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
生就一溜煙跑進了教室。走廊一排寸頭男生哈哈大笑,說他沒種,連和女生說話都不敢。
她盯他們一眼,他們又嘻嘻哈哈地移開視線,将話題轉到游戲和籃球上,只是目光仍不時地往她這裏飄。
等季青柚回到教室,外面的雨下大了些,淅淅瀝瀝的雨聲混雜狂風的呼嘯,教室人聲鼎沸,吊在天花板上的電風扇吱呀呀地轉。有怕冷的女生要求關風扇,熱得一身汗臭味的男生不讓,兩人便一言兩語地開始吵翻天。等季青柚走進教室門,兩人又停止争吵,齊刷刷地看向她。
班裏最活躍的男生像只哈巴狗似的望着她,“班長,老班找你幹啥,是不是讓我們自習課看電影?”
季青柚“嗯”了一聲,全班便開始鬧騰起來,像一鍋煮沸的粥,剛剛還在因為開關風扇吵架的男女生,這會已經聚在一起商量電影片單。
視線在喧嚣的環境裏環顧一周,沒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季青柚回到座位,微微蹙起的眉心還沒松開。黎南梨正打開巴掌大的小鏡子左右照着,專心致志地琢磨着自己臉上的痘痘怎麽還沒消下去。頭都沒擡,便已經知道她在找誰,
“虞沁酒被英語老師找去數卷子了。”
虞沁酒是英語課代表,嘴甜笑起來也甜,最受從國外回來每天衣服換得像走秀的英語老師喜愛。
季青柚又“嗯”了一聲,眉心舒展了開來。
黎南梨瞥她一眼,“哎,我可和你說啊,剛剛隔壁班幾個男生說你壞話呢,說什麽你陰沉沉的,和人說話的時候吓人得很,不就是學習好有什麽了不起的,被虞沁酒聽到了……”
季青柚剛拿起來的筆掉了下來,砸在卷子上,留下一片暈染開來的墨跡,“她不會又跟人吵架了吧?”
她到底還是沒用打架這個詞,好歹已經是高二,虞沁酒不再像小學那樣動不動就氣得冒火跟人打架,也不會在打完架後撅着嘴說自己這痛那痛。
“嗯……倒是沒吵架。”黎南梨将小鏡子一合,扔進抽屜裏,“就是她拎着板凳跑過去,一直平着眼盯着人一直看,把那男生盯得臉憋得通紅,她又慢悠悠地坐那問,你和她誰更吓人,誰更陰沉,還說他要不要去問問他班主任,學習好是不是了不起?那男生哪見過這陣仗,平日裏學習又不好,還經常犯事,這會生怕自己班主任聽到了呗,挺了一會就服輸了……”
說起虞沁酒給季青柚出氣的事,黎南梨來了勁,繪聲繪色地像個看了幾部電影就上陣的不着調演員,“最後她還給人說,她哥哥是南梧中學百裏之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三哥,小弟在南梧中學多得是,而且還養了條會咬人的藏獒,要是他不來給你道歉,就放狗咬他!”
“那男的本來不信,結果高三下來一個學長,人挺厲害的吧,而且真的和虞沁酒她哥認識,來拍了下那男的頭,就認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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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青柚眉心皺得能夾死蒼蠅。
黎南梨就又湊了過來,好奇地追問,“虞沁酒她哥真是三哥啊?”
