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世界沒有末日,我們也沒有分開◎
室內沒開燈,也沒開空調。
虞沁酒很涼,涼到季青柚無論怎麽用力,也感覺自己像是抱着一個搖搖晃晃的冰層,冰層在抖,在晃。
好似無論她怎麽用力抱緊,冰層最終都會被三十七度的體溫融化,直至産生裂痕,破碎,直至在她懷裏消融。
無聲無息的恐懼透過黑暗傳遞。
聽着近在咫尺的嗚咽聲,感受着虞沁酒淩亂的呼吸,渾身涼透的冷汗,以及癱倒在她懷裏的無力。
季青柚突然忘記了自己是個醫生,腦中齒輪無法正常運轉,她喘着氣,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喊着虞沁酒的名字。
虞沁酒的反應很慌亂,每一口氣都好似喘不上來,可大概也能對她出聲産生反應,可仍舊是捂住她的眼。
她抱着虞沁酒,試圖不用眼睛看,只用手去觸摸,憑此判斷虞沁酒的現狀。
沒有出血外傷。
呼吸急促,渾身發抖,情緒激動……
思緒迅速收束。
季青柚抿成直線的唇有些發白,慌亂漂浮的心髒突然沉到了底,她撫摸着虞沁酒柔弱的背脊,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逼迫自己将嗓音裏的顫抖克制下來,冷靜地問,
“你能說得出來話嗎?”
幾近癱倒在她懷裏的虞沁酒抖個不停,但還是勉強靜了一下,在她懷裏慌亂地搖着頭。
季青柚掐手腕的手越發用力,“你哪裏不舒服?有沒有哪裏痛?是喉嚨痛,還是臉發麻,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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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有沒有吃什麽東西??”
“能站起來嗎?”
“手腳呢,麻不麻?”
……
一連串的問題後,虞沁酒的慌張和恐懼終于緩和下來一部分,吸了吸鼻子,在她懷裏動了動,然後拿出了手機,微弱的亮光鋪滿整個客廳。
打字聲和夾雜着眼淚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季青柚的眼仍然被虞沁酒捂住,她有些艱難地開口,“虞沁酒,你讓我檢查一下好不好?”
虞沁酒的手抖了一下,似乎是想松開她,可卻仍然用着微顫着的掌心遮掩住她的視野,從嗓子裏傳來幾聲難耐的嗚咽,可到底是吐字不夠清晰。
季青柚用自己發抖的手指,握住虞沁酒的手腕,接着輕緩地從自己眼前移開。
看到了虞沁酒,完完整整的虞沁酒。
處于被手機光照耀着的昏暗視野內,依稀可見她白的近乎于毫無血色的臉,以及從眼眶裏無法控制四溢而下的淚水,紅腫着的雙眼,淩亂的發絲散落在頸下,以及僵木微張無法閉合的嘴角。
無法控制的五官,全都僵在一個不自然到近乎于麻木的狀态。
季青柚在這一瞬間被酸麻感裹挾。
所有人印象中的虞沁酒從來都是漂亮精致的,連根頭發絲的弧度都要卷得恰到好處,身上的色彩要與妝容相得益彰。就算再傷心難過,她也從未想過讓自己這副模樣展露在他人面前。
在恐懼滋生的那一秒,她無法在任何人面前袒露這樣的自己。
就算是季青柚,她也只給季青柚晃了一眼,便馬上垂下了頭,将臉埋進膝蓋,無法控制自己的抽泣和小聲嗚咽。
她很漂亮,也很愛漂亮。
在臉僵到無法動彈的時候,自然會滋生很多無助且慌亂的想法。
季青柚卻在這一眼之後松了口氣,只剩下泛起的酸澀感漂浮在心髒,她靜默地将虞沁酒遞過來的手機接到手裏,看到了慌亂下打出的幾個字:
嘴動不了,臉很麻,像針刺。
有濕滑的淚珠滞留在手機屏幕上,将一行簡單的字模糊放大了幾遍。季青柚将屏幕上的淚珠抹去,将自己輕跪在地板上的腿擡起來,僵麻感讓她直起身子那一瞬間有些站不穩。
可她還是忍住,不在虞沁酒面前表現。
在室內摸黑着尋找可以用到的紙袋。
直至不小心碰到了椅子,之前在小區外撞到欄杆的地方又再一次産生碰撞,劇烈的鈍痛感讓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在靜谧的室內有些突兀。
于是虞沁酒便慌亂地擡起頭,摸着黑朝她這邊摸索過來,急切地嗚咽了幾聲,又不小心撞在了沙發上。
“我沒事!”
