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1)
◎詩跟離別,都可以沒有結尾◎
/四個綠色千紙鶴
三句虞沁酒留下的“祝你快樂”
季青柚也給過自己三次機會/
喜歡虞沁酒嗎?
喜歡。
有多喜歡呢?
勝過小金魚,勝過小貓,勝過将她生命拼湊完整的每一個細節。
那要怎麽去喜歡?
以朋友的身份,有一天也會以戀人的身份。
——畢業晚會那個攜帶着甜味酒精的吻發生之後,季青柚将這三個問題在自己心底問過無數遍。
每一遍的答案都完全一致。
至于為什麽會喜歡虞沁酒?
這是季青柚很難想通的一個問題。
也許是因為五歲時吃到的那個草莓奶油蛋糕,讓她的生命被嵌入某種甜蜜而瀕死的信號中;也可能是因為“雪人頭上插三根天線就是可愛的機器人”;亦或者是“許願的時候雙手合十童話就會降臨”;更多的,還有她吃下的每一根草莓味阿爾卑斯,種滿梧桐樹的南梧市春季裏飄搖絢爛的每一片梧桐絮,從她們家門口去到南梧市不同地點的每一輛公交車,那本被虞沁酒搜集來的建築相冊裏的每一張照片,還有拼湊完整的每一個建築模型……
很多,很多這樣散碎的片段,将“她喜歡虞沁酒”這個結論都悄悄地印刻在其中。
Advertisement
如同那些從身體裏出現的症狀一樣,發現的時候,這個結論已經壯闊成為某種永恒不變的症狀。醫學上的每個“症狀”都有原因,只要對症下藥,就能治療。
但“虞沁酒”這個症狀沒有任何原因。
不由分說地就烙印在她的生命裏,虞沁酒這個人,或者是這三個字,每出現一次,烙印就加深一層。
但是。
既然這麽喜歡,那為什麽要在虞沁酒問到畢業晚會的時候,季青柚要強迫自己說不記得呢?
在無數個空閑下來的時間片段,季青柚永遠都在問自己這個問題,永遠都在為自己尋找到一個客觀的、值得她為自己辯解的答案。
可偏偏,她找不到。
因為她無法為自己真正的答案辯解。
是因為虞沁酒要出國她沒辦法把她留下來?還是因為虞沁酒當時生了病不可能因為她留下來?又或者是因為虞睦州在那天之前和秦霜遲求了婚,讓她意識到虞沁酒父親的私生子,成為了她的姐夫?還是因為命運齒輪轉動讓她注定沒辦法給出虞沁酒一個正面的回應?
不是,都不是。
在南梧市無窮無盡的輪船鳴笛聲、蟬鳴和梧桐樹下,季青柚無數次将青柚汁和酒精混合,得到了無數杯甜味酒精。
一次也沒有喝過。
正如她反複提起這些冠冕堂皇的答案,卻一次都沒有真正地認同過。
因為這些答案裏,沒有一個可以說服她,沒有一個可以為她說出的“不記得”辯護,更沒有一個讓她可以去重新面對那個夏日梧桐樹下的虞沁酒。
在那個瞬間。
許多事情被同時砸在了虞沁酒的生命裏,媽媽發生車禍并且生了很嚴重的病,爸爸出軌并且将小三帶在身邊,喊了十八年的哥哥是爸爸和小三生下的私生子,最好的朋友的姐姐與私生子是未來要結婚的關系……
發生這麽多事情後。
虞沁酒仍然會在出國的前一天,跑過來找季青柚,試圖從她這裏獲得某種讓自己更好過一點的答案。
那個悶熱的夏日。
季青柚與抱着這樣簡單希冀的虞沁酒對峙,但她并不知道什麽樣的答案會讓虞沁酒更好過。
是說記得,然後就此分道揚镳。
還是說記得,我會等你,然後暫時分開,抱着一塊飄搖不定的浮木,勉強維持着彼此生命的聯結。
只知道。
不管是哪一種,都會比直接說“不記得”好上千倍萬倍。可是,她還是說了,不記得。
殘忍的,冷漠的,不記得。
原因呢?