季青柚掃她一眼,眉心勉強舒展開來,低頭看着自己手裏的書,漫不經心地回答黎南梨的問題,
“她哥在外地讀研究生,讀金融的,之前在電子寵物機裏養了條電子藏獒。”
黎南梨目瞪口呆。
季青柚又補了一句,“不過現在确實在南梧,是學校之前的學生會長。”
黎南梨繼續目瞪口呆。
季青柚瞥向她,過了兩秒,黎南梨也仍舊是這個表情,只不過視線貌似不是在盯着她,而是在盯着她身後的窗戶。
表情越來越怪異。
季青柚眯了眯眼,扭過頭往窗戶這邊看,便看到了笑眯眯地撐着臉的虞沁酒,隔着玻璃看着她,無辜地笑。
旁邊窗臺上放着一堆卷子,估計是才從辦公室回來,剛剛綁起來的高馬尾這會變成了雙馬尾,柔順蓬松地垂落在肩頭,被室外光線映得發色偏淺,似是糖炒栗子般的甜軟色調。
季青柚眼神平靜地移開視線,沒理會虞沁酒的突然興起。
沒過幾秒,黎南梨臉上的表情又開始怪異起來,像那種憋笑憋狠了把臉都憋紅了的怪異。
季青柚眯着眼看她,就這麽一眼。
黎南梨沒能憋住,笑得像只撲水的鴨子,“噗哈哈哈哈——”
連帶着前桌後桌都被黎南梨的動靜吸引了過來,往窗戶這邊瞅了兩眼,也跟着哈哈大笑。
季青柚心平氣和地看向自己身後的窗戶,便看到了還沒來得及收回鬼臉的虞沁酒,眼白露了大半出來,五官歪七扭八。
愛漂亮的虞沁酒,做起這種事來也從來都不遺餘力。
見她望過去,虞沁酒才收起在臉上扒拉着的手,五官恢複成了原樣,笑彎了眼,而後又迅速把窗戶扒拉開,和黎南梨招呼一聲,“有沒有把季青柚剛剛迷惑的表情拍下來?”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做這麽多醜表情,就為了抓拍季青柚迷惑的表情。
黎南梨臉都笑僵了,“哎喲,壞了,沒想起這件事。”
虞沁酒“啧”一聲,“那可惜了。”
季青柚不打算理會這兩人,便把虞沁酒剛剛打開的窗戶又關上,只說了兩個字,“我冷。”
然後又将目光落到課桌上平攤着的課本上。
可虞沁酒不消停,又将她剛關上的窗戶推開,扔給她一顆棒棒糖,“給,草莓味的!”
說完,不等她反應,便又迅速把窗戶關上,帶來一陣甜津津的風,夾雜着雨後泥土的氣息,有些鬧騰地萦繞在鼻尖。
草莓味棒棒糖被扔在了課本中間,遮擋了一個重要的數字,季青柚盯了一會,将棒棒糖拿起來,放在抽屜裏。
抽屜裏有很多根草莓味棒棒糖。
只要虞沁酒去小賣部,就一定會給她帶上一根草莓味棒棒糖,盡管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是愛吃棒棒糖的年紀。
“季青柚,你知道虞沁酒屬什麽嗎?”黎南梨突然出聲。
季青柚疑惑地望過去,明知有詐,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屬狗。”
黎南梨突然掏出她新買的索尼DV,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着她拍了一張,然後慢吞吞地收起手機,“噢,這樣啊。”
話音落下,虞沁酒就抱着卷子從教室前門笑眯眯地走進來,發梢在肩頭微微跳躍,遇到還在讨論等會看電影片單的一堆人時,也跟着插了一句嘴,
“我投《情書》一票。”
季青柚抿了一下唇,又狐疑地盯了一眼目不斜視的黎南梨,以及這時候背挺得比誰都直的前後桌。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便又往後面的窗戶上看,一眼便看到了虞沁酒留下的印跡,用黑色油性筆在玻璃上畫着的兩只兔耳朵,還找準了位置,想必是和黎南梨打了個配合。
還留下了不知什麽角度的照片。
虞沁酒的想法從來奇怪。
季青柚并不生氣,也不為此感到煩惱,只是靜默地看了一會,便從兜裏拿出紙巾,沾了點醫用酒精,仔細擦去玻璃上畫着的兔耳朵。
外面狂風驟雨,教室鼎沸喧嚣。
她安靜地做着這件事。
黎南梨有些心虛,“班長你沒生氣吧?”
