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如果把這些糾纏于心、難以釋懷的煩悶說出口, 其實也不過寥寥幾句話。
局內人所經歷的驚濤駭浪,外人只能尋到淺淺幾分情緒,風一吹就散去。
那會的謝知意從江鎮離開後, 便回到了原本的生活。
讀書、畢業、靠着不俗的成績和父母的關系留校當上老師, 等到稍穩定些,又開始創業, 開了個關于玉雕設計的工作室。
生活忙綠且充實,偶爾與當年舍友談起時,也算個被羨慕的對象,除了一直保持單身, 時不時被父母、朋友唠叨一遍外, 倒也閑适平靜。
而對于性取向這事, 謝知意從小就有察覺,一直以來都不大親近男性,總無意識地将目光停留在女孩子身上, 直到後頭接觸到這一方面知識,才敢慢慢确定自己是喜歡同性的。
畢竟是出于父母疼愛、上頭還有個長兄的高知家庭, 謝知意并沒有産生負擔,成年後試探幾次便出了櫃,父母雖剛開始不怎麽贊同, 後面還是由着她,說這是她自個的人生。
但饒是這樣, 謝知意還是一直單到現在,一是這群體确實小了些, 二是忙着事業, 還有就是這人吧,非相信個緣分, 朋友介紹的一概沒看上,一拖便拖到了二十五的年紀。
本以為會這樣繼續下去,卻有人猝不及防而來将平靜打破。
那人是謝知意所教專業的大一新生,青春明豔,在人群裏一眼就分辨的存在。
謝知意那時并未産生別的情愫,卻也忍不住将目光停留了那麽一會。
再然後,教室的第一排、樓梯拐角的遇見、擁擠食堂的拼桌。
人總是很難拒絕這樣的女孩,明豔又不張揚,乖巧且知進退。
她不會一上來就急吼吼地追求,而是一點點靠近,先是讓謝知意知道她名字、記住她班級再然後加上聯系方式,每天适可而止又令人愉悅的聊天。
年長者就這樣一點點拉扯入網,卻不曾想一切都是謊言。
這事說來也可笑,謝知意怎麽也想不出來的荒唐理由,如此處心積慮竟只是為了報複。
只因為對方喜歡的學長喜歡自己?
荒唐又不可思議。
當謝知意看着對方在辦公室裏大鬧、說自己身為師長卻故意引誘自己,甚至拿出所謂的證據證明她猥亵學生的時候,謝知意腦子裏只剩下荒唐兩字。
謝知意懶得辯解,遞了辭職信便離開學校。
窗外的小雨連綿,悶熱席卷房間,許是太長時間亮起,臺燈滋啦響了幾聲,裏頭的光線越發昏暗。
謝知意并未說得詳細,只止于對方的背叛就停下。
她微微松了口氣,本以為是極難開口的事情,真說出卻覺得輕松不少,終究是染了不少成年人的壞毛病,知道述說是件有利于緩和情緒的事,可偏就把自己束在框架裏頭,自顧自地壓着自個。
謝知意後仰、靠着床頭,細長白皙的天鵝頸微微露出一抹青,如同脆薄矜貴的白瓷。
旁邊的人算是個很好的傾聽者,不曾插嘴多問,一直低頭盯着地上的虛影,沉默片刻才問道:“這些天也是她一直給你發信息、打電話?”
雖然謝知意有心遮掩,可一塊待了那麽久,總會露出些許馬腳。
謝知意停頓了下,才嗯了聲表示答應,繼而又道:“這事對她也有影響。”
大抵那人也想不到,本來只想污蔑謝知意一番,讓她停職丢了名譽,卻不料謝知意比她想象中的難收拾些,她大鬧辦公室的當天就被人報了警,緊接着校方出面調查。
第二日就證明了謝知意的清白,她所發出來的證據都是惡意裁剪過,所謂謝知意讓她上課期間、逃課去辦公室的事也是編造的,于是直接被通告批評,并給予開除處理。
“嗯,”江鐘暮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本來就是個嘴笨的人,不大會安慰人,憋了半天只冒出句:“你要吃糖嗎?”
謝知意笑起來,覺得這人怪傻的。
壞的時候機靈得不得了,平常又木讷得不行。
她輕飄飄地瞥了對方一眼,眼裏眸光微漾,攪動裏頭的水光,清妩感随之展現。
江鐘暮不敢與之對視,幾乎是下一秒就偏過頭,生硬冒出一句:“這就是你拒絕我的原因?”
