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谒陵之亂(一)
澤昌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一。
霜降日。
賢帝谒陵。
此時晝短而夜長,寅時天依舊漆黑。
可在京城的文武百官、以及自周邊地區有了皇帝旨意回京的封疆大吏和宗室皇親也紛紛起了個大早,華服重甲于身,精神抖擻等待着。
自大明門往德勝門門,已清街警跸【注1】,鋪灑黃土。千餘禁軍及伴駕侍從隊伍,早在午門前靜候。
只待陛下出行。
賢帝上次去往天壽山谒陵,還是十年之前,順穆聖皇後入陵之時。如今賢帝年邁,此次谒陵必定是他帝王生涯中的最後一次。
衆人皆知這意味着什麽——
新舊更疊,薪火相傳。大端朝又将迎來一個新的世界,無人不期盼着在即将到來的舞臺上粉墨登場。
“殿下,我們得出發了。”奉安入宅急催,“天子玉辇儀仗已經開拔,奴婢從外面看着,龍纛【注2】已經出城,後面就是四衛營,連道士僧衆都出去了,凝善道長也出了城。還有文武百官的隊列……都能瞅着隊伍最末的番旗奴婢才回來的。咱們再不走就給落下了。”
趙淵彼時已着好道服大氅,在還巢內坐着,聽奉安此言,假裝沒聽見凝善二字,略過問:“可見我父王和大哥?”
“不曾。”奉安說,“現下往德勝門方向的全是出城的隊伍,人山人海的,誰也進不來啊。”
“按道理昨日就該入京面聖,為何到現在了還不見人來?”趙淵沉思。
“哎喲主子爺,您可千萬別想了。”奉安道,“奴已經從禁軍那邊兒得了消息,昨兒個警跸便已是提早關了城門,不讓入京。自開平過來八百裏路,天寒地凍得走不快,耽誤一兩日也不是沒有可能。況且王爺和世子殿下是從北邊過來,興許圖省事兒,就在去天壽山路上等着,是不是?”
奉安說完這話也不再等待,招呼侍從仆役們準備車馬,又拿了手爐、大帽等一幹物品,推着還巢就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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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淵本想再論,可知道此時也論不出個長短來,便只好作罷。
很快,樂安郡王一支隊伍便追上了谒陵隊伍,浩浩蕩蕩自德勝門而出,向着順天府西北角的天壽山腳下天子行在【注3】而去。
天壽山距離京城不過百裏地,然而谒陵隊伍數千人,又多有文官與車辇,速度并不算快,自寅時出發,入山時天依然全黑了,再往前便是山路。
先頭部隊早就在東沙河畔設了天子行在。
如今谒陵隊伍便沿東沙河,圍着天子行在安營紮寨,一時間白色帳篷和篝火将漆黑的山溝照亮,連帶着滾滾幽深的東沙河畔都變得熱鬧非凡。
趙淵車辇吊在隊伍尾列,此次谒陵宗族貴族又實在太多,宗人府也一時半會兒顧不得他這邊,奉安便命人在外圍起了帳篷,又搭了爐子生火。
趙淵自己操着還巢出了帳篷,向着遠處眺望。
高聳的栅欄中,禁軍環繞的龍纛下大賬內便是天子所在。太子、寧王所在則距離天子大帳更遠一些的地方。再遠處便是衆道僧所在之處……
“若是王爺來了。咱們按理也要在那邊起帳篷呢。”奉安有些豔羨地說。
“父兄的消息有了嗎?”趙淵問。
“宗人府那邊差了錦衣衛去迎,若到大約是後半夜了。”奉安回他。