季青柚語氣平淡,“沒生氣。”
“那就好。”黎南梨撐着臉,看着她擦玻璃,黑色油性筆留下的印跡并不好擦,只能一點點搓幹淨,便琢磨着,“其實留着也沒事呗,多可愛啊。”
季青柚瞥她一眼,“等下檢查的來了,就得扣衛生分。”
黎南梨恍然大悟,“原來你不是因為不想留着兔耳朵而擦掉啊!”
季青柚動作一頓,“要是扣了分,班主任肯定要找出是誰畫的,然後把分扣到她身上……她這個月遲到了八次,已經扣了這麽多分了,再扣就得去掃廁所。”
說着,她抿着唇,看着在人群裏笑眯了眼的虞沁酒一眼,聲音輕得仿若只有自己能聽見,
“虞沁酒這個笨蛋。”
黎南梨“啧”了一聲,看向她的眼神有了些變化。
季青柚便抿着唇補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她肯定會讓我和她一起去掃,我不想去掃廁所。”
黎南梨嘿嘿一笑,“也是。”
上課鈴打響,看電影之前,季青柚把從班主任那裏拿來的模拟志願表發下去,發到第六列第一個位置時,和黎南梨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幾秒。
黎南梨笑眯眯地接過志願表,指了指她們原來的座位,“虞沁酒讓我和她換個座位,她想睡覺,讓你幫她打掩護。”
季青柚擡眼看過去,虞沁酒坐在黎南梨的位置上,正和前桌的男生聊着天,卻敏銳地捕捉到她望過去的視線,眼睛一亮,和她招了招手,生怕人不知道她和黎南梨換了位置。
季青柚平靜地移開視線,繼續把志願表發下去,然後關了教室的燈和門,打開了大家之前選好的電影,坐回到了座位上。
虞沁酒起身讓她進去,面前攤開的志願表寫着東南大學——省內建築領域老八校,還在省內。
虞沁酒看起來散漫,卻一貫是個目标明确的人。
季青柚看起來明确,卻始終沒找到自己的目标院校。
教室裏播放的是一部慢節奏的愛情電影,回憶和現在穿插,一不小心就能跑神,很多男生對此并沒有興趣,讨論起了剛發下來的志願表。
前桌男生返過頭來和她們聊天,看到季青柚的志願表還空着,便有些吃驚地問,“班長你還需要猶豫嗎?這不是清華和北大任你選?”
男生同桌便也湊過來,“我聽說班長外公外婆、媽媽姐姐都是醫生,一家人都是醫生,班長也應該想學醫吧,那應該不會去北大和清華,肯定是全國學醫最好的學校,什麽來着?”
“北京協和醫學院?”前桌男生懷疑地問,又想起,“對了,浙大醫學院也不錯,還離南梧市近。”
季青柚将書本蓋在空蕩蕩的志願表上,“還沒想好。”
“誰說家裏都是醫生她就必須要學醫了。”虞沁酒本來趴在桌上,懶洋洋地撐起腦袋,望兩個閑聊的男生一眼,“她學習這麽好,做什麽都可以,哪怕是賣豬肉都能做成全中國最大的連鎖店,就算搬條小板凳在外面擺攤都能讓人刮目相看。”
前幾天虞沁酒在電視上看到清華學霸辍學回鄉賣豬肉的新聞時,還驚訝得下巴都合不上,今天就已經接受了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事實。
說着,她擡了擡下巴,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卻還要替她把這句話說完,“是吧季青柚?”
