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餘晖逐漸消散隐去,天際與山巒的分界線逐漸變得模糊不清,霧蒙蒙的黑将萬物籠罩。
未開燈的房間內,謝知意側坐在床邊,沒了在廚房裏頭的柔和表情,也談不上悲傷或是怒氣,如同塊大師精心雕琢的玉像,精致面容凝在那兒,眼眸沉沉。
被丢在床鋪裏的手機一陣又一陣的亮起,發出嗡嗡的顫動。
濃郁的黑從腳腕攀爬,一點點将人包裹。
那闊噪的聲音終于消停了會,屋外的夜風擠入房間。
挺直的脊背微曲,剛想擡手拿過手機。
屏幕又一次亮起,原來是換了個軟件繼續。
蒼白指尖停在原處,試圖探出又曲指收回,她驟然站了起來。
窗戶被大力打開,悶熱的夏風一股腦的湧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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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鐘暮!”滿是少年氣的男聲從青磚巷尾傳來。
江鐘暮聽見了也不回答,依舊穿着白日的那一身,只是鞋子換成了黑色人字拖,手裏頭提着兩個竹簍子,不緊不慢地往那邊走。
對面有三人,年紀與江鐘暮相仿,皆是短袖五分褲的清涼穿着,手中也提着簍子。
“你怎麽那麽慢啊?”一直說話的這人剪了個圓寸頭,身形偏瘦,膚色比江鐘暮還要黑兩個度,有些吊了郎當的感覺。
“洗碗,”江鐘暮回答了聲,聲調比在家裏要沉悶些,薄唇抿緊,下颚清晰淩厲。
“啊?”對方一愣,沒想到被這樣的回答敷衍,迷茫道:“你家不就來了一個租客,才幾個碗就多洗半個小時?”
洗碗當然不用,但處理螃蟹麻煩啊,而且另外兩人一個是很少吃,一個是牙口不好,都吃的慢。
若是江鐘暮吃完飯說一聲,晚上要和他們去下網,阿婆必然讓她先走,可她自個坐在那裏悶聲不響,拖到了現在。
江鐘暮不想解釋,把比較舊的那個竹簍子往他身上一甩,又說了聲:“謝了。”
江南勳性格大大咧咧,輕易就被帶着走,連忙擡手接住自己的竹簍,毫不在意道:“有什麽好謝的,咱倆誰跟誰啊。”
顯然,今晚的江蟹就是從他這兒順去的。
而他口中的親密關系是指他親爹是江鐘暮從小拜的幹爹,他們也算是做兄妹,再加上從小一塊長大,關系确實不錯。
江鐘暮沒理他,扭頭和旁邊兩人打了聲招呼,帶頭往鎮外走。
年久失修的路燈時亮時暗,響着滋啦滋啦的電流聲,狹窄巷子昏暗難辨前路,不過四人從小生活在這兒,哪塊磚那條路沒走過?閉着眼都能摸出去。
腳步聲在此刻格外清晰,江鐘暮擡眼看了看皎潔圓月,又想起飯桌上的場景。
謝知意并非只在嘴上随意誇誇、讨阿婆驕傲開心,而是切切實實的喜歡,一盤江蟹吃了大半。
埋頭扒飯的江鐘暮只要稍稍一擡頭,就能瞧見不善吃辣的人後靠着椅背,微張的唇瓣紅腫,覆上一層濕潤的水光,時不時吸氣試圖緩和,舌尖舔過如小貝殼白淨的牙齒。
江鐘暮今晚沒吃幾口菜,卻咽下了兩碗白米飯。
這讓阿婆心疼得不了,誤以為她今天在外頭累過頭餓着了,而江鐘暮沒反駁。
思緒一轉,她捏緊了手中的竹簍,思索着哪處水田的小螃蟹最多,在哪兒下網才好。
旁邊三人都是性格跳脫的人,特別是江南勳簡直一刻都閑不下來,甩着簍子從東邊說到西邊去。
不知想到什麽,江南勳扭頭看向旁邊的人:“鐘慕,我爹讓你跟着去做活計,你怎麽不去啊?”
“對啊,我聽師傅說這次可是個超級有錢的大老板,家裏頭有個園林院子,出手肯定大方。”
“前兩天那老板發照片過來,要雕的料子沒一個差的,我還瞧見個福祿壽的雞血料子,有拳頭那麽大,你不去真是可惜了,這種料子多少年都遇不到一回。”
另外兩人也出聲問道,眼神費解,最深處隐隐還有一絲羨慕。
江鎮這兒有個特別的傳統,就是自家小孩送去給別人教玉雕,據說是怕父母過分寵溺舍不得孩子吃苦,也不知道是哪個祖宗想出來的主意,反正一代代延續到現在。
江南勳父親手藝好,這些年被不少父母央着收徒弟,可他以精力不足為由,只收下幹女兒江鐘暮還有兩個親戚家的小孩。
而江南勳之前是跟着江鐘暮父親學手藝的,江父意外去世,他便只能跟着自己父親學手藝。
“不想去,”江鐘暮語氣平淡地回了句。
“哎?!”三人瞪大了眼,一臉不可置信。
別聽着是活計就嫌累,對于常年待在小鎮的孩子而言,這是少有能出門見世面的機會,而且還能驗證自己所學如何,再加上一筆豐厚的工資,根本沒有學徒能拒絕。
“不是?!江鐘暮這可是出門的好機會……”話音戛然挺住。
江鐘暮停下腳步,站着前頭,風撩起衣尾,微凸的脊骨将薄衫撐起,語氣淡淡說了句:“到了。”
年輕人邁步大,又不怕黑,專門往狹窄近路裏繞,自然一會兒就走出鎮子。
江南勳三人齊刷刷擡起頭,借着月光,辨認出近在咫尺的田埂輪廓,若不是江鐘暮停的及時,這幾個心不在焉的家夥就要一腳踩進水田裏頭去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放竹籠抓江蟹泥鳅可以,但要是踩壞了人家的稻子,第二天就有人罵罵咧咧找上門來告狀了。
“以後有的是出門的機會,這次就算了,”江鐘暮語氣略沉,說完就往裏頭走,她這次可是打定主意要捕一籮筐回去,一路上都在想着怎麽下籠,到了目的地便越發專心起來。
可後頭的三人卻誤會了,扭頭對視一眼,滿是懊悔。
江南勳更是擡手拍了拍後腦勺。
怎麽忘了江鐘暮馬上就要去外地讀大學了!