季青柚迅速出聲,強忍着自己的疼痛,在茶幾上找到了個未拆封的口罩,又回去扶起虞沁酒,對上她緊張的視線後。
微抿着唇,将口罩拆了封,而後動作輕輕地給虞沁酒戴上口罩,指尖觸碰到虞沁酒冰涼的臉和耳朵時,虞沁酒忍不住顫了一下,然後攥緊她的手腕。
季青柚鼻尖發着酸,好似整個人被泡在了冰涼刺骨的水裏,指尖也忍不住發着抖,卻還是繼續将口罩繩挂在虞沁酒耳朵上,将口罩打開,蓋住虞沁酒的臉。
在迎上虞沁酒不安的視線時,她反握住虞沁酒的手腕,将自己的聲音控制在恐慌的虞沁酒可以接受的範圍內,語調輕緩而克制,
“症狀不太嚴重,只是你可能第一次遇到臉僵的狀況。我沒找到紙袋,用口罩也可以,吸氣深一點,慢一點,等會要是還沒好轉,我們就去醫院。”
虞沁酒攥着她的手指終于是松了幾分力道,迎着她的視線往旁邊偏了一下,然後有些虛脫地靠在沙發背邊,單手捂住自己的臉,用力而緩慢地吸氣起來,可呼吸間還是夾雜着小聲的抽泣。
被攥住的手腕沾染上了虞沁酒身上的冰涼,季青柚的手指不受控地輕輕蜷縮,她靜默地凝視着慌亂無措的虞沁酒,覺得此時此刻就像是無數根刺插在心髒上,又很快拔出來。
如此反反複複,刺得心髒開始抽痛。
她在虞沁酒旁邊緩慢地坐了下來,微微低頭觀察着虞沁酒,伸出微顫着的手指,直至觸到虞沁酒不斷溢出淚水的眼尾。
有一瞬間,虞沁酒偏了偏頭,躲開她的視線,整個人抖了一下,攥住她的手腕也在這一刻緊了緊。
季青柚心裏泛酸,可她盡量控制自己,專注地凝視着避開她視線的虞沁酒,繼續伸手,用着極為輕微的力道,擦去她眼尾的淚珠。
虞沁酒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再抗拒她的動作,可還是沒望向她,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腳尖。
似是抱着一種不忍心将她打碎的想法,季青柚便也沒有說話,只一直給虞沁酒擦着眼淚。剛剛沒來得及把空調打開,她們就這樣并排坐在寒冷的地板上,靠在沙發背上,交融的體溫僅有相互攥着并支撐着的手腕。
仿若一松手,雙方都會喪失力氣。
接連一起墜入深不可測的黑洞。
直至虞沁酒的情緒開始好轉和平複,季青柚舉起來給她擦眼淚的手酸到幾近擡不起來。
虞沁酒的呼吸終于聽起來比剛才平緩。
在靜默而寒冷的室內,微微擡起仍舊濕潤的眼,望向她的時候,仍帶着幾分尚未消散的慌亂和無助。
季青柚微微歪頭看她,“冷不冷?”