季青柚看她一眼,把她已經落在椅子後的校服外套撿起來,輕輕蓋在她柔細的肩上,不打算和她讨論清華學霸辍學賣豬肉的事情,只“嗯”了一聲,“快睡吧。”
前桌兩個男生便也識趣地沒再讨論這個話題,轉過頭去看電影。
季青柚卻安靜了下來。和所有人所設想的不同,她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成為一名真正的醫生,也未想過自己要成為下一個秦白蘭,或者是下一個秦霜遲。
她不喜歡備受矚目,或者是被比較。
有人說,醫學世家不學醫可惜了;有人說,你性格這麽冷靜,學習又這麽好,以後和你姐姐一樣當個醫生,也會是一個很厲害的醫生。
但季青柚始終不覺得。
每次老師找她談話,或者是同學和她閑聊時,提及到自己的理想,她都搖頭,閉口不談。她沒有理想,如果一定要有的話,那就是至少不要當醫生。
五歲那年,季青柚家裏失火,被鎖在書房的她僥幸逃過一劫,後來又被秦家收養。在此後的數十年間,她始終不能和秦家人敞開心扉,盡管秦白蘭将她視若親生,可她卻無法突破那層與生俱來的隔膜。
或許是說,她既害怕笨拙的自己被世界發現格格不入,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決心要成為與秦白蘭亦以及秦霜遲完全相反的人。
她沒有辦法和任何人坦露自己的害怕和笨拙,也不會和任何人說着自己“絕對不當醫生”的這種話,包括秦白蘭和秦霜遲。
除了虞沁酒。
在她生命裏像是個形容詞的虞沁酒。
想到這裏,季青柚微微垂眼,看向了趴在桌上的虞沁酒,虞沁酒的睫毛很長,呼吸綿密的時候仿若輕顫着的小蝴蝶。
外面倏地亮起一道閃電,将她明媚柔軟的眉眼映得通透,可也正因為這道閃電,虞沁酒微微鼓了一下腮幫子,似是表示不滿。
季青柚放下筆,将凳子搬到靠牆處,挨着牆坐着,将随風飄動的窗簾壓實,不漏出一束光線來。
電影在持續播放,教室裏光線昏暗。
這樣的環境很難再做題學習,對眼睛不好。
看電影時間的教室裏從來不會很安靜,有女生從今年最火的電視劇《宮》裏晴川為什麽不喜歡四阿哥的事,聊到傳聞中2012年是世界末日:
“哎,要是2012真的是世界末日就好了,那我們也不至于還要高考了,大家一塊死,多好啊。”
“你傻啊,世界末日是2012年12月21日,就算真的是,我們也得高考完,上一個學期的大學然後再死。”
“切,我才不信呢,這玩意兒就你們女生會信。”有男生插嘴,“之前千禧年也說是世界末日,結果哥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讨論的女生不滿,“又沒和你說話。”
男生繼續唧唧歪歪,捏着嗓子學着女生的腔調,“那都快世界末日了,你們還坐在這裏對鏡貼花黃啊,不去做點啥?”
女生們群起而攻之,砸了本書到男生頭上,異口同聲,
“關你屁事!”
季青柚平靜地聽着這場鬧劇,說了聲“安靜”,教室裏的聲音便小了下來,這是434班教室裏常有的氛圍,有些鬧騰,不過季青柚一般懶得管,等實在吵得不行了才會出聲。
不過好在班上的刺頭都聽她的話,沒再喧鬧,只輕聲細語地聊着天,話題又飄到了不知何處。
季青柚靠在牆邊,雙手抱臂,微垂着眼,思考着模拟志願表的事情,這是班主任為了激勵大家考試做的表,說是要整合起來貼到班級牆上。
她上次就沒填。
所以這次班主任還囑咐她,要好好看看學校,這麽好的成績不能浪費,最起碼得為學校争點光。
她從來不是個聰明人。
成績只是沉溺于學習知識時所帶來的附加品。
視線瞥到課桌上那本《大腦的溫度》時,她沒由來地開始想,難不成當醫生才是最适合她的路?