從來就沒有“我為你好”,從來都不是那些久別重逢電影裏所謂的“為了讓你擁有更好的未來所以不得不放棄你”,更不是“離開我會讓你過得更好”。
在那個瞬間。
她只是想起了被捏碎的那條小金魚,以及被虐待致死的那只小貓,以及自己面對這些時所感受到的痛苦。
痛苦提前在她這裏預演過無數次。
說記得,面對的也是分離,也許只會比說“不記得”更加無力;說不記得,但我會等你,帶來的痛苦或許會比現在說“不記得”的痛苦更沉重,遙遠的距離,不穩定的未來,不成熟的擁有,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法決定,要怎麽在這樣的狀況下讓“等待”變得成熟呢……就像因為她喜歡所以會被捏碎的小金魚,因為她喜歡所以會被虐待的小貓。
比起痛苦本身。
她更害怕,努力過後也只能得到痛苦。
這讓她不敢去說喜歡。
偏偏。
她們延續已久的友情,變質成為愛情的節點,也是她們必須要将人生剝離的起點。
最後,季青柚認為讓自己逃避痛苦的方式,讓虞沁酒不要變成小金魚和小貓的方式,讓自己不要再這麽痛苦得失去自己喜歡事物的方式……竟然是,如果注定沒有好的結果,那就不要去嘗試。
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壞人,那就一定只能是她,因為她無法保證可以帶來好的結果,因為她無法保證那些痛苦不會将自己擊潰;因為她不能讓破碎的虞沁酒,在嘗試過努力之後又被擊潰……
在面對着蒼白痛苦的虞沁酒時,季青柚的防禦系統,在她的理智和情感之前,二話不說地為她做下了這個決定。
所以。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她遠遠沒有虞沁酒堅定,在命運和虞沁酒的博弈中,她放棄了虞沁酒。
她沒有為自己辯駁的任何理由。
甚至沒有去送別虞沁酒的勇氣。膽小得如同還未開戰就從戰場上敗落的逃兵。原本逃兵以為,只要逃離戰場,只要逃避努力,就能減緩那種命運帶來的沖擊感。
但其實,失去比逃兵想象得要痛苦很多倍。
虞沁酒離開的那天。
季青柚打定主意不去機場,坐在書房裏,将那些組裝好的模型拆開又重複組裝每一個細節。窗外下着朦胧細雨,連天空都是灰得像是失去了生命。
她早知道會很痛,但是沒想到會痛到仿若像是丢失了心髒,或者是肋骨,亦或者是雙腿,又或者是,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丢過一遍,又像是過去生命裏的每一秒都被活生生地解離。
但是。
她看到了那罐被她保存着的千紙鶴。在這之前,她一直覺得,自己和虞沁酒的世界就像融嵌在一起的千紙鶴,藍色千紙鶴和綠色千紙鶴互相支撐、互相陪伴。
可現在,綠色千紙鶴要飛走了。
藍色千紙鶴就只是沉悶得待在罐子裏嗎?藍色千紙鶴真的決心什麽都不做嗎?藍色千紙鶴真的這麽膽小嗎?
答案被某種名為不甘心的情緒裹挾,像翻湧的海水,将季青柚為自己建造的防禦系統淹沒。
拆開綠色千紙鶴,看到那句“祝你快樂”時,防禦系統徹底失去效用。
只要還活着,就不應該如此沉悶地接受結局。
不甘心的海水淹到了喉嚨。
朦胧的雨霧裏,季青柚沒打傘,空氣濕得像是浸透在了淚水裏。她在淅淅瀝瀝的雨中站了很久,才艱難地打到了一輛出租車,帶着潮濕的不甘心,她讓司機快速開到機場,喉嚨卻像是要被活生生滞住。
開快一點,再快一點。
她反複地說着,一遍又一遍,想要看清去到機場的道路,想要去到機場和虞沁酒說:她記得,她會等她,不管虞沁酒回不回來,她都會等她。
她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維系她們生命的粘連。
可是。
有時候,人在命運面前就是顯得如此渺小。明明她出發時的時間足夠充裕,只差一點,出租車就要到達機場;明明,她馬上就要見到虞沁酒了。
命運卻輕而易舉地将她的位置颠倒。
将她置于與虞沁酒完全相反的地球另一端。