虞沁酒搖搖頭,可又像是想到了什麽,嗚咽了幾聲,吐字仍舊不清晰,聽上去卻比剛剛好很多。
季青柚謹慎地将她剛剛遞給自己的手機遞過去,“現在好點了嗎,如果沒好的話,可能還是要去醫院……”
話還沒說完,虞沁酒就利落地在手機上打了幾個字,舉起來給她看:【比剛剛好,但可能只好一點,我說話你聽不清楚嗎】
季青柚搖頭,“聽不清楚。”
虞沁酒歪了歪頭,又打了幾個字:【你冷不冷?要不要把燈打開?還是你要先回去?這麽晚了……你又值夜班沒睡覺】
季青柚凝視着她,反問,“那我去把空調和燈打開?”
沒有回答後面的問題,意思就是不回去。
虞沁酒明白了她的意思,頓了幾秒,濕潤的眼眨了眨,卻還是沒在這個時候反對她的做法,只點了點頭。
季青柚撐着身子從地板上站起身來,有些腿軟,卻發現虞沁酒仍攥着她的手腕沒有放開,她目光下落,輕輕捏了捏虞沁酒的手背。
虞沁酒反應有些遲鈍,眨了幾下眼,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滞緩地松開攥緊她的手指,微微垂下了眼。
季青柚抿了一下唇,摸索着走到門口,打開了燈和空調,明亮的燈光一瞬間點亮昏暗的環境,順着暖煦的熱風飄到臉上,減緩了幾分室內的冰涼和寒冷。
也才發現,自己大衣全被揉皺,綁好的頭發也全都散亂下來,傾瀉在額邊和臉側,毛絨絨的,被風揚起來的時候還有些癢。
直到現在。
她的所有感官才恢複過來,開始發生效用。
也包括大腿上的疼痛,許是已經生了淤青,才會産生細密的鈍痛感。
她微微蹙起了眉心,可到底也不敢在虞沁酒面前表現出來,強迫自己做好表情管理,剛想轉身,虞沁酒在她身後嗚咽了幾聲。
季青柚倏地駐足,明白了虞沁酒的意思,耐心地背對着她,過了幾分鐘,頭頂的空調暖風将她全身寒意驅散時,她感知到自己逐漸變暖的身軀,才覺得自己像是活了過來。
“嘭——”
身後傳來一聲巨響,她迅速轉過身,卻發現是虞沁酒正在鋪墊子。見到她轉過身,虞沁酒僵了一下,又忙亂地伸手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接着往旁邊偏了偏頭,試圖躲開她的視線。
季青柚松了口氣,緩慢地走過去,幫着虞沁酒将毛絨暖墊一起鋪在地上,又和虞沁酒再次并排坐在暖墊上,有些疲倦地靠在沙發背邊。
“現在呢?”她很擔心虞沁酒的狀況。
虞沁酒搖搖頭表示自己好多了,下一秒視線落在她裸露在外的半截白皙手腕上,停留了十幾秒,打了一行字過來:
【你的手怎麽了?】
季青柚微微一怔,便順着虞沁酒的視線看過去,看到自己手腕和掌心上細密的幾個被掐出來的紅印時。她遲鈍地反應過來,剛剛太着急,她怕自己也不能處于冷靜的狀态,便用力掐了幾下。
當時不覺得用了這麽大力氣,只覺得不用力就無法将情緒平複,只覺得自己需要保持作為一個醫生的冷靜。
如果她在那一刻失控,便也失去了成為醫生的初衷。
“可能是剛剛撞到的。”她這麽解釋,并掩飾性地用衣袖遮住手腕上的紅印,發僵的手指微微垂着
虞沁酒安靜地凝視着她縮進去的手腕,眸子裏的濕潤便又在這一瞬多了幾分,似是一片盈滿月光的潭水,搖搖晃晃。
仿若下一秒就又要泛起淚光。
“你是不是要再換個密碼?”季青柚手指微微蜷縮着,試圖轉移話題,好讓虞沁酒從心疼她……亦或者是愧疚的情緒中脫離出來。
虞沁酒無聲地盯着她,過了一會,呼吸有些堵塞,試圖發出聲音,可全被濃厚的鼻音所掩蓋,于是便又拿出手機打字,亮在她眼前:
【為什麽要換密碼?】
季青柚停頓了幾秒,指尖微微蜷縮,“因為我知道了。”
虞沁酒沒說話,仍舊舉着手機上的那行字,甚至還往前伸了伸,意思很明顯,她問她:
為什麽她知道了密碼,她就要換密碼?