不知道為何,趙淵聽了奉安的話,心底沒來由的有些疑慮:“來時便提前出發,又怎麽會耽擱在途中?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郡王多慮了,自開平過來一路坦途,能有什麽事。哦對了,韓傳軍韓大人半個月之前去了開平慰軍,按理也應該回京複命,也沒回來呢。興許是一并歸來吧。”
奉安說完,趙淵內心終于稍微安定。
韓傳軍自益州發家,做知縣時便編制千人隊伍繳過山匪,後任過監察禦史,如今在兵部擔任侍郎一職,又身着保定、宣府巡按禦史。
連這樣的封疆大吏都未按時歸來,自開平而來的父兄未曾抵達,也似乎不算需要十分憂心之事了。
待用膳後,又過了陣子,整個營地都安靜了下來。
漫山遍野的帳篷中燈光暗淡。
無數旗纛在晚風中翻滾,拍打出布帛之聲,除此之外,萬籁俱靜。
趙淵體弱,一日奔波下來,已有了困倦之意。奉安察言觀色,已命下人進來為郡王更衣洗漱。
“明日就要上天壽山……明日怎麽都到了吧?”趙淵說。
“自然的。谒陵之時,怎麽都會到了。”奉安伺候他上床歇息,安撫道,“您安心吧。”
趙淵翻了個身。
他摸了摸胸前……
那封和離書終于還是帶上了。
待谒陵之後,太子攝政,想必也不需要他綁住謝太初了吧……屆時下山時交給謝太初。他回開平……也能一身輕松,無牽無挂了。
趙淵在一種詭異的安靜中清醒了過來。
外面的旗纛不知道為何沒了聲音。
明明是安靜的,卻又有隐隐有什麽更多嘈雜聲傳來,想要穿透壓抑的黑夜,往他的腦子鑽。
“奉安……”他從榻上爬起來。
可不知道為何,似乎連自己的聲音都被壓了回來。趙淵恍惚伸手扶榻,另外一只手要去夠還巢,一瞬間打翻了旁邊的茶壺。
茶壺碎在地上,水滴飛濺。
趙淵這才猛然意識到,并非安靜,而是太嘈雜了,無數的聲音早就充斥在周遭,被帳子擋在了外面……
以至于他耳膜發痛,一時間失去了判斷。
“奉安!”他又喊了一聲,雙手用勁,終于将自己挪上還巢。
趙淵身着中單,驅使着還巢出了帳篷。等他掀開簾子的那一瞬間,外面的聲音一下子找到了入口,慘叫聲,吆喝聲,求救聲,喊打聲……那些聲音混雜在一起,沖入了他的腦子。
可是趙淵已經顧不得這些了。
東沙河畔被大火點燃,猶如黃昏般明朗。
綿延數裏的大營如今成了一片火海地獄。旗纛早就燒成了灰燼,倒塌在混亂的帳子之間。
圍繞天子行在的栅欄被推倒了一半,血跡和屍體在栅欄兩側堆積。中間貴族的帳篷全部燒了起來。龍纛在桅杆頂端,也燃燒着,忽然一陣疾風吹過,繩索崩斷。
趙淵眼睜睜地看着象征天子行在的龍纛猶如一顆明星自半空隕落。
熱浪翻滾,幾乎要将他吞噬。
他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場景,血和冷冽中的炙熱讓他毫無辦法地發抖。
無數人的名字從他腦海裏翻滾過去,最終……他看向那已經成為殘骸的道錄司大帳……
謝太初三個字在他腦海裏留了下來。
“奉安!”趙淵四下打量。
周遭下人們早就四散消失,趙淵咬牙又往外推行兩步。
“林奉安!”
“奴婢在!”樹叢中有人應了一聲,接着奉安便懷中抱着個孩子踉跄從樹叢中走出來。
他臉上有污物灰燼,眼神中亦有些慌亂,懷中孩子仿佛不輕,以至于他抱着孩子過來到趙淵面前的時候,一個腳軟匍匐跪地。
“奉安,你沒事吧?”趙淵急問。“出了什麽事了?”
“奴婢……我、我……”奉安恐懼發抖,仔細打量趙淵,“我剛瞧着樹叢裏有動靜,便進去查探了……”
說話間他松開了手。
火光中,趙淵看清了他懷中之人。
乃是皇太孫趙浚。
“浚兒?!”