在那輛名為“命運玩笑”的出租車上,她逐漸睜不開眼,逐漸無法吸入空氣,喉嚨裏似是有什麽要炸開,熟悉的過敏症狀出現,将她在這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都瓦解。
司機急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卻越來越遠。模糊的視線裏,她看到司機在某條路上拐彎,她說不出話,她想要把門打開,她不斷地錘着窗戶,甚至開始産生要跳車的想法。
她覺得自己當時很用力。
可實際上,她的力氣,連車門鎖都無法按下。她用盡全身力氣去錘車窗戶的力道,也只不過才讓車窗發出又輕又悶的聲響。她用盡所有力氣抵抗從她身體裏蔓延開來的病痛,卻也只能無力地被命運和病痛擠壓,被送到醫院。
在這場淅瀝的細雨裏。
她掙紮的力氣,簡直小得可憐。
再睜開眼的時候。
她看到秦白蘭飽含熱淚的眼,她被秦白蘭抱在懷裏,她聽到秦白蘭說那輛出租車上剛噴過某種殺蟲劑。
偏偏。
在虞沁酒離開的當天,季青柚發現了自己新的過敏源,一種不常用的殺蟲劑,成為她生命中最痛苦的一種過敏源,偏偏就用在了那輛出租車上。
龐大的窒息感伴随着海水,将她的心髒淹沒。
她試圖拔下自己的吊針,試圖取下自己臉上的氧氣罩,試圖從這家醫院逃走,試圖再前往機場搜尋虞沁酒離開之前的蹤跡,可她剛下床就癱倒在秦白蘭懷裏,氧氣罩被重新按在了她臉上,她艱難地呼吸着氧氣,甚至沒辦法說話,一個字都沒辦法說出。
那天。
她就像個瘋子,将自己潰敗的生命折騰得一蹶不振,将秦白蘭和秦霜遲折騰得疲憊不堪。
可她還是被好端端地保護着。
直到,她看到虞睦州來醫院,與秦霜遲交談,在那扇被虛掩着的門背後,虞睦州再次抱着花來找秦霜遲,當着秦白蘭的面,秦霜遲沒有答應虞睦州的求婚,想要等事業穩定之後再說。虞睦州表示諒解,并關心地詢問季青柚的身體狀況。秦白蘭簡單說了幾句,詢問林映香和虞沁酒的狀況,說是自己收到報平安短信之後就聯系不上林映香了。
虞睦州苦笑着說自己也不知道,然後,在門敞開的縫隙裏,與虛弱的季青柚沉默地對視了幾秒,眼底似乎有種不可言說的愧疚。
朦胧昏暗的視野裏。
虞睦州手裏的玫瑰花鮮豔得有些刺眼。
季青柚戴着氧氣罩,虛弱的呼吸在透明面罩上鋪上氣霧,黑暗鋪天蓋地,閉上眼的那一秒。
透明的淚珠從眼尾溢出,滑落到頸下,浸透她的衣領,一顆,一顆,與淹沒她心髒的海水彙合,苦澀鹹濕。
醫生說,這是她所有已知過敏源裏最嚴重的一種,一旦再晚五六分鐘,就只剩下死亡這個結局。
不過幸好,這種殺蟲劑裏用到的成分在其他常用物裏不多,只要多加注意,以後還是可以避開。
是幸好嗎?
強大的病痛,不費吹灰之力,就将她生命的厚度碾壓成薄薄一片,很輕易地就能被撕成碎片。
這竟然是一種幸好。
失語症在這一次過敏之後卷土重來。
醫院查不出病理性原因。
因為這是她的心理障礙,五歲那年發生的火災讓她受到某種創傷,情緒起伏過大後,會有一段時間失語。
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
她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困難得仿若在擠壓薄如蟬翼的生命,讓她的生命變得幹癟。
出院之後。
這個症狀仍然維系了很長一段時間,這讓秦白蘭擔心得日夜睡不着覺。某個夜晚,季青柚在書房裏靜靜地坐着,聽着外面的汽笛聲、水流聲,看着外面大片的建築物。
她本來就顯得安靜。
在這次住院之後,失語症的症狀,讓她看起來安靜得有些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而是一個被強迫釘在這裏的生命。
秦白蘭在書房門外站着,看了她一個晚上。
季青柚知道。
秦白蘭哭着摸她的頭,說,我怎麽把你,也弄成這樣了。
季青柚用力地扯起嘴角笑,在紙上寫:
不怪媽媽,是我自己把自己弄成這樣的。
但是她沒辦法說出原因。
秦白蘭并不知道虞睦州是私生子的事情,也并不知道林映香生的病這麽嚴重,更不知道她已經失去了虞沁酒。
秦霜遲求她不要告訴媽媽虞睦州是私生子。于是她沒辦法将這些在秦白蘭面前全盤托出。