“這是我勸你能改就改的原因,”謝知意耐心糾正。
終究是小衆的取向,分明沒有礙到任何人,卻也被其他人當做可以攻擊自己的利刃。
垂落在床邊的手揪緊,眼前閃過那些惡意又探尋的眼神,碎語閑言仍盤旋在腦海。
“那麽好一人怎麽會變成那種……”
“聽說這方面有家庭的原因呢?我還以為謝教授家裏有多幸福,原來都是假裝。”
“可惜那麽好一個小姑娘。”
謝知意閉上眼,只慢吞吞地說出一句:“這個社會不像你想象中的那麽美好。”
“我不在乎,”江鐘暮回答地很快。
“我不在乎別人怎麽說、怎麽想,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
她擡起腳,放開一直被禁锢的赤足,被捂出的細密的汗珠被風一吹,便化作黏膩感受,令人難耐。
謝知意并不把她的話當真,只是掀開眼簾看了她一眼,好像在笑天真的小孩。
“你是不是在笑我?”江鐘暮一點情面都不留,雖然是疑問卻語氣肯定。
回應她的是沉默。
“謝知意我和你不一樣,”不守規矩的小孩又開始直呼別人的名字,字字堅定,句句決然:“我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孩,我知道被別人議論是什麽感覺,那些目光我也感受過。”
江鐘暮咧開嘴,不在意地笑了笑:“起碼你還可以選擇離開,而我已經在這兒生活了十幾年了。”
“姐姐,”不知是嘆息還是呢喃,她輕輕喚了句。
“父母雙亡的可憐蟲和同性戀又有什麽區別呢?”
“不過就是再多一點歧視罷了。”
她後靠向椅凳,漫不經心地笑起來,談得上俊逸的眉眼常年被沉郁籠罩,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顯出不符合這個年紀的頹唐。
“這對我來說有什麽呢?姐姐。”
“他們說是我克死父母,是我害得這個家破碎。”
“江南陽他們朝我丢石頭,說我說沒爹媽的孤兒,在學校裏頭宣揚,讓所有人都知道。”
她嘲諷一笑,又繼續道:“如果我真的在意,怎麽可能堅持到現在?”
謝知意張了張嘴,也變成嘴笨的那一個,不知道該說什麽。
江鐘暮一點兒也不在意,反倒安慰起對方,談笑般開口:“他們後面被我打得可慘了,鼻青臉腫去和父母告狀,結果又被父母打了一頓。”
“幹爹還給我找了根木棍,說是打斷了再給我找。”
江鐘暮俯身,靠近床邊,随着布料的窸窣聲,粗粝的掌心貼住緊緊揪住床單的手,捂住冰涼指尖。
“別怕,姐姐,”她輕聲安慰。
帶着厚繭的手将其覆蓋,一點點擠入指間,最後緊緊攏在掌心。
謝知意身材嬌小骨架纖細,連手都比江鐘暮短了一個指節,完全被蓋在裏頭。
勸阻不成的年長者只是沉默,任由她胡鬧。
別瞧着這楊梅酒酸酸甜甜,只能隐隐嘗出一點兒酒味,其實是用白酒釀泡,即便是極能喝酒的人也扛不住幾杯,更何況是以前很少碰酒精的謝知意?
酒勁一上來便昏昏沉沉的,整個人都不想說話,懶洋洋靠在床頭,好似方才的對話已用盡了自己全身的力氣,現在只是強打着精神撐着自己不要睡去。
指節彎曲,合成一個別扭的十指緊扣。
樹梢的緬桂泛着幽香,檐角的鈴铛咚铛作響,窗外的雨水斜飛入房間,在地板上留下一攤攤水跡。
江鐘暮突然問道:“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
她突然停住,沒了聲音。
這是怎麽可能的事呢?有些東西好像就是注定的,要是沒有那場車禍,她沒有留級,或許就比那人先一步找到謝知意。
可是又怎麽可能呢?
要是沒有發生那些事,謝知意就和那些來來往往的游客一樣,短暫卻不帶任何回憶地出現過。
或許江鐘暮會在繁忙的學業中偶然為她停留一會,但卻不可能熟識,更不可能會因為她去選擇某個學校。
命運啊,總是多舛且折磨,容不得一點改變。
謝知意聽到她的話,也知她未盡之語,卻只是一笑,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如果?
于是江鐘暮沉默,緊緊攥住對方的手,放下所謂的如果,詢問現在。
她問:“那如果是我呢,你現在願意相信我嗎?”
