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幾日時間匆匆過去,濃綠的樹梢延長指向三樓,窗戶依舊緊閉、鮮少有打開的時候,而房門也是如此,除了必要吃喝外,謝知意極少下樓。
旅客無非有兩種,一種是心情愉悅出門游玩的,另一種是滿懷愁苦、只想換個陌生地方逃避的。
謝知意顯然是第二種。
阿婆畢竟活那麽些年,之前沒瞧出來,現在也回過味來,不曾詢問,與江鐘暮一塊默契的啞了聲,讓對方安靜休息。
酷暑難熬,又是日光最炙熱的午後,門對面的溪流都往下降了一截,更別說無處躲涼的枝葉,恹恹往下塌。
站在大門口的江鐘暮下意識仰頭看向三樓,眼眸中的情緒晦澀難辨,莫名停在原地一會,便利落轉身踏出、反手将大門關上,大步跨出淺薄的陰影,即便被曬成小麥色,也攔不住曬得刺疼的感受。
她皺了皺眉,又很快松開,腳步越發快速,決定要早一點趕到幹爹家。
翹起青磚被踩得踏踏的響,風揚起發尾,沒帶來半絲涼意。
路上稀少有人走過,眼下不是農忙時,旅客又沒幾個,若不是有什麽要緊事,很少有人願意出門。
江鐘暮盡量往陰涼處走,沒成想一擡眼,就瞧見一提着塑料袋的小孩面向她走來。
“鐘暮姐姐?”那低頭踹石頭的小孩瞧見她,表情一喜,甩着小胖腿,噔噔噔地就往她這兒跑。
江鐘暮聞身停下,眉眼稍柔和些,微微彎腰看着那氣喘籲籲的小孩,喊了聲:“小遠。”
江鎮說大不大,說小确實就那麽一圈,祖祖輩輩就生活在那麽小個地方,自然家家都沾親帶故、互相認識。
“你怎麽跑這裏來了?”江鐘暮看向塑料袋裏的東西,又道:“你爹讓你送東西?”
這小孩兒家裏頭開了個小超市,有時顧客買東西卻空不出手去拿,老板就會差遣自家兒子去送,回頭給包小零食做獎勵。
江鐘暮瞅了眼他圓鼓鼓的肚子,這段時間生意不錯啊。
“嗯!”江思遠重重一點頭,提起袋子就往前頭遞,稚聲道:“這是你家的。”
江鐘暮怔了下,下意識接過,低頭順着縫隙看去,又是酒又是煙的,怎麽可能是她家的東西。
“我家的?”
“嗯!我爹說的就是你家,”小孩十分肯定地點頭,臉上的肥肉跟着顫。
“你別記錯了……”江鐘暮鎖緊眉頭。
“真是你家的,不信你去問我爹!”江思遠瞪大了眼,急了。
再往前走一截便是他家的小超市,去一趟确認倒也不礙事,若是讓這小朋友記錯人、亂給了東西,少不了一頓罵。
“行,如果是鐘暮姐姐錯了,姐姐請你吃糖。”
江思遠見她還不相信自己,氣鼓鼓地鼓起腮幫子,撒着胖腿就往小超市跑,邊跑邊委屈喊爹,不知道的還以為江鐘暮搶他東西呢。
江鐘暮則提着東西,大步跟在後頭,塑料袋裏的酒瓶随之搖晃碰撞。
小孩的一路喊爹,招惹了不少矚目,更把他爹從清涼小超市裏頭喊出來了,高聲罵道:“喊什麽喊?!你爹還沒死呢,聽得見!”
“爹!”江思遠更委屈了,直接撲過去抱住大人腿,可憐巴巴一仰頭。
始終是自己兒子,他無奈地摸了摸對方的頭,語氣倒是和緩了下:“哎呦,瞧你這個熊樣,誰欺負你了?喊了一路的爹,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叫魂呢。
不等小胖子出口告狀,江鐘暮走到門口,開口喊道:“孟叔。”
“哎,”他下意識一接,又扭頭看去:“鐘暮啊。”
“我剛遇到小遠,”江鐘暮提了提袋子示意:“這是我家的?”
孟叔反應過來,扭頭就罵:“臭小子又偷懶是吧?讓你送到別人家裏去,你半路就想跑,現在說不清了吧!”
他又轉回頭,尴尬笑道:“這臭小子就是懶,東西确實你家的,前兩天你家不是來了個人嗎?”