她也想成為,可以保護秦白蘭和秦霜遲的家人。
那天晚上,秦白蘭抱着她哭了很久很久。季青柚不想讓秦白蘭為她這麽難過,也不想讓秦白蘭為她的事情耗盡心神。
她努力彌合自己失去虞沁酒的生命,努力說服自己,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些事情沒有結局,就是有些事情注定只能成為遺憾。
可在虞沁酒的事情上,她沒辦法用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
第二只綠色千紙鶴在虞沁酒離開的第四天被拆開,那時的季青柚仍舊沒辦法說出完整的語句,只能依靠文字和其他人完整交流。
命運好似很喜歡玩弄人。
讓人燃起一點點希望之光,而後又進一步摧毀。
看到裏面寫着的“祝你快樂”時。
季青柚的手指仿佛被這張薄薄的紙張割出細密的劃痕,細細密密的痛,她幾乎以為血從手指上滲透出來。
可是沒有。
那張被折成千紙鶴又拆開的綠色紙張,已經被時間摩挲出細密的絨毛,變得陳舊。
把她的手指,或者是她的心髒。
割傷的,是虞沁酒不知何時在綠色千紙鶴裏寫下的那句“祝你快樂”。
這是第二句。
在看到的時候,不管這句話裏是什麽意思。
她都選擇向這句話妥協。
那時她已經失去了虞沁酒的聯系方式,秦白蘭也聯系不上林映香,虞沁酒仿佛真的從她的生命裏消失得幹幹淨淨。
可是她不信。
不信虞沁酒真的會這麽消失。
打不通電話,就尋找其他的聯系方式,郵件、微博、推特、instagram、Q.Q、任何一個和虞沁酒可能有關的人、任何一個可以找到虞沁酒的聯絡地址……她幾乎都找了個遍。
找不到虞沁酒。
但在那一個月裏,她從未停止過嘗試。所有同學都被她找了個遍,所有人都問她——如果你都聯系不上虞沁酒的話,我怎麽可能聯系得到呢?
無望的時候,甚至讓秦霜遲去找了虞睦州,虞睦州也無法給她任何幫助。
這便是季青柚得到的所有答案。
因為那是二零一二年。
跨國通訊還沒有現在發達的二零一二,十八歲的季青柚用盡所有辦法卻還是找不到虞沁酒的二零一二。
最後。
她鄭重其事地寫下很多封信件寄往很多地方,但都沒有得到回應。于是她寫下一封郵件,發到那個也許被虞沁酒永遠遺忘的郵箱裏。
她不期待虞沁酒能在這個郵箱裏給她回應,只是認為自己需要回應虞沁酒的“祝你快樂”,所以她在那封郵件結尾也寫“祝你快樂”。
她甚至不清楚。
到底這句“祝你快樂”,表達的是她洶湧的愛意,還是她真的很希望,虞沁酒能夠快快樂樂的。
亦或者是兩者都有。
理所當然的,那封郵件被塵封在時間角落,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也許這就是對她那句“不記得”的懲罰。
也許這就是她放棄虞沁酒所換來的懲罰。
再怎麽不甘心,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後來,她坐在書房裏,将那些模型連同自己拆碎,又重新組裝,在每一天的細碎時間裏,這樣的破碎重組反反複複,經歷過一次又一次。
也時常做夢,甚至是夢中夢。
那個被她重構過無數次的夏日,她在夢裏堵塞自己的喉嚨,強迫自己清醒,無數次想要說“我會等你”。
但每一次。
她都只會說出那句“我不記得”。而夢裏的最後,都是同樣的畫面。
落日熔金,暮色西沉,虞沁酒纖細的身影就此隐入人潮裏,再也沒在季青柚的世界裏出現過。
她始終沒有勇氣打開第三只千紙鶴。
直到一個特殊日子将要如約而至。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個被謠傳是世界末日的日子,那個和虞沁酒約好一定要見面的日子。
如同這個日期被虞沁酒賦予的奇跡意義一般,她的失語症奇跡般地在這一天好轉,在意識到自己能完完整整地說話之後,第三只綠色千紙鶴也被打開。出乎意料的是,那裏面是空的,沒有她以為的“祝你快樂”。
世界末日的前一天,季青柚看着這張空白的綠色紙張,很久,很久,只是沉默,這是最糟糕的狀況嗎?