想到這裏,她微抿着唇,卻一眼晃到了正盯着她的虞沁酒。投影效果不太好,光影昏暗,可投射在虞沁酒臉上時,卻明明滅滅好似油畫般的夢幻泡影。
她剛睜開的眼有些朦胧,似是泛着一層旖旎的水光。
虞沁酒瘦窄的下巴埋在校服袖子裏,眼睛輕緩地眨了眨,盯了她一會,突然發問,“季青柚,2012真的是世界末日嗎?”
季青柚從不信這些傳聞,“不是。”
“我覺得也是,不過我還從來沒經歷過世界末日呢。”虞沁酒又湊近了些,投影光線在她飽滿的淚痣上投上一層昏暗的光影,讓她看起來仿若置身于投影正播放的那場電影裏,“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末日的話,你會怎麽辦呢?總得做些什麽吧?”
季青柚被她盯得有些不習慣。
便把堆在課桌右邊的一大摞書挪到了左邊,擋住虞沁酒的視線,然後說,“不怎麽辦,也不做什麽。”
虞沁酒似乎不太滿意她這個答案,将她那摞書抱走,下巴枕在上面,歪頭看她,剛睡醒的嗓音柔軟又透着少女的輕揚,
“如果世界末日真的在2012的話,那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塊。”
虞沁酒的發言從來都危險。
死在一塊,好似某種殉情宣言。
季青柚盯了她一眼,點頭敷衍,“也行。”
見她沒反對,虞沁酒又陷入了奇妙的想象,自顧自地輕聲說着,“如果2012年12月21日那天,世界沒有滅亡的話,那我一定會在那一天結束的第一秒……”
說着,她又彎眼笑起來,笑了一會,又抱着這摞書往她這邊湊了湊,盯着她的眼裏好似漂浮着電影裏生動的畫面,
“和你見面。”
季青柚頓了幾秒,指尖微動,“和我見面做什麽?”
虞沁酒的眼睛在這一瞬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因為我要第一個告訴你,世界末日都過去了,但不僅是這個世界沒有滅亡,而且我們都還沒有分開。”
季青柚微微愣怔着,剛想說些什麽,就聽到前排一個女生“哇”地一聲哭出來,一瞬間,周遭的細雨聲和電影臺詞聲湧入世界。
她突然發現。
原來她剛剛屏蔽了除虞沁酒之外的所有聲音。
電影仍舊在播放,聽不懂的語言灌入耳膜,投影上的字幕在滾動:
/像他那樣的人,經常眺望遠方。那雙眼睛總是清澈的,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漂亮的眼睛。
可能是因為我喜歡他,才這樣覺得吧。/ [1]
幕布上的字體很小,季青柚一掃而過,卻還是莫名把這句臺詞記住,甚至在三五年、乃至十年之後,她總是在回想起這句臺詞時,總是會擅自将臺詞裏的“他”換作“她”。
也會想起當電影畫面一幀幀切換閃過時,虞沁酒眼裏飽滿又恣意的情緒。
她從季青柚抽屜裏拿了一顆草莓棒棒糖出來,拆了包裝,咬在嘴裏,扔包裝袋的時候突然停住,凝視着包裝上的“阿爾卑斯”字樣。
于是話題突然跳躍:
“季青柚,阿爾卑斯棒棒糖和阿爾卑斯山有什麽關系啊?”
季青柚當時沒反應過來,滞了幾秒才說,
“它們應該沒有關系。”
虞沁酒湊近來,凝視着她,剔透偏淺的眸子裏映着明明滅滅的投影光,然後彎着眼,“那你知不知道阿爾卑斯山的雪其實很好看?”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呼吸間都裹滿了甜膩的草莓糖味道,在這沉悶昏暗的教室裏,嵌滿了獨特的氣味。
季青柚微抿着唇,沒說阿爾卑斯山不生産阿爾卑斯棒棒糖,也沒說阿爾卑斯山其實是一座山脈,覆蓋了很多個國家。
因為虞沁酒做什麽都似是帶着與生俱來的鮮亮色彩,以及過分恣意和跳躍的靈魂。而正好,這些都是季青柚沒有的品質。
所以季青柚很羨慕,也很想擁有。
可她那時很難分清,自己到底是想擁有她的恣意和跳躍,還是想要擁有她。
亦或者是,兩者都有。
她想了一會,試圖去抓住這種模棱兩可,“有多好看?”