抱着他腿的江思遠吐了吐舌頭,眼神得意,意思是我沒有記錯。
孟叔沒有注意到,還擡手比劃着解釋:“頭發長長的、卷卷的,長得很好看的那個姑娘,她早上過來買東西,那會店裏剛好沒貨了,我讓她先回去,下午再給她送。”
“行,我知道了,”江鐘暮恍然,她吃完早點後就出門學玉雕,中午才回去一趟,謝知意許是這段時間出了門。
“那你給她帶回去?”
“成,謝謝叔,”江鐘暮答應了聲。
“謝什麽……”他話沒有說完,就看見江鐘暮開始從塑料袋裏掏東西。
三瓶巴掌大的白酒就這樣離開袋子,又被放回櫃臺上。
“你這……”孟叔滿臉不理解。
“老客戶了,總不能讓人家喝這個,我去我幹爹那整點,”江鐘暮扯了扯嘴角解釋。
小超市賣的酒能有什麽味道,巴掌大一杯松子酒,打開一股工業酒精味,喝完第二天還會頭疼,江鎮人沒一個會喝這種東西。
“哦那行,你幹爹釀的酒确實好喝,我找錢補給你,”孟叔沒生氣,和善地點了點頭。
衆人總是對失去雙親的孤老幼兒更寬容些,平日對江鐘暮婆孫也多加照顧。
“不用,給小遠買糖吧,剛剛冤枉他了,得賠禮道歉,”江鐘暮擺了擺手。
旁邊的小孩眼睛一亮。
“那可不行,這家夥今天吃了不少零食的……”
“就這樣,謝謝孟叔了,”江鐘暮轉身就走,沒給對方拒絕的機會,連着一個大邁步,轉眼就只剩下一個清瘦的背影。
“這倔孩子……”背後的人搖了搖頭,無奈嘀咕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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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日西斜,不曾停歇的潺潺河水湧向水田,悶熱至極的溫度終于緩和了些。
寬大平房裏頭擺着五六臺實木工作臺,看起來十分沉重的鑼機被木條懸挂,細長的銀管垂落,捏緊的手柄發出滋滋聲,空氣裏彌漫着石灰味。
四人不曾對話,就連最闊噪的江南勳也沒了聲音,脊背微曲,眼神專注。
站在外頭的江高軒點了點頭,又順着門口往裏頭走,每經過一個人,便站在後面停留一會,若有錯誤就出聲打斷,手把手教一回,若是沒有就直接離開。
直到江鐘暮這兒,先是仔細看了一會,繼而溫聲喚了句:“鐘鐘。”
江鐘暮當即關了鑼機,仰頭看向幹爹,緊繃的面容微松,甚至揚起了唇,回道:“幹爹。”
“你出來一下,”江高軒笑了笑,又轉身喊了句:“行了,可以休息了。”
其餘人好似沒聽見般,依舊低頭雕刻。
他已習以為常,自顧自道:“我明天就走了,可能要兩個星期才回來,你們自己想在家雕還是過來雕都行,但我回來的時候,必須看見五件成品。”
話畢,他又拍了拍江鐘暮的肩膀,繼而轉身往外走。
木凳從地板上摩擦而過,起身的江鐘暮跟上他的腳步,從雕刻的屋子繞到堂屋。
江高軒先遞了個凳子給她,然後自己才坐下。
“幹爹?”江鐘暮有些疑惑。
江高軒與江南勳只有三、四分相像,比起滿臉痞氣的兒子,他五官更端正,國字臉,不笑的時候十分嚴肅,笑起來時眼尾滿是紋路,随意攤開的手掌心滿是厚繭。
他問:“今天怎麽來晚了?”