季青柚不知道。
她将那只千紙鶴重新恢複成原狀,沒有拆開第四只,而是買下去往倫敦的機票。
沒有那句“祝你快樂”。
也找不到虞沁酒。
但她還是請了一天假,攜帶着那只沒有被拆開的第四只綠色千紙鶴,謹慎的,小心翼翼的,迷茫的,去往了倫敦。
那天。
這座陌生的城市,幾乎要被碩大的風雪掀開,飄搖的雪花在空中彌漫,讓昏黃的路燈和車燈暈染成模糊的光圈。
在這場風雪中。
季青柚義無反顧,在完全生疏的城市,手機被凍到關機,她頂着頭頂的風雪,穿着虞沁酒最喜歡她穿的那件大衣,戴着虞沁酒最喜歡她戴過的那條圍巾。
找到一個又一個好心的路人,詢問“一般般酒館”的位置,可每個人的答案都一樣。
不知道,或者是沒聽說過。
哪個答案都讓季青柚感覺無力。
好似除了虞沁酒,這個世界上沒人能找到位于倫敦的那家一般般酒館。或者,也許所謂的一般般酒館,也只是虞沁酒為她編造的一個童話。
産生這個想法的下一秒,季青柚又立馬反駁自己,因為虞沁酒不會欺騙她。
不管風雪多大,她還是在找。
最後。
她走進路邊的被白雪堆疊起來的紅色電話亭,暫時躲避風雪交加,有人路過,好心地借給她一個硬幣。
她慌亂地說謝謝。
可是。
她沒有電話要打。
在來倫敦之前,她已經打過無數次虞沁酒的電話,沒有一次打通過,直到電話號碼被注銷。除非這個電話亭有魔法,否則沒有任何可能,能讓她打通這個電話。
可她已經走投無路。
于是,鬼使神差地嘗試。
電話亭外面是搖曳着的雪花和風,她用自己被凍得僵硬的手指試圖投幣,沒能投進去,試了幾次,硬幣掉落在地上。
她蹲下來撿起。
最後,終于投進去。
按下那個被她印刻在腦海中的電話號碼。
好笑的是,明明知道電話號碼被注銷,可在撥通的那一秒,還是忍不住地期待。
期待着那邊能夠響起陌生的、熟悉的、或者是半生不熟的一句“喂”,不管是什麽聲音,都能讓她好過一點。
也真的,如同她期盼的那一樣。
漫長的嘟聲之後,一個陌生的聲音接下這通電話,“喂”了一聲。
她愣住,仿若在這一瞬間變成了木雕。
很困難地喊了一聲“虞沁酒”的名字。
那邊嘟囔着,“打錯了吧。”
電話挂斷。
聽筒還舉在手裏,寒風從電話亭的縫隙透進來,悲哀彌漫,過了很久,她才将聽筒無力地放回去。
也才意識到:
電話被注銷,重新投入號碼池,擁有了新的主人。
這串數字,再也沒有了任何與虞沁酒相關的意義,一點也沒有。以往打電話過去能聽到的冰冷女聲,都再也無法寄托她對虞沁酒的想念。
在電話亭裏站了許久。
季青柚終于精疲力竭地走出,外面的雪花如同鵝毛下落,落在她身上,她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
身後卻有飄遠的聲音喊她,
“季青柚。”
她覺得這是幻覺,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回頭,在這場飄搖的大雪裏尋找她的幻覺,亦或者是她的症狀。
沒找多久。
她在紅色電話亭的另一側看到了虞沁酒。
從天而降,仿若天外來客般的虞沁酒,又出現在了她眼前。
艱難地靠在電話亭側,支撐着自己微弱的身軀,穿着薄薄的大衣,雙手插兜,搖搖晃晃地站在雪中,長發被風掀開,狼狽地繞在頸下,眼尾下的淚痣被映出飽滿的光。
與她對視的那一秒。
虞沁酒的表情很空洞,反應也很慢,只是愣怔地看着她。
季青柚以為這是幻覺,她不信自己真的能在偌大的倫敦,找到虞沁酒。也不信這通在世界末日撥通的電話,真的能将虞沁酒召喚到她面前。
下一秒。
冰冷的風裹了過來,包裹着冷雪,虞沁酒艱難地走過來,費力地抱住她,呼出的氣體混雜着濃烈的酒精味。
虞沁酒的狀況看起來很不好,不只是因為喝醉了酒,看起來也像是被苦痛折磨了許久,臉色是一種病态的白,仍然像是以前那麽漂亮,有一種破碎飄搖的美。
但是。
在看到季青柚的時候,她隔着她們的大衣,張開手在飄搖的風雪裏抱住她,之後費力地拍了拍她的頭,迷迷糊糊地說,
“季青柚,你怎麽看起來這麽難過?”