虞沁酒歪頭想了想,“大概就是那種很适合做壁紙的好看。”
“要不我等會回去發你一張?”
教室裏光線跳躍,喧嘩吵鬧,季青柚望着她,在鬧哄哄的哭聲和吵鬧聲裏,輕輕點頭,又重複了一聲,
“好。”
九點半下晚自習。季青柚回了家,秦白蘭又不在,只在桌上留了字條,讓她關好門睡覺。
她微抿着唇,等洗漱完,頭發吹個半幹,濕漉漉地搭在臉側,又開始在書房裏看那本《大腦的溫度》,作者是秦白蘭。
本是随意從書房抽出來的一本書,看到作者名字時,還有一絲抗拒,可看了幾頁,她竟然覺得這裏面的案例有趣,便帶到了學校。
可她還是沒想過要當醫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将書本合上,準備上床睡覺,卻發現電腦上Q-Q彈了一條消息出來,來自于虞沁酒。
只發了兩條消息:
兩個小時前發來的【圖片】,上面是一座很漂亮的雪山,應該是阿爾卑斯山。
還有一條文字:
【季青柚,你在嗎】
時間是十分鐘前。
季青柚微抿着唇,用着秦白蘭給她留下的手機撥了電話過去,她不喜歡随身帶手機,翻了一會才在抽屜裏找到,還充了一會電才開機。
撥過去的電話沒馬上被接通。
她又打了兩通,電話被接通了一秒,接着傳來劇烈的響聲,像是什麽東西砸到了地上,又像是有人摔倒在了地上。
接着傳來一陣忙線。
電話被切斷。
她怔住,反應過來馬上拿着鑰匙出了門,跑到對面拍着虞沁酒家的門,大着聲音喊,“虞沁酒你在家嗎?”
虞沁酒最近經常一個人在家。
季青柚拍着門,門裏面動靜也很大,有虞沁酒哭泣的嗚咽聲,也有不小心碰到家具的碰撞聲。
可虞沁酒似乎不能給她回應,只在不停地嗚咽着哭泣,每一口氣似乎都喘不上來。
季青柚覺得自己好似也陷入這種恐懼和沉悶的呼吸中,她沒有虞沁酒家的鑰匙,只得又馬上回到自己家,快速從陽臺那邊走過去,中間隔着一道鐵門,沒關。
暴雨傾盆,電閃雷鳴。
季青柚被潑了一身的雨,手滑得擰不住鐵門插銷,好不容易慌亂地打開鐵門,期間手指被劃了幾道傷口,等她穿到虞沁酒家的陽臺外。
外面瓢潑大雨,路燈照亮了裏面的情況,只一眼,她徹底呆滞在了陽臺外,平日裏引以為傲的平靜和冷靜都消失不見。
昏暗的視野裏,虞沁酒躺在地上不受控制地抽搐,曲着腰,用力的喘息,好似一只脫了力無法供氧的貓,下一秒就會因為呼吸衰竭而溺亡。
家裏所有大人都不在。
她慌了神,卻還是邊哭着邊打了急救電話,搬來家裏的椅子,将陽臺的玻璃門用力砸破,砸了一下又一下,手幾乎都被撞得青紫,在救護車閃爍的聲音中,終于将門砸破。
她将地上的虞沁酒背起,虞沁酒卻還在她背上不受控制地發抖,翻着白眼,嘴唇白到發紫。
那是季青柚第一次坐救護車。
穿着白大褂的人從車上跳下來,緊急地商量着怎麽用擔架擡着虞沁酒下去,遇到電梯沒辦法裝擔架時。
季青柚便又把虞沁酒背起來,期間,虞沁酒一直在哭,埋在她頸側,哭得厲害,也一直在抽搐,完全不受控制。
恐懼在那個夜晚彌漫。
季青柚試圖攥緊虞沁酒的手,可手上的汗太多,虞沁酒又一直發着顫,像條被電擊了的魚,她總是攥不住。