趙浚左邊肩膀上有個血窟窿,血一直往出流,臉色已經蒼白。他臉上全是血污,開口便是哭腔。
“二哥救我!”趙浚已經撲了上來,趙淵幾乎是一把将他抱住,按住他肩膀上流血的地方。
“快,奉安,找、找紗布來!幹淨的!”趙淵依稀回憶起年幼時在開平,将士們如何治療傷口。
奉安應了一聲,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入了帳篷翻箱倒櫃。
趙浚還在哭:“二哥,救我。”
“怎麽回事?”趙淵問,“出了什麽事了。”
“是、是寧王。”趙浚哽咽道,“是寧王!醜時剛過就有北大營儀仗騎兵沖天子大帳,十二親衛在栅欄內奮力抵擋,沒料北鎮撫司錦衣衛和羽林衛先後叛變,放到了栅欄,任由騎兵入內踩踏,死傷無數。父親讓四衛營的千戶乘亂把我送了出來,沒料路上一只重箭射穿了那人胸膛,更把我肩膀射了對穿。我乘亂跌入草叢中這才狼狽到此。”
“你、你說什麽?”趙淵呼吸一窒。
“現下十二親衛被沖散,錦衣衛和羽林衛只聽寧王調令,如今騎兵在各營帳中肆意起火。文武百官見着平時看不順眼的直接殺了,還有些被抓了去中軍營帳了。”
“那、那皇爺爺呢?”趙淵比趙浚慌亂更盛,問,“還有太子?!”
“寧王帶人抓了皇爺爺還有我父親!”趙浚哭道,“二哥!趙戟大逆不道,乘着谒陵起亂,謀逆反叛!如今已是抓了皇帝和太子!”
趙淵聽完這話,腦子裏一片茫然,直到奉安從裏面出來,将止血藥和紗布遞過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把這些按壓在趙浚肩頭。
血根本止不住,瞬間浸染了棉絮紗布,直接染透了他的手。
趙淵摟着趙浚在懷中,勉強集中精力,仔細打量趙浚面色。
趙浚此時臉色已有些灰白,他已心覺不好,緊急時刻又無法多想,急促對奉安道:“你收拾行李傷藥,帶上錢財和幹糧,去解了拉車的馬匹,帶上皇太孫往開平方向急行!”
奉安一怔。
“可——”
“你聽我說。”趙淵雖然聲音發抖可所言卻思路清晰,“寧王謀逆,如今太子被拘,皇太孫危矣!錦衣衛兵力部署過了延壽寺便漸弱,你騎快馬而去,有幸突出重圍,必能路遇我肅王府親兵!趙浚還有一線生機。若此時再猶猶豫豫,皇太孫命喪于此!”
奉安淚如雨下:“奴婢帶皇太孫走了,您可怎麽辦?!您腿腳不便——”
趙淵勉強笑道:“你糊塗。我不過一個閑散郡王,即便是社稷崩塌,也不由我來承擔。可若皇太孫在此間,我怎有活路?”
奉安哭着起身,倉促收拾了行李,解馬而上,接過皇太孫,将趙浚綁在自己懷中,對着趙淵泣不成聲。
“奴婢走了。”
“好。”
“您、您自個兒保重。”
“我知道。你放心。”趙淵含淚又笑。
奉安引馬而行,又聽見趙淵喚他。
“林奉安。”
奉安轉身看他,淚中只能瞧見趙淵模糊身影。
“你随我來京十載,雖為主仆,更似兄弟。”趙淵道,“皇族血鬥,原本不該牽扯你進來。你這一路過去,若皇太孫有恙……你棄他而走……我、我不會怪你。”
林奉安大哭:“我雖為奴仆,卻不至于這般禽獸。郡王,你別小瞧了我!”
“我不曾。”趙淵回他。
林奉安再不說話,狠狠甩鞭,身下馬兒已向東北方向疾馳而去。
馬踏之處,寒霜碎裂,揚起砂礫。
難道皇太孫走了,便有活路?
這慌亂之中,刀劍無眼,真就能活到最後?
誰人都知是這般。
不過是說一句謊話,拼一線生機。
趙淵送走了林奉安,回頭去看只有殘骸的大營,中間火勢漸消,而兩側山上冬日枯林被引燃,在天壽山上肆意燃燒吞噬。
絲毫不減頹勢。
與此同時,從火光中,隐隐有軍隊向着樂安郡王營地而來。
趙淵看着那行軍隊。
壓制渾身顫抖,深深吸了一口氣。
寒意凜冽的血腥氣沖入他的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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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警跸:古代帝王出入時﹐于所經路途侍衛警戒﹐清道止行﹐謂之'警跸'。
【注2】纛:古代用毛羽做的舞具或帝王車輿上的飾物。古時軍隊或儀仗隊的大旗。
龍纛:天子大旗。
皁纛:黑色帝王大旗。一般位于隊列前方。
【注3】行在:舊時帝王巡行所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