“好吧。”季青柚稍微仰了仰頭,額邊飄落的頭發便又垂了幾縷下來,“因為太簡單了。”
“哪裏會有人,直接用門牌號加姓名縮寫當家裏密碼的?好歹也把數字換個順序什麽的。”
虞沁酒愣了幾秒,略微凝重的纖長睫毛撲了下來,掩住眼底的情緒,她打了幾個字:
【好像也是,那我再想想】
季青柚點了點頭,沒說話。
虞沁酒看了她一眼,又打了一行字:【季醫生,我覺得好像好多了,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季青柚靜默地望着她,有種突如其來的執拗,“我不回去。”
虞沁酒有些着急,沉着眸子看了她一會,又打字:【你怎麽像個小孩一樣,說都說不通】
季青柚輕着聲音,微微垂眼,“确保自己的病人狀态足夠安全,這是醫生最重要的職責。”
“你都喊我季醫生了,我怎麽能丢下你呢。”她補了這麽一句話,用以說服虞沁酒。
話音落下。
黃燦燦的光線下,虞沁酒肩膀微微晃動,繃緊了幾秒,最終還是卸了力道,往後靠了靠,明亮的光線便在她飽滿的淚痣上投上一層朦胧的陰影。
她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平視着前方,好似沒有焦點地搖來晃去,就這麽悄然無聲地坐了一會,她微微蹙起眉心,而後有些艱難地吐出幾個不太清晰的字詞。
季青柚沒能馬上反應過來,愣了幾秒。
虞沁酒突然站起了身,拐進了一個房間。
季青柚愣在原地。
沒過多久,虞沁酒提着一個小箱子走了出來,在她旁邊坐下,距離很近,裹着一陣淡淡的玫瑰潤香,動作輕輕将她的衣袖折起,将她掐出紅痕的手柔柔拿起。
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季青柚被拿過去的手幾乎不敢動彈,手指蜷縮着,僵麻着,完全不敢放松。
“其實不用上藥的。”她僵着手指問。
虞沁酒頓了一下,可到底還是沒停止動作,拿出小箱子裏的冰袋,在敷上去之前,有些猶豫地望着她。
季青柚似乎聽到了她沒說出口的話,“沒事,我不怕涼。”
虞沁酒便輕點着頭,将冰袋小心翼翼地敷了上去,輕輕按壓着手心和腕心的紅痕,眼神專注地好似在對待一項極為重要的工作。
“其實過兩天就消下去了,一點都不痛。”季青柚解釋着,聲音很輕,“只是局部組織的毛細血管破裂而已,等淤血吸收進去了就好了。”
虞沁酒安靜地聽她說完,垂着的眼睫卻顫了顫,過了幾秒,她吸了吸鼻子,又拿了一個冰袋出來,輕緩地按在了季青柚的大腿上。
冰涼觸感隔着褲子傳到傷處,緩解了那陣細密的火辣感。季青柚微微怔住,沒弄明白虞沁酒是什麽時候發現了她腿上的傷,有些慌亂地伸手去接,
“還是我自己來吧。”
可虞沁酒卻躲開她伸出來的手,很專注,很輕柔地用冰袋按壓着她腿上的傷處,深深吸了幾口氣,才有些費力地吐出幾個字來,
“你剛剛走路……都費勁,還……一直捂着這裏。”
吐字雖然還不夠清晰,但至少比最開始的狀況好上許多。
季青柚這才真正松了口氣,觀察着虞沁酒的狀況,覺得她口罩歪了點,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
手指打算縮回來的時候。
“啪嗒——”
晶瑩剔透的淚珠落在了手指上,沉甸甸的,濕浸浸的。
季青柚愣怔一秒,反應過來,有些着急地湊過去,腿上的傷卻被碰到,鈍痛感加深,她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一口。
“怎麽又哭了?”她問。
虞沁酒搖搖頭,又将她按了回去,撚起她的袖子擦了擦剛剛冒出來的眼淚,語速遲緩地說,“我……沒事,你先……坐好。”
季青柚坐了回去,卻還是微微低頭,觀察着虞沁酒的反應,可虞沁酒卻始終低着頭不看她。
“……虞沁酒。”季青柚猶豫再三,抿着的唇角松了松,還是開了口,“你不能再這麽難過了。”
盡管不想這麽說,可季青柚卻只能在這個時候将自己置于醫生的位置上,“……你需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不然等下真的要去醫院。”
虞沁酒頓了幾秒,滞緩地點了一下頭,繼續替她冰敷着腿上的傷,過了一會,虞沁酒的情緒似乎平複下來,望向她的眼多了幾分試探,一向柔軟的嗓音這時卻幹澀得有些突兀,
“季青柚,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季青柚微微側眸,“什麽?”