慌亂襲入急診,直至坐在急診室門口的椅子上,季青柚還覺得一切好似在做夢,像是被堆疊起來的碎片,身後全是其他家屬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和因為疼痛而吼叫的病患。
她強迫自己擦掉眼淚,冷靜地聽着醫生的話。
醫生抽了張紙給她擦眼淚,“其實這病不嚴重,就是過度通氣,呼出的二氧化碳增多,導致呼吸性堿中毒而已,只要把在臉上套個紙袋或者是戴個口罩,把二氧化碳補回來就好了,剛剛給她打了葡萄糖酸鈣,可以吊完水再回去。”
“在臉上套個紙袋就好了?”季青柚的嗓音幹澀,她不太明白,為什麽虞沁酒剛剛表現得這麽嚴重,又在地上抽搐又哭得那麽厲害,最終的治療辦法只是在臉上套個紙袋或者是戴個口罩。
“是啊。”醫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疲憊的臉,“剛給她做了檢查,什麽問題都沒有。沒檢查出什麽生理性病變的話,這種一般就是由情緒激動引起的,但是也要注意了,以後千萬要注意控制情緒,不然發病次數多了,也會引起嚴重問題的。”
說着,醫生站起身,又囑咐,“不過她好像還是挺難受的,你快去安撫安撫,有什麽事想不開都不要再哭這麽兇了,不光犯起病來難受,對身體也不好。”
季青柚有些艱難地開口,“嗯,我知道了。”
夜晚的急診室病房人不多,卻也有幾個送過來的病人和家屬。季青柚走進去的時候,有幾個年紀不大的女生和四五十歲的婦人正盯着虞沁酒看。
虞沁酒面對着牆,背對着其他人,蜷縮着,像只無助又可憐的小貓,在這個雷雨交加的夜被淋濕背脊。
季青柚緩慢地走過去,看到了虞沁酒眼尾不斷溢出來并滑落的透明淚水,突然也有些難過得說不出來話。
從小到大,虞沁酒都和她保持着緊密的聯系。她透過厚罩去看這個世界,虞沁酒也是這個厚罩外與她唯一的聯系,透過厚罩向她傳遞情緒。
不管什麽時間,什麽地點。
她們都處于一種無限制共享人生的關系。
虞沁酒在難過,季青柚便也共享了她的難過。
季青柚坐在她病床前,為她遮掩那些探究的視線,輕着聲音說,“虞沁酒,你不要再難過了,難過的話又會更難受,到時候對身體不好。”
虞沁酒又往裏面縮了縮,試圖躲避所有人的目光,一言不發。
不知為什麽。
季青柚在那一瞬間,牽住了虞沁酒冰涼的手,也許是試圖将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她,也為她擋去所有好奇卻具有傷害性質的目光。
她不發一言地盯着虞沁酒被汗浸濕的發,淩亂地披散在身上,以及哭到紅腫的雙眼,以及白皙手腕上被掐出來的淤青。
這代表着:在瀕臨失控之時,虞沁酒也嘗試控制自己,用這樣殘忍卻無用的方式,完全颠覆了以往對于自己的認知。
虞沁酒很安靜,前所未有的安靜。
過了很久很久,才難過地說,“季青柚,我是不是很不漂亮了……”
她的嗓音有些嘶啞,讓季青柚喉嚨開始發堵。
她試圖将自己置入虞沁酒的視角,想象自己在抽搐倒地時被多人圍觀的模樣,想象自己不能控制地身體顫抖和抽搐,被擡在擔架上時偶爾睜眼酒看到的那些居高臨下的目光,想象自己在肌肉顫動時被人好奇地觀看,說着些“小姑娘這麽年輕,這是什麽吓人的病啊”“确實,犯起病來,蠻吓人的”“小姑娘長得還挺漂亮的,可惜咯”這樣的話時……