季青柚像是要被這場雪封凍,她想要很用力地抱住虞沁酒,也想要說自己沒有很難過。但她發現自己擡起來的手僵硬得像是冰層,想要說出的話也被換成了另外一句,
“虞沁酒,倫敦的天氣好嗎?”
虞沁酒在她肩上蹭了蹭,然後和她分開,歪頭,醉醺醺地凝視着她,笑着說,“不怎麽好,倫敦的天氣總是讓我難過。”
季青柚看着她,感覺有眼淚從眼尾滑落,明明皮膚沒有味覺,卻還是讓她覺得苦澀。
“每一天都不好嗎?”她艱難地問。
“嗯,每一天都不好。”虞沁酒費力地說。
季青柚拂開她肩上堆疊的碎雪,眼眶泛紅,“可是這裏有你的媽媽,不是嗎?”
虞沁酒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她在路邊蹲下,紅色電話亭在那一刻變得龐大,将她的身影襯托得很小很纖弱。
她愣愣地看着這場雪,過了很久,才說,
“可是媽媽不要我了。”
季青柚望着她,不清楚這到底是虞沁酒的醉話,還是發生了一些什麽她不知道的事情。盡管她知道林映香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但她還是很想要将虞沁酒從倫敦的這個雪夜帶走。
“因為我會讓媽媽痛苦,因為我不是一個健康的女兒。”虞沁酒仍舊還是笑着。
季青柚替她整理被風掀亂的發,“怎麽會呢?”
“你媽媽很愛你。”
“我知道。”虞沁酒沒有再笑,眼底落寞又悲傷,“我知道她很愛我,我也很愛她,我最愛媽媽了,我最愛媽媽了。”
她一直重複着這句話。
仿佛只有這麽說,才能讓自己好過一點。
這座陌生的城市失去了色彩,變成了灰。虞沁酒好像在發抖。季青柚很慶幸自己的失語症已經在這時候好轉。
她竭盡全力安撫着虞沁酒,将自己的圍巾摘下來,給虞沁酒空蕩蕩的纖細脖頸圍上去。
虞沁酒蹭了蹭她的圍巾,似乎從她的體溫和味道裏感到滿足,又看了她許久,斷斷續續地笑了一會,蹲在路邊,紅着眼眶,像個被抛棄的小孩子,說,
“我還以為……連你也不想要我呢。”
“怎麽會呢?”季青柚覺得自己說出的每個字都溢出無邊無際的痛苦,她抱住虞沁酒,想要用自己的體溫為虞沁酒擋去這場風雪,“我一直都在呢。”
“真的嗎?”虞沁酒将她抱得緊緊的,很用力地抱緊,反複地問,“真的嗎?”
她們在壯闊的風雪裏相擁,感受着生命的相融。季青柚覺得這好像一場夢,卻很不想醒過來,她讓自己在漫天大雪裏,反複地應答,
“你看,世界沒有末日,我們也不會分開。”
如果這真的是一場夢。
那她已經決心要為這場夢編織出最美好的一種結局。
可是她不知道。
很多夢,根本沒有結局。
而這個恍若夢境的現實,也可以沒有結尾。
她為自己終于找到虞沁酒而感到慶幸,她發誓要永遠陪伴在虞沁酒身邊,她沉浸在失而複得的喜悅裏,她認為買下這張來到倫敦的機票,是她此生最幸運的事情。
卻忽略了,殘酷的現實和命運。
也從未想過,她和虞沁酒面臨的從來不是奇跡般的童話,而是最悲劇的那個結尾。
喝醉的虞沁酒在她懷裏沉沉睡去,她将虞沁酒背起,要去一個溫暖安全的地方,最後虞沁酒身上的電話響起。
她背着生命纖薄的虞沁酒,在倫敦的這場雪裏,将這個将她再次推入窒息深海的電話。
是虞沁酒的小姨打過來的。
比起對這座城市來說是個陌生旅客的季青柚,虞沁酒的小姨才是此刻虞沁酒值得托付的人。
林琳趕過來。
将虞沁酒帶回家,季青柚有些局促地站在雪中,抿着唇,她剛剛獲得虞沁酒的聯系方式,并且打算再請三天假,陪伴虞沁酒。
林琳卻凝視着她,好一會,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圖,朝她友好地笑,“可以聊一聊嗎?”