虞沁酒靜默地望着她,聲音在靜谧的室內顯得很輕很輕,“你以前不是和我說,絕對不當醫生嗎?但是在你十七歲那年,你突然和我說,和秦姐姐說,有一點想當醫生了。”
“我當時就很驚訝,因為你是如果沒有想法,就絕對不會說出口的人。我當時沒問,只覺得你是突然想通了。其實不管怎樣,我都支持你的想法。
這次回來,我對你成為一個很好的醫生這件事不太驚訝,看到你去給小酒買玩具的時候也覺得這應該會是你做的事情,好像這才是你的人生必經之路,好像認識你的人,看着你長大的人,都理所應當地會認為你能成為一個很好的醫生。”
“但我前幾天突然意識到了你為什麽戴眼鏡……”
說着,她輕垂着的眼擡了起來,在明晃晃的燈光下,眸子裏似盛着松軟的舊日電影,
“就開始好奇,你為什麽會在十七歲那年,突然說自己想當醫生?”
季青柚怔住。
有一瞬間,她仿若從虞沁酒剔透的眼裏,看到了一幀一幀如同老電影般的畫面閃過,這些畫面屬于舊日,屬于2012年之前的季青柚和虞沁酒。
仿若電影特效般的幻覺将她裹挾。
周遭家具迅速堆疊起飛,變得陳舊老派,混雜着搖曳的朦胧光線,偌大的風掀亂她們的發,吹來飄亂在整座南梧城的梧桐絮,将虞沁酒身上的玫瑰潤香吹淡。
虞沁酒戴着口罩的臉有些朦胧,在這一瞬間變得年輕恣意,多了幾分少女時期的青澀。
好似一瞬之內,一切都突然回到了十七歲那年。
什麽都未發生,一切碎片都被美好夢境包裹,且僞裝在童話和城堡裏的……
十七歲。
二零一一年初夏。
巨大的風掀過綿白的雲,在碧藍朗天裏吹來悶熱暑氣,以及梧桐果絮飄飛的南梧市。體育課,南梧中學高二434班和435班連着一起上。
操場上,三五成群的學生還沒上課就拿着乒乓球拍呼朋喚友搶占場地;冒着傻氣的男生在投進三分球後,脫下汗津津的外套亂吼着全場飛舞;幾個守着排球的男生,正大光明地盯着排球場上那個窈窕蓬勃的身影。
“季青柚你幹什麽呢!”