竟然也産生了窒息疼痛的感受。
更何況,真正經歷這個情況的,是虞沁酒。
是任何表情都漂亮,任何細節都時刻注意着,身上的任何色彩和飾品都要搭配得恰當的虞沁酒。
她會把校服褲腿改小讓自己顯得腿長、會每天早上花心思為自己搭配發飾、會在自己頭發上綁漂漂亮亮的蝴蝶結、會在自己耳朵上別好看鮮豔的花朵、會精心研究綁不同的馬尾和梳理不同的發型、會精心在季青柚的校服上為她畫上可愛的小機器人……
她從小就愛漂亮,這至少不是什麽缺點。
可剛剛,她面對的,不是在教室玻璃窗外做起來的簡單可愛鬼臉。
而是來自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處于情緒激動時便會倒地抽搐的恐懼,更是自己倒地抽搐時意識存在幾分清醒卻無法停止下來的恐懼。
所以虞沁酒才會不斷地掐自己,把自己的手都掐紅。
季青柚想安慰虞沁酒。但實際上,這個世界上很難有完全同步的感同身受,可能她感受到的窒息僅僅只有虞沁酒經歷的十分之一,可能無論她說什麽,都會讓虞沁酒覺得她在同情她。
那天夜裏。
虞沁酒甚至在經歷要将她砍成兩半的生理痛,蜷縮在急診室病床上,散亂的發将她瘦弱的肩裹住,搭在蒼白的臉頰上,像一只裹在厚繭裏無法掙脫出來的羸弱蝴蝶。
所有與生俱來的驕矜、散漫和自信全都消散,她緊緊咬住自己毫無血色的唇,竭力不讓自己再陷入情緒激動的境地,可還是忍不住發着抖,連握住季青柚的手控制不住産生細微的顫動,身上穿着的睡衣猶如一張燒毀的廢紙,揉得很皺。
她看起來很冷,亦或者是,一種從靈魂深處傳來的生理性後怕和恐懼,這種恐懼通過她們緊握住的雙手傳遞,将她們裹挾在同一個厚繭裏。
過路人經過時總要看一眼。
季青柚就在虞沁酒身後坐着,為她遮擋視線,用自己單薄的手心傳遞力量,她蠕動着唇,輕聲喊着虞沁酒的名字。
虞沁酒。
虞沁酒。
只喊了兩遍,什麽都沒說出來。
直至很久以後,季青柚真的成為了一名醫生,也總是在重要的職業生涯節點時想起那個很漫長的夜晚。例如第一次參與大體解剖,第一次慌亂無措地登上手術臺,第一次去急診接到慌亂大哭的病人家屬,第一次獨自值大夜班遇到突然吐血的病人,第一次按了兩個小時心肺複蘇還沒能把人救回來,第一次在做完手術失去那個病人的那些瞬間……
她都會靜默地坐着,攥着自己的手腕,摩挲着虞沁酒送給她的手表。這會讓她覺得,自己的手好似還被那個夜晚的虞沁酒攥着,攥得牢牢的,緊緊的,那時的虞沁酒在和她共享恐懼,她也透過這種悄然無息的方式,與無法再見面的虞沁酒共享自己的恐懼和悲哀。
季青柚想繼續和虞沁酒維系着這樣緊密的聯系,想驅散那個夜晚的恐懼,便不停地在腦海裏重構那晚自己沒說出口的話,以及當時尚未明晰的想法。
她當時應該在想:她到底能為這樣的虞沁酒做些什麽?
自很小的時候開始,虞沁酒可以在她沉悶的魚缸外戳了一個又一個鮮亮的章,帶給她很多生命之外的驚喜。可當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