季青柚愣住,卻還是答應。
最終,那個她一整天都沒找到的一般般酒館,被林琳輕而易舉地找到。這像是一種由命運所安排的暗示。抵達的時候,夜已深,酒館卻沒有關門,熱鬧溫暖,仿若隔世。
點單的時候。
季青柚想要點那份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炒飯,可又猶豫,也許她應該和虞沁酒一起分享,而不是在虞沁酒睡着的時候偷偷享用。
她沒有點,但她後來也再沒吃過。
“我知道你和小酒的關系很好,你們擁有這個世界上最純潔最美好的情誼。”這是林琳的開場白。
她用“情誼”來形容她和虞沁酒的感情。
而不是“友誼”。
這也就意味着,她可能知道了些什麽。
季青柚抿唇,以一個不足二十歲的青少年心性去猜測林琳的用途,說,“不管您是什麽态度,我都不會再和她分開。”
“嗯?”林琳挑了挑眉心,似乎對她的答案感到很意外,“我什麽态度?”
季青柚愣住。
林琳笑出聲,表情卻莫名有些難過,“你誤會了,我沒有态度。我只是想要告知你一些事情,完全沒有打算也不會幹涉你的決定。”
酒館服務員端上來她點的雞尾酒,季青柚沉默着,喝了一口,酒精的味道很苦澀,她很不喜歡,便再也沒動過那杯酒。
林琳望着她,“小酒現在的幻覺很嚴重,剛來英國的時候,她有一些傷害自己的行為,上次差點将自己溺死,所以之前我們将她送進了醫院。”
很輕的幾句話,将季青柚的血液全都凍結。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
林琳又繼續說,“小酒媽媽是驚恐症,會産生瀕死感和幻覺;小酒自己是焦慮症,會産生焦慮感和幻覺。在剛來英國的幾個月,她們都在醫院裏住着。後來出院,小酒的狀況會稍微好上一點,但是最近醫生說,讓她最好和她媽媽暫時分開,所以她們現在處于分居的狀态。”
這就是虞沁酒說,媽媽不要她,她會讓媽媽痛苦的原因——季青柚艱難地理解着林琳的話。
“在小酒出國的前一天,她應該來找過你。但是那一天,小酒她媽媽醒過來之後急着找小酒,沒找到,就從我們住的酒店裏跑了出來,被車撞了,傷不嚴重,只是讓她的驚恐症在這一次加重。”
“那天晚上,小酒失魂落魄地跑回來,她媽媽抱着她一直哭,後來癱在地上,差點割腕自殺。你應該知道,看着自己的媽媽這樣,小酒會有多難過。”
在林琳說出這些話之前。
季青柚以為,無論她說些什麽,都不會将自己好不容易建造起來的勇氣摧毀。
可是,她發現。
她那點堅定,竟然能被這麽毫不容易地摧毀。
而一切還沒結束。
林琳又說,“出國那天,在機場,臨走之前,小酒還想來找你,她安撫好自己的媽媽,說改簽到明天,我們本來準備改簽,她媽媽也答應了。可是,就在她剛離開不到五分鐘,她媽媽又驚恐症發作。”
“在機場這種地方,你也知道會有多危險。我們只能将她媽媽摁在懷裏,只能将小酒找回來,小酒當然回來了,她哭着安撫她媽媽,可她媽媽還是控制不住哀叫、失控,甚至試圖割腕自殺……小酒當然會很難受,她媽媽将她的手臂劃傷,渾身都是血,她也沒有松開過她媽媽的手。最後,安撫下來,我們還是在當天出國了。”
“在這件事情上,所有人都認為,她已經承擔起了自己應該承擔的所有責任。”
“但她自己并不這麽認為,你知道嗎?”
“季青柚。”
林琳直視着季青柚的眼。
季青柚恍惚得有些頭暈,“是因為我?”
林琳沉默一會,喝了口酒,有些疲憊地說,“理智上來說,不應該是因為你的。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可她的潛意識卻忍不住以為,她媽媽每次受到傷害的時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