呢?”
趙浚還在哭,指着領頭的錦衣衛說:“你問他!你問他!”
趙淵擡頭去看,領頭的人已經去了頭盔,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乃是他的好兄弟,前兩日便出城公幹的北鎮撫司缇騎——沈逐!
趙淵猛然大驚。
沈逐前幾日所言還在耳畔。
——霜降前不會再見了。
——你……多多保重。
“你——”
他開口想要質問,可聲音卡在喉嚨中,一個字竟然都發不出來。沈逐如今面色冰冷,瞧他如陌生人一般,只瞥了一眼,便轉身走近天子大帳,單膝跪地抱拳道:“王爺,廠公,不出所料,皇太孫果然自延壽寺北上欲往肅王處求援。如今已将趙浚擒回,等候發落。”
“好。”舒梁的聲音從帳中傳來,“請太子殿下過來吧。”
沈逐應道:“是!”
他轉身離開,片刻後。從太子帳曾經所在的位置有人過來,待走近了,就着昏黃的燈光,才瞧見是沈逐并幾個錦衣衛押着太子過來。
趙淵一驚:“太子!”
趙浚亦哭喊:“父親!”
太子發冠散亂,衣領亦被拽散,身上有些髒污之處,顯出從未有過的狼狽姿态,然而他卻尚算鎮定,在天子大帳前筆直站定後,這才回頭看了看趙浚趙淵二人,嘆息:“命有此難。”
趙淵趴在地上,雙腿孱弱無力,只能擡眼看他,聽他說完這句淚便奔湧而出:“二叔!”
“哭什麽。”太子說,“老趙家孩孫有肝膽,不許哭!”
“該哭的。”帳內傳出一個人聲,接着簾子掀開,舒梁率先出來,又側身垂目提着門簾,像是恭敬等待着。
片刻,賬裏面便有人緩緩踱步而出。
乃是太子的孿生兄弟。
——寧王趙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