婆孫兩相依為命那麽多年沒分開過,也不知道阿婆之後會有多難過,江鐘暮怎麽敢和師傅出去做活計,當然要在這段時間裏好陪陪阿婆。
江南勳狠狠瞪了旁邊兩人:讓你們亂說話。
另外兩人一臉無辜:是大哥你先提的,再說我們一個初中畢業回家,一個高二就沒讀的,哪裏想的到這茬。
江南勳氣勢稍弱,他倒是混完高中了,可是六科加起來沒過三百,純粹是體驗一把高考,志願都懶得去填。
這是江鎮的普遍現象,學玉雕比讀書重要得多,讀大學就是放出去玩幾年,還得回家繼承手藝。
江南勳說不過他們,索性跑去追着江鐘暮,殷勤說道:“鐘暮你跟着我走,那邊估計有個螃蟹窩,一晚上能逮不少。”
江鐘暮眼睛一亮。
“那邊走,別讓雷子他們瞧見了,等會四個竹簍埋在一塊,螃蟹苗都不剩下一個,”江南勳絲毫沒有愧疚感,說的理直氣壯。
而江鐘暮恰好也沒有,輕輕一點頭,兩人小心翼翼往另一邊走,濃郁夜色下,另外兩人沒注意到他兩的小動作,自顧自地尋着合适地方。
估摸着有半分鐘,江鐘暮兩人停在一塊水田的邊角處,泥溝裏頭的水嘩啦啦往下流。
江南勳壓低聲音說了句:“就這兒,你把簍子給我,我直接放下去了。”
這處田埂狹窄,只有腳掌那麽寬,兩人連轉身都難,別說站在一塊。
江鐘暮聞言,直接将竹簍往前遞。
江南勳接過後,就小心翼翼曲身往下探,尋到合适位置後就一丢,直接起身就不管了。
這可沒有胡來,這些竹簍子都是自家特意編出來的,看起來像個沒了三分之一的半截葫蘆,葫蘆柄開了個小孔,中間狹長,最後的大籠子封了地,裏頭裝了塊肉做誘餌,保準讓那些個貪吃的小家夥鑽進來就出不去。
另外還有一種寬口的竹簍子,用來捕體積更大的魚,不過這幾人都沒拿來,一心惦記上江蟹。
“走了,這黑漆麻黑的,也不知道那兩家夥躲哪裏了。”
“回路口等着就是了,他們放好就會出來,”江鐘暮說了句。
“行。”
皎潔圓月被淺薄的雲霧遮蓋,如銀魚般的水波也黯淡下去,蟲鳴聲不斷。
等四人再集合回到江鎮已是夜深之時,道別的聲音散在風中,江鐘暮輕手輕腳推開大門,下意識仰頭看去。
順着寬大的緬桂葉縫隙看去,明亮火星在此刻分外明顯。
穿着綢緞睡裙的女人倚靠在窗邊,比月光還要潔白的膚色在夜裏泛着光,散落發絲掩住看向遠處的眼眸,因手腕擡起而落下的镯子虛虛地挂着,好似随時會搖晃的風鈴。
風吹過樹梢,細長的緬桂花瓣随着落下,像一場斷斷續續的雨,帶來清雅柔和的香。
江鐘暮一怔,沒想到對方還醒着。
許是注意到了這邊,那敞開的窗戶被關上,那半明半暗的頹廢身影連帶着火光一起消失了。
江鐘暮抿了抿嘴角,關上了大門,徑直走向廚房。
片刻後,三樓響起輕聲的敲門聲,只三聲便停下,挺直勁瘦的身影站在門口。
一陣腳步聲後,房門被打開一條縫隙,光也随之洩出,落在繃緊的手臂上,沉重的水壺被穩穩提住。
“怎麽了?”柔和聲音下是強行忍住的煩躁疲倦。
“阿婆怕你晚上口渴,讓我燒壺水提上來,”江鐘暮如是回答,眼眸中的情緒晦澀難辨,如同濃墨般暗沉。
裏頭的女人嗯了聲,沒心思再去禮貌委婉,縫隙更大了些,江鐘暮配合地擡手,将水壺遞過去。
房門關上,黑暗席卷而來,将她整個人籠罩,江鐘暮摸了摸鼻尖,淡淡的煙草味緩緩散去。
回憶在腦海裏一幀幀閃過,又很快被壓下去。
轉身、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