“去買了點東西,”江鐘暮沒多說。
“哦……”江高軒點了點頭,話風一轉,又問道:“真不和我去?你不是想看看羊脂玉長什麽樣嗎?這次剛好有塊好料子。”
旁人争搶的機會,她不僅可以拒絕,還有反悔的機會,被帶到客廳又一次詢問,可見江高軒多疼愛她。
“不想去,”江鐘暮回答依舊,久束在腦後的小辮松散了些,垂落到眼前,頰邊還有石灰和水滴殘留。
她拍了拍寬松的褲子,積攢的灰塵一下子飛出來。
“那我就和你林叔去了,你可別後悔,”江高軒語氣試探,眼睛盯着她,生怕錯過一絲後悔的表情。
玉雕步驟繁瑣,總要有一個人幫忙打下手才方便些,江鐘暮不去,他就叫了一個手藝不錯的好友。
江鐘暮啞然失笑,狹長眼眸微彎,說話不再那麽沉悶:“我可不後悔,您還是把雷子他們一起帶上吧,省的他們惦記。”
江高軒立馬搖頭,一點情面都沒留:“那算了,他們還得多練幾年。”
平常活計倒是可以,但是這次都是頂好料子,稍有失誤就是幾萬的損失,他自然慎重,帶江鐘暮不僅出于愛護,也是因為她天賦高、手藝遠超于其他弟子。
“那就這樣吧,你在家多陪陪阿婆、多休息,別從早到晚坐着鑼機前面,”江高軒溫和囑咐。
對其他徒弟是生怕偷懶,過去之後還要時不時打電話抽查,對江鐘暮是要多休息,生怕她兩個星期雕出十八件貨。
“我知道……”
話音未盡,吊兒郎當的聲音就從外頭傳來:“爹你怎麽偏心呢,怎麽就不讓你兒子多歇一會。”
兩人同時往門口看,有些駝背的圓寸少年大步跨過門檻,腳上的人字拖啪撻一下砸在地上。
“你需要我說?你恨不得二十四小時躺在床上,還需要我喊你休息?”江高軒笑罵道。
“那你也得關心關心我啊,”江南勳走到江鐘暮旁邊,眉眼頑劣之氣不減。
“關心你幾點起床,”江高軒沒好氣道,又問:“雷子他們回家了?”
“回去咯,說明兒下午過來,讓我給他們開門。”
“那你就給他們開門,自己也別偷懶,”江高軒再三囑咐。
“知道了,”拖長的聲音略顯不耐煩,江南勳扭頭看向江鐘暮,嬉笑道:“你過來不?下午玉雕晚上抓龍蝦去,雷子家買了大燈,往水溝裏一放,看得清清楚楚。”
“家裏有事,”江鐘暮搖了搖頭。
江南勳立馬接道:“那我抓到以後給你送一籠。”
欲罵的江高軒聽見他這話,一下子沒了火氣,把話咽了回去。
江鐘暮點了點頭答應,知道他不愛這些謝來謝去的話,便直接省去,日後再送些些東西就好,鄰裏鄉親就是如此,才會關系緊密。
旋即,她又道:“對了幹爹,你釀的酒還有嗎?我想提一壺回去。”
“有啊,我去給你打,”江高軒絲毫沒猶豫,扭頭又對着自己兒子喝道:“你去給我拿個塑料瓶過來,前兩天你媽不是洗了幾個丢在廚房嗎?要大瓶的啊。”
江南勳撇了撇嘴:“親兒子不如幹女兒喲……”
“快去!”
“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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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樓的房門被敲響,這一次沒等謝知意打開門,江鐘暮就悶悶說了聲你的東西,繼而便聽見往下的腳步聲。
靠在床頭的女人低垂着眼,等到屋外腳步聲從淺到無,她才掀被下床。
睡裙裙擺搖晃,斜入屋內的條條光線滑過纖細小腿,好似已滲透入蒼白薄皮裏頭,将細膩肌理描繪。
咔嚓一聲,房門被推開,傍晚微涼風湧入其中,撩起細碎發絲,眼眸中的愁緒不但沒有削弱,反倒越發濃稠。
她垂眼看去,裝滿東西的白瓷鐵盤放在地上,裏頭正是她早上沒買到的物件還有零錢。
只是……
她看向裏頭格外突兀的土陶酒壺,巴掌大小,類似于沒尖尖的水滴,壺口用紅布堵住,壺底壓着紙條。
她彎腰拿起,不知道是那一本作業本慘遭毒手,被撕成正正方方的紙條,看似結構工整,卻筆鋒淩厲的字規矩寫在格子線中。
工業勾兌的酒精多喝不宜。
江鎮的楊梅酒入口酸甜,加些冰塊最是解暑,但度數略高、後勁足,一日飲一壺即可。
謝知意移開眼看向白盤另一邊,小碗裏盛着冰塊、冒着寒氣,旁邊還有個空杯子。
很是貼心。
她突然笑起來,低聲嘟囔了句:“咬文嚼字的臭小孩。”
已在二樓房間的江鐘暮,還不知道自己琢磨半天的紙條被笑,坐在書桌前,翻着本泛黃且破爛的書。
這是之前跟着江高軒一齊去地窖取酒時看見的,據江高軒說這是他追媳婦時別人給的寶貝,就是靠着它才追到幹媽。
不過結婚數十年後,這寶貝就成了墊桌腳的石頭,後頭換了新桌子後,更是被丢到角落裏。
江鐘暮臉不紅心不跳,說自己書桌恰好有些晃,這書高度正好,便和江高軒讨來了。
随着一頁頁翻動,江鐘暮眉頭越皺越緊,最後更是直接翻到目錄。
書名《野獸紳士》