黎南梨轉悠了好幾圈,才在排球場外的梧桐樹下看到了季青柚,人在樹下木椅上端坐着,微微低頭,手上拿着本書,臉上蓋着頂水洗墨綠色的鴨舌帽,鴨舌帽不大,光帽檐就能将季青柚整張臉蓋住。
她這麽大聲音,季青柚也沒什麽反應,只盯着自己手裏的書。
黎南梨撇了撇嘴,将自己手裏精致包裝的信封放在木椅角落,拍了拍,“剛又有人讓我給虞沁酒送情書了哈。”
說着,她又往排球場那邊掃了一眼,瞄到那個最受矚目的身影,啧了一聲,“虞沁酒這場排球還沒結束呢,隔壁班就又有男同學看上她了,這得多大魅力啊,讓人連堂寫情書,一口氣都不帶歇的。”
“嗯。”季青柚終于出了聲,手上的書翻了一頁。
“什麽書啊,看這麽認真?”黎南梨湊過去看了一眼,可季青柚的手實在收得太快,她沒能看清,只看到“大腦”幾個字,不過光這個詞語就能讓她皺起眉心,輕搭着季青柚的肩,“不愧是勤奮天才季青柚,平常下課時間你做卷子就算了,連上體育課偶爾休閑一下都在看這麽複雜的書。”
黎南梨是季青柚的同桌,一個對學習深惡痛絕的女高中生,看幾行字就煩得不行,和整日浸泡在書本裏的季青柚形成鮮明對比。
“知識是很有趣的。”不出所料,季青柚給出了這個回答。
黎南梨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像是生怕自己被季青柚傳染似的,從木椅上站了起來,“總之,人虞沁酒的情書給你了啊,她在打排球沒空接,反正你們兩個是連體嬰兒,給你給她都一樣。”
季青柚輕蹙着眉心,剛想開口,黎南梨就又和別人招呼了一聲跑開了,沒說出口的話憋了回去,目光從書本飄到了木椅上的那一封情書上。
飄了一會,在信封的“致虞沁酒同學”幾個字上停留了幾秒,又飄了回來,落在了落款上,眉心舒展了開來。
字真醜。
這個想法冒出來,心情便又有些心不在焉,她蓋上書本,目光順着飄到了排球場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操場上絕對不止虞沁酒一個人,也有很多女生笑得開朗,和虞沁酒穿着一樣過分寬大的校服,但虞沁酒似乎卻能将老套沉悶的校服穿出自己的色彩,在恍若柚子色的陽光下跳躍。
她紮眼地站在人群中跳脫出來,撸起校服袖子,在陽光下白到近乎于透明的手腕高高舉起,砸向迎面而來排球的那一瞬間。
碩大的風吹過虞沁酒柔軟纖細卻有力的身體,将她身上的朝氣明媚幾乎拂到季青柚的生命裏,暖熱日光在空中跳躍,那雙偏淺瞳仁裏躍着燦然無限的生命力。
柔順的發絲飄揚在頸下,特別漂亮,是一種具有鮮亮感的美,讓很多人望過去的第一眼,就極容易停留在虞沁酒身上。
季青柚從不否認虞沁酒的漂亮很引入注目。從步入少女時期開始,她的五官逐漸張開,變得明媚恣意,配着飽滿生動的表情和各種精心搭配的小技巧,例如用來綁頭發的大號蝴蝶結,總是恰到好處的馬尾高度,時不時從哥哥姐姐那裏收到的雛菊會被她別在耳後……
“嘭——”
劇烈的響聲打斷思緒,排球在那一刻被砸向了對面,落在了地上界限內。喧嘩又熱鬧的歡呼聲也在這一刻出現。
虞沁酒歡呼着舉起雙手,和同隊女生一一擊掌,還往季青柚這邊張望着,看到她的那一秒,束在腦後的發梢一跳一跳,用來綁馬尾的蝴蝶結似乎要真的在那一瞬變成栩栩如生的蝴蝶。
她漂亮的眼睛彎成月牙,還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季青柚微微抿唇,她視力一向很好,一眼就看到了虞沁酒手上紅腫着的手腕,便把地上備好的礦泉水瓶擰開。
坐在她旁邊守排球的男生們也鬧哄哄地開始議論:
“她是不是在看我呢?是吧是吧,剛剛還沖我這邊笑了……”
“切,人家可看不上你,知道上次隔壁班那個劉東送情書給她她說什麽嗎?”
“說什麽?”