她擡眼看向謝知意,披散着長卷發的女人只是沉默,沉默着不說話。
她明明是很溫柔的長相,眉眼間的淡淡憂郁像是春天的湖面,泛起一絲漣漪,可偏生又無情的很,是江鐘暮見過最冷漠、難以捂化的人。
驕傲的小豹子在她面前一次又一次低下頭,完全找不到答案,啞聲祈求着:“謝知意,我該怎麽辦?”
“我該拿你怎麽辦才好?”
放又放不下,走又走不近。
那些隐晦停留的目光做不了假,無數次貼近時露出的愉悅、指間穿過發絲的無奈縱容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可一次次的推開也是真的。
“謝知意你個膽小鬼,”她紅着眼控訴,委屈極了。
“我又不是她。”
“你憑什麽就這樣否定我?”
這一次謝知意沒有像以前一樣躲開對視,只是無奈嘆了口氣,輕聲道:“你都在我面前哭了多少回?”
小孩固執地擡着頭,一向不肯坦然說出自己的委屈:“沒有。”
“愛哭鬼,”謝知意定下結論。
“膽小鬼,”江鐘暮喊回去。
“愛哭鬼,”謝知意又一次重複。
“膽小鬼,”另一人寸步不讓。
還是年長的那個先受不了,扯了扯嘴角,斥道:“幼稚。”
被罵的人反倒笑了起來,回了句:“彼此彼此。”
謝知意由衷嘆氣:“傻了。”
牽着的手微微一扯,江鐘暮向她靠近,高挺的鼻梁滑過臉頰,薄唇落在耳邊,溫熱的吐息随着聲音出現:“我不傻。”
謝知意抵着牆,退無可退,手又被人抓住,只能掙紮着說了聲:“你幹嘛?”
她這處敏感,平日扯到都能紅好一會,別說這樣的鬧騰。
江鐘暮頑劣,反倒因此而開心,故意吹了口氣。
讓謝知意忍不住往她懷裏躲,像只小貓在撒嬌,讓人忍不住地想欺負。
江鐘暮的眼眸暗了暗,控制不住地喊了聲:“姐姐。”
“嗯?”懷裏的人下意識擡起頭。
蓄謀已久的小豹子俯身低頭,貼住唇角。
終于恢複點清醒的謝知意,一下子呆愣住,從唇齒間擠出一句:“你沒喝酒?”
這清冽幹淨的氣息哪裏是喝過酒的味道?
江鐘暮這才想起這一茬,悶笑兩聲,用長臂攏住細腰,将謝知意往懷裏揉,試圖用這種方式吸引對方的注意。
謝知意試圖推開,覺得這人騙了自己,心裏頭惱火得不行,幾次偏頭躲開對方的靠近。
江鐘暮無賴似的,不僅不松開,反倒越抱越緊。
“江鐘暮!”姐姐大人終于生氣,仰頭瞪着眼看着她。
半點威迫感沒有,反倒将江鐘暮的目光吸引到別處。
在掙紮中淩亂的衣裙,吊帶徹底落下,只餘下線條優美的豐潤肩頸,還有不同于少女青澀的起伏。
不明顯的喉結上下滑動,懷裏的人還在掙紮,嚷嚷着不滿。
江鐘暮直接抽出一只手臂往地上一撈,單手就将瓶蓋擰開,仰頭就是一口。
紫紅的酒液在瓶中搖晃減少,偶有幾滴殘餘落在唇邊,繼而順着下颚滑落,染濕薄衫。
江鐘暮微微皺眉,可能是不大習慣酒精的味道,猛咽一大口後就止住,酒瓶放回地上,人俯身向下,貼住怔愣的人。
或淺或重的氣息纏繞在一塊,江鐘暮輕車熟路地撬開唇齒,将酒液送入對方口中。
甜膩的楊梅、令人沉醉的酒香還有少女炙熱而急切的氣息,一點點将其占領。
要極力控制力度,才能忍住不将掌心下的細腰折斷,填滿淺淺的腰窩,故意将人往上擡。
江鐘暮從來和溫柔兩字不搭邊,她是野蠻的小豹子,只會把獵物标記,印下專屬于自己的痕跡。
謝知意扛不住,就算偶爾會被放過、呼吸兩口新鮮空氣,也挨不住年輕人這樣的胡鬧。
可江鐘暮會撒嬌,啞着聲音哄她,一聲聲喊着姐姐。
讓她不要管外頭的事,讓她專心,讓她現在只用想着自己。
甚至還可憐兮兮地說:“姐姐,酒好難喝,我頭好暈。”
謝知意向來心軟,一退再退徹底剛硬下來的心腸,徹底沒了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