“她說啊,有人要她好好學習,不要輕易談戀愛。”
“不談戀愛?那她每天收拾得這麽漂亮來學校,我看也不像是正兒八經來學習的樣啊,又夾頭發,又戴蝴蝶結的,還每天換個款式,給誰看啊——”
話落,有個喝完的礦泉水瓶“嘭”地一聲砸到了這邊,說這話的男生被吓了一大跳,捂着頭張望,卻迎上了鴨舌帽下一雙漆黑的眼。
也挺漂亮的,怎麽這人他之前沒聽說過。他愣住,卻看見坐在木椅上的人輕巧地将手裏書本合上,緩慢地走過來,盯着他好一會,将落在他腳邊的礦泉水瓶撿起,輕着聲音說,
“抱歉,沒扔準。”
他臉一紅,“算了——”
“嘭——”
話還沒說完,季青柚又将撿起來的水瓶扔到他旁邊的垃圾桶裏,在礦泉水瓶落到空蕩蕩的垃圾桶裏那一刻,她冷淡地看他一眼,
“她是給自己看的。”
男生有些摸不着頭腦,“啊?什麽啊?”
季青柚盯了他一會,“雖然以你普通的眼界無法理解這一點,但我還是要說出一個你難以理解的事實。礦泉水瓶包裝得精致是為了能夠将自己推銷出去,我們女生愛漂亮卻并不是為了談戀愛。”
“她讓自己看起來更漂亮,是為了讓自己在照鏡子的時候更開心,她是為了取悅自己,不是為了取悅除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一個人,更不是為了談戀愛。”
男生漲紅了臉,沒憋出一句話。
十七八歲的男生似乎就是這樣幼稚,季青柚轉過身,重新坐在木椅上打開那本書時,突然覺得自己讓虞沁酒不要在高中談戀愛,應該是一個無比正确的選擇。
男生們的議論聲變小了下去,談論的主角卻從虞沁酒轉到了季青柚身上:
“這誰啊?突然跑過來說我一通,我艹,吓死我了,陰沉沉的……”
“年級第一你都不認識啊,剛轉來的吧你,人是虞沁酒的好朋友,叫什麽來着?”
“哦哦季青柚啊,434班的學霸機器人,班長兼學委,那是真厲害,對了,你們不要惹她……”
季青柚眼神平靜,将揣在兜裏的MP4拿出來,整理好耳機線,戴上耳機的那一秒,輕揚的女聲将嘈雜的議論聲阻擋。
不可否認的是,虞沁酒出現的時候,季青柚的生活總是很熱鬧。她家裏那個母愛無處安放的秦主任會把虞沁酒當成孩童時期天真爛漫的季青柚來疼愛,因為早在幼童時期,季青柚就已經缺失了虞沁酒體內那種源源不斷的孩子氣和親切感;她那個優秀到被人誇贊的姐姐,因為和虞沁酒的哥哥是青梅竹馬,也始終把虞沁酒當成親妹妹來相處;而周圍處于躁動青春期的一群小男生,只要和虞沁酒聊天,看着她那雙彎起來漂漂亮亮的笑眼,就會開始春心蕩漾,仿佛一群圍繞着魚餌轉悠的魚。
就連季青柚自己,也會變得情緒多變,不像其他人眼裏的季青柚。
一頁看完,她輕撚着書本頁腳,卻沒有任何翻頁的動作。搖晃的日光透過樹影落在她臉上,讓人産生疲乏感,她将頭上的鴨舌帽壓低了一些,雙手輕扣在書本上,輕阖上了眼皮。
良久。一陣風刮過,梧桐絮飄灑在周遭。
頭頂的鴨舌帽被輕輕掀開,裹着一陣甜津津的風,青柚味混雜着海鹽味,是虞沁酒家裏用的那款洗衣液味道。
戴好的耳機被摘下一只,有幾縷不屬于她的頭發落在了她肩上,有人挨着她的肩在她旁邊坐下,輕輕哼着她MP4裏正播放着的歌,記不清歌詞,含糊的嗓音卻充斥着少女的柔軟,就是一個字都不在調上。
哼了幾句,這人開了口,語氣有點嫌棄,“怎麽聽來聽去都是這首老歌,季青柚,你就沒有什麽新歌單嗎,比如聽點周傑倫和五月天什麽的。”
“什麽後來終于在眼淚中明白……你聽這歌裏唱的,聽着就難過。”
“聽點開心的歌不好嗎?”
季青柚微眯起眼,那張漂亮朦胧的熟悉側臉便映入眼簾,戴上了剛剛從她頭上摘下來的鴨舌帽,揉雜着檸檬黃調的陽光光束映在她飽滿的側臉上,微微搖晃着。
自顧自說着,虞沁酒又從地上撈起她剛剛擰開的礦泉水,仰頭喝了一大口,腮幫子鼓起來,像一條波光粼粼的魚。
季青柚偏了偏頭,發現剛剛坐在旁邊地上的幾個男生已經走了,便抿了一下唇,将MP4上的按鍵按了一下,耳機裏的歌曲便調到了下一首。
“嗯?”虞沁酒将水喝完,挑了一下眉,“還是五月天好聽吧,你就該多聽點流行歌。”
季青柚瞥她一眼,沒說話,只把剛剛黎南梨送過來的情書遞給她,“你的情書。”
“嗯?”虞沁酒把手伸出來,目光沒在情書上停留,“你先幫我把藥上了,手痛死了,你看嘛。”
她舉着手,語氣有點撒嬌的尾音。
季青柚微微垂眼,将噴霧和藥膏拿出來,專心致志地替虞沁酒上着藥,“聽說這個人是隔壁班的班草,你不看看嗎?”
噴霧噴到紅腫的手腕上,虞沁酒倒吸一口涼氣,“我聽說剛剛有人說你壞話了?”
季青柚擡眼,拿出棉簽給她上藥膏,又給她貼上了,“我聽說你這一場排球又收到了幾封情書?”
“哇塞~”虞沁酒語氣誇張,“季青柚你怎麽這麽會上藥,就這麽一會,我的手就不痛了诶!”
季青柚把她舉起來的手又扯下來,輕着聲音,“別亂動。”
“好吧。”虞沁酒乖乖把手伸着,話題終于回到了正軌,“你說這些十七八歲的男生,怎麽天天就想着談戀愛啊,而且根本就不了解我,看見我打了一場排球就說喜歡得不得了了,在情書裏說着就像是沒了我世界就沒了顏色一樣……”
季青柚垂着眼,“你不想看那封情書嗎?”
“不看。”虞沁酒答得利落,“無非就是從網上抄來的句子和詩,說着祝你生日快樂,端午快樂,國慶快樂,放假快樂的……”
“一看就不真誠。”
“要是真喜歡一個人,哪會在祝她快樂這句話裏加前綴,心裏想的肯定是,無論什麽時間,什麽地點,你都要快樂。”
這不是季青柚第一次聽虞沁酒說這些,可卻又耐着性子聽完了一遍,在給她上完藥之後,将棉簽扔進了垃圾桶。
臨走之前,瞥到被虞沁酒随意拿起來不知道怎麽處理的那封情書,聲音平淡,
“而且字是真的醜。”
初夏的天變得比小孩的臉更快。上一秒晴空萬裏,下一秒便下起了一場傾盆大雨,洗刷了熱騰騰的暑氣。
從操場趕回教室的時候,季青柚被班主任找去了辦公室,說是剛考完讓大家放松一下,等下自習課給大家放場電影。
這是高二434班的慣例,月考成績好,班主任老嚴便不會太拘着大家,看場電影,或者是提前十分鐘下課吃飯什麽的,當作給大家的獎勵。
季青柚應下,回教室的路上,遇到了之前那個議論虞沁酒的男生,堵住她的路,猶豫了好一會,很僵硬地扔下一句,
“對不起,我不應該說你‘陰沉沉’和吓人的。”
季青柚疑惑了幾秒,沒太想明白怎